他低沉的声音被淹没在嘈嘈嚷嚷的人群杂音里,她没听到,便大声喊他的名字:“贺承霄?”
他便一只手半圈成喇叭状,附在嘴边聚音,也大声地回答道:“好看!”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出来,有时人太挤,在他们之间隔了一道“人墙”,幸好他们的手是始终紧紧相连,穿“墙”而过的,他轻轻一用力,便把她拽了出来。
只是这样硬挤,把她的头发都弄乱了。
他便和她坐到树下,让她拿着一个小镜子,他则举着梳子和发带,手忙脚乱地帮她梳弄。
“要双环垂髻哦!”孟无谙将信将疑地盯着镜子,叮嘱道,“那样配着我的流珠和铃铛才好看!”
这可让贺承霄为了难,要换平时他早甩口而出“我不会”了,可是今天他不想扫她的兴,只得咬牙答应——“好……”
他这语气倒是像被逼上梁山似的,孟无谙忍不住嗤笑。
“先用食指绕一个结,用发带绑上,再编下面的辫子……”
“辫子要编三条……”
“流珠要沿着发髻缀……”
半炷香后,在孟无谙的持续指导下,贺承霄终于编好了她想要的“双环垂髻”。
小镜子太小,看不完全,孟无谙于是趴在河岸边看。
贺承霄一边揪着她的肩膀,担心她掉下去,一边忐忑地等待着她的评价。
河水清幽,又有整个夜市的灯火照耀,是天然的一面大镜子,孟无谙左扭扭头,又歪歪耳边,发现贺承霄的手艺竟意外地不错,虽说和塔娜的比起来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对他来说也算可以的了,至少规整好看。
“贺公子编的真好!”孟无谙满意地赞道。
“你喜欢就好。”贺承霄说得淡然,唇角却微微勾起,显然对她的夸奖十分受用,听她唤他“贺公子”,脸颊上竟泛起一抹绯红,仿佛……他真成了和她两小无猜、被她芳心暗许的年轻公子。
……
“嘿,贺承霄?”见他眼神呆滞,全似没听到她跟他说话似的,孟无谙伸出五个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
贺承霄从发愣中回过神来,恍若梦呓,痴痴问道:“什么?”
孟无谙指了指河水,征征道:“你看这河里,有一个和岸上一模一样的世界。”
贺承霄倾身去看,竟也看呆了。
花船摇动,水波荡漾,水中之景并不平静,可正是这不平静,给水中的灯火盛景平添了几分美感,像是一副闹市图微皱,岸上的他们,倒映在水中,时聚时散,如梦似幻。
贺承霄知这不过是岸上的影子,然而他唇角微漾,附和着她:“嗯。”
人世繁华易逝,美好幻影却总是永存的,所以人们更愿意把希望寄托在来生上,企盼来生,能拥有幸福圆满的生命。
三天里走走逛逛,孟无谙走得累了,便跳到贺承霄的背上。
他的脊背宽阔雄厚,大手隔着裙纱,温暖而有力地托着她的大腿。
她在他背上,一手搂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与用力挥舞着,与河水中他们楼船上的人打招呼。
这些天晚上他们都是住在客栈里,因为找不到他们的楼船,方才孟无谙眼尖看见,才发现他们的船儿竟被装扮得如此多彩,花繁锦绣、壁画旖旎,灯饰更是华丽而清明。
不过现在找到了,他们也暂时不想回去。
“贺承霄,看到了吗?那是我们的船欸!”孟无谙拍拍贺承霄的肩膀,兴奋地指着前方。
“嗯。”
“好好看呀!”她赞道。
“嗯。”
和他待久了,连语气词都能听出区别来了,孟无谙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这声“嗯”与上一声“嗯”有点不同,带着几分得意之味,便眨眨眼睛,问道:“你装饰的?”
“嗯。”
孟无谙乐了:“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些花哨的东西吗?”
“可是某人喜欢啊。”贺承霄沉声道。
“嘻嘻……”孟无谙开心地笑起来,高高地举起双臂。
“抓紧。”他叮嘱。
“贺承霄,我要飞!”她才不抓呢,任性地扬着手臂,好像一只准备飞扬的小鸟。
“遵命。”
贺承霄沉声应和,背着孟无谙在河岸边奔跑起来,幸好这里人少,跑起来畅通无阻。
孟无谙只觉一阵清爽的风擦过自己的耳边,贺承霄跑得飞快,而她始终平展着手臂,快乐地笑着,好像真的在他的背上自由飞翔起来。
路人不时侧目,投来或惊奇或鄙夷的眼光,可是他们都不在乎。
贺承霄沉默地跑,她发上的铃铛轻灵作响,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化为了无限动力,让他想要一直跑下去。
她抓不抓紧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反正他会抓紧她,不让她掉下去。
第四天,孟无谙不让贺承霄再跟着她,说要自己出去走走。
贺承霄眉头一凝,道:“你要去干什么?”
