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一件蓝色的水纱裙,蝴蝶一般翩跹着,离他越来越远。
等等。等等。
他在心里喊着,也跟着追去。
长长的湖堤,清风寂月,孔明灯也渐渐消失不见,唯有他们一男一女,还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奔跑着。
她怎么可能许那个愿望?明知道不可能。
就算许了,也不可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许了一个有可能实现的愿望,她对天神说——
求求你了,早点结束这乱世,不要荒淫贪奢、不要天灾人祸、不要勾心斗角,不要我魏国子民流离失所、无家可依,信女唯愿,天下太平。
这愿望是她可以出一份力的,至少在有生之年,可以出一份力。
所以她许了这个愿望,督促着自己去努力。
最后,跑累了,他们一同坐在长堤上,看了一整夜的月亮。
寂寥又寒冷的夜晚,来汾州的初心便是感受它的繁华,要离开了却还是将告别地点选在了这片湖。
发乎情,止乎礼。
在汾州的这七天,便仿佛做了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如今梦之将醒,自然要做好回归现实的准备。
月亮渐渐坠下,太阳随之从地平线上升起,乌鸦啼飞,她侧头看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时间到了。
她知道他听不见,还是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话——
“贺承霄,你一定不要……算了。”
还是忘了好。
她忘了自己人生的前十七年,他忘了与她相识的那六年。
短短七天,又有什么好记的呢?
第57章
至此,尧江的中上游主城略地已全部游过,一年半的光阴业已逝去。
贺承霄因为孟无谙的喜好而下令装饰的花哨楼船,她也只坐过一天不到,便永远地停留在了汾州那一条热闹纷繁,音盛乐华的长河上,供富甲贵人或闲情逸士作玩赏之乐。
他们身边的下人又换了一批,以确保此次巡访能顺利地隐藏身份。
除了塔娜,自然是仍跟在孟无谙身边的。
“公主这些日子,玩得开心吗?”塔娜问候道。
她发现隔了这些天,再看到孟无谙,她的气色好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却又似乎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哀伤,然而这股哀伤,又不像是这七天养成的,倒好像,一直都有……厚积,而缓发。
孟无谙垂了眉眼,只看着清泠的河水,一层一层地微荡,眼中的神色也尽是少有的暗淡与柔和,似乎是在追忆着什么,只微笑着,轻声答了一个字:“嗯。”
他们现在乘坐的小船,比楼船要小得多了,船上也只能容纳七八个人,她因此不必像在楼船一样,攀着栏杆、佝着身子去看水,只需要站在船边,便能看到自己的倒影,随着风,随着水,时聚时散。
贺承霄说,下游主要以陆地巡游为主,因此他们现在只需在尧江的这条支流上再行一小段路,便能上岸。
孟无谙握着塔娜的手,和她讲着自己在汾州见到的好玩事物,讲繁盛的丝竹管弦,讲好吃的黄花鱼和路边的凉粉,讲城西的湖堤和烟花,讲孔明灯,讲热衷清谈的名士、面容俊美的路人,和那个站在小船上朝每一个过往女子伸手的玉面小生。
孟无谙一张伶牙俐齿,讲得画面栩栩如生,趣味非凡,时而令人捧腹,时而让人开怀,塔娜这些天自己也去玩过,明明是一个地方,却好像孟无谙去的要更好玩些,她听得也很入迷,不时被孟无谙的搞笑言语逗乐。
两人哈哈乱笑一阵。
平静下来,塔娜才有些后怕地道:“那小生,可是个登徒子?”
塔娜一脸紧张,倒是当事人孟无谙不以为然,她摆手笑道:“不是啦,我看他年纪还小呢,又生得盈盈润润,言语自信而得体,倒像是贪玩的孩子。”
“嗯?”塔娜扑闪着眼睛,认真思索孟无谙的话语。
“我觉得,他只是太寂寞了……”孟无谙随后又自言自语道。
人在寂寞的时候,就喜欢干一些无聊的事,这与你有没有钱、好不好色无关,有时候,无论你身处何种繁华闹市,寂寞都会如影随形,吞噬那败絮其中的灵魂。
“夫人说什么?”塔娜没有听清。
“啊,没什么。”孟无谙从喃喃中回过神来。
……
汾州过后,风里的凉意忽而盛了起来。
孟无谙和塔娜窝在船篷里,把帘子厚厚地垂下来挡风。
塔娜看着方远寄来的信,一脸娇憨地傻笑,犹豫好久,抬起脸来可怜巴巴地盯着孟无谙:“夫人,奴婢