“保密!”孟无谙摇头晃脑,神神秘秘道。
“好吧。”贺承霄无奈地点了点她的脑门,嘱咐道:“注意安全。”
“好勒!”孟无谙蹦跳着跑出去了。
……
这汾州人来人往,五湖四海汇聚一堂,鱼龙混杂,贺承霄自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嘴上答应着,却悄悄地跟在后面。
见她挤进了一个卖艺的圈子,便就近一跃而上,在一处稍微低矮些的房顶上坐下,留心看她的情况。
卖艺的有一男两女,似乎是一家人,因是白天,变幻术法没有什么效果,便只作些花哨的舞刀弄棍,引得周围不懂行的人一片叫好,贺承霄看着,只觉都是些花拳绣腿,这要到战场上,早遭砍杀了,不过卖艺本就图一个演得好看的“艺”,博得几文钱,又让观者看得开心,也算是一乐事。
只见孟无谙附耳和年纪大一点的女子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对围观群众一顿抱拳,接着便在半空中翻起筋斗来,手里拿着两根花带,竟能一连往后翻转十个跟斗,围观群众连连后退给她腾场地。
贺承霄远远看着,先是紧锁眉头,直到看她平安站稳,眉头才舒展开。
虽然只是翻跟头,但她身量苗条,生得又可爱,把那彩带旋成了两团七色的虹圈,倒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男子一敲扁锣,嘹声高喊:“哎——各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勒——”
倒别说,真有许多观众买孟无谙的帐,纷纷往锣子里抛钱板。
贺承霄看着,不知道孟无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且再观望下去。
这第二场,便换了另一个女子表演,虽也利落爽眼,仍是流了不少人。
孟无谙喝了点水,又上场了,这次她表演的是舞剑,用的还是他教她的剑法,她自己有意将招式调整得好看了些,长剑柔中带恨,剑风竟于半空中便将片片落叶碎成星星点点,煌煌而落,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连小孩子,也看得目不转睛,挪不动脚步。
孟无谙的额头上渐渐盈满了一层细细的汗水,可是眼睛晶亮,听着大家的赞美,显然很是开心。
贺承霄看着她的表演,心里矛盾之极,几次按捺住想下去把她揪回去的冲动。
一场又一场,他看看太阳都有了不小的变化,想着她都在那儿表演好久了,怎么还没有半点回去的意思。
他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开始做一些高难度的动作。
直到,听到她说——
“大家好哎!接下来,我给大家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
第55章
贺承霄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眼见着真的有块大石头和两块木板被抬出来,他三两下便从房顶上跳了下去,抱着胳膊,默默地站在孟无谙身后。
而她还在无比自信地回答着围观人群的质疑。
“你们可别小看……”说着说着,孟无谙忽然觉得他们这一片的空气似乎有些沉寂,感觉身后……凉飕飕的。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孟无谙一边问,一边顺着瑟缩人群惊恐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往后看。
果然,看到了板着脸的贺承霄,眼睛里像在喷射寒光,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呃……
“你怎么在这呀?”孟无谙尴尬地笑。
“路过。”贺承霄没好气道。
他直直地瞪着她,气场凛冽,直震得周围人都不敢说话。
“那个……”
孟无谙还想再挣扎一下,却被他攥着手腕就往外拖。
“对不住,对不住哈。”
孟无谙还是很识江湖礼数的,虽然被拽着走,还不忘回头和卖艺的老板娘和围观群众赔不是。
而他们一副“你自求多福吧”的表情。
孟无谙一直被拽得离那个摊子好远了,贺承霄才放开她,然后独自朝前走。
她嘟嘟嘴巴,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在大太阳下走。
走着走着,到了一片树荫下,他突然停下来,她躲闪不及,一头撞上了他的胸脯。
不过软软的,倒是一点也不疼……孟无谙呆呆地想。
“错了吗?”贺承霄声音又冷又沉。
“错了。”孟无谙乖乖道。
“错哪了?”他穷追不舍。
“不知道。”她委屈地瘪瘪嘴巴。
“……”
贺承霄有被气道,然而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心责备她,放柔了语气,耐心道:“你玩得开心,自然是好,可也要注意安全才是。你出门前,怎么答应我的?”
“刚开始是挺开心的,后面就有点累了。”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表演?”
孟无谙抬起脸,眼睛水汪汪的,看了看贺承霄,岔开了话题,一脸真诚地解释:“胸口碎大石不危险的,用的是假石头。”
“就算只是看上去危险,也不行。”贺承霄严肃道。
“哦,知道了。我错了。”虽然孟无谙以然不知道她错在哪了,不过反正她也说不过他,不如早点认错,结束话题。
贺承霄叹了口气,心里知道她要是真的知错了才见鬼了,看着她有些干白的嘴唇,没有再继续追问,指指身旁的茶摊,让她坐下来。
嘿嘿,孟无谙倒确实是渴了,还有点饿。
“想吃什么?”贺承霄道。
孟无谙坐在他旁边,看着小摊上的各式小吃,一时拿不定主意,便道:“你点吧。”
贺承霄便叫了两碗凉粉和一大盒炸丸子。
凉粉又甜又冰,还有玫瑰花瓣飘在里面,孟无谙渴及了,三两下便喝完了,舔舔嘴唇,意犹未尽,贺承霄看她爱吃,打算再叫一碗。
“不了不了,吃不下啦!”孟无谙对自己的食量心知肚明,她虽然爱吃,可是吃一点就饱了。
她用牙签戳了一个丸子,道:“我还是吃丸子吧!”
贺承霄便低着头用调羹喝自己的凉粉,大概吃了半碗吧,他也吃不下了,撂下了调羹。
“你怎么不吃了?”孟无谙疑惑。
只当他是凉粉吃腻了,便戳了两个丸子递到他嘴边,贺承霄咬了一个,便不肯再吃另一个。
“不饿,饱了。”贺承霄道。
他吃完午饭就去看她表演,闲得很,自然不怎么饿,不像她舞枪弄棒了那么长时间,肯定是饿了,所以他才带她停在这儿吃东西。
“啊好吧。”孟无谙把他剩的凉粉端过来,咕嘟咕嘟地喝完了。
一抬头见他呆呆地望着她,便认真地解释加教训道:“别浪费。”
他笑了一笑,伸出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指,将她唇角沾的一小瓣玫瑰花抹去,道:“以后别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嗯?”孟无谙睁着水光闪闪的眼睛,懵懵懂懂。
“除了我。”贺承霄又贱贱地补充道。
“……”
又一个人吃完了丸子,肚子被填满,困意也袭来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撒下来,孟无谙抬起头,只觉得明亮又刺眼,终究是冬天,空气中仍有一丝丝寒意,她闭上眼睛,让温暖的阳光穿透眼皮,眼前一阵朦胧的暖意,她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头一歪,双手合十,将脑袋枕在手背上,软绵绵道:“贺承霄,我要冬眠了……”
他看着她,只觉得憨态可掬,真的像一只即将睡去的小动物,想来她耍弄了一早上,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便将她抱回了客栈。
孟无谙睡了一个香喷喷的午觉,迷迷糊糊似乎感觉有人在给她擦脸,把她额头上粘腻的汗水都擦去,又为她掖了掖被子。
本来她是不想睡的,想去玩,可是今天实在太累太困了。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枕边有淡淡的花香,她偏头一看,是几株白色的干海棠花。
睡了一觉全身又充满了力量,她蹦蹦跳跳地跑下楼去找贺承霄,见他坐在客栈门口的台阶上,望着街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渐远,黄昏满地。
汾州也好像并不总是那么热闹,只是刚来到一个地方的时候,总觉得一切都新奇。
孟无谙扑过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脖颈,探出半个脑袋去,玩笑道: “你在干什么呀?坐在这也不怕被客栈老板骂?”
“你说我怕不怕?”
贺承霄手朝后一搂,将她背在身上,站起来往外走。
“想吃什么?”
“嗯……我想想……”孟无谙在他背上,掰着指头算,四天来,他们已经吃了三十家店铺摊子啦,这条街的吃完了,换一条街好了。
——“城西的黄花鱼!”她道。
“好。”
他背着她,迎着夕阳的方向行进。
城西没有客栈这边热闹,不过那有一处隐藏的绝世美食——黄花鱼。
因为店址较偏僻,鲜少有人知道,但孟无谙是什么人?超级美食评鉴家呀!她早就在来之前的路上便做好功课了。
一路上滔滔不绝地向贺承霄介绍:“你知道黄花鱼为什么叫黄花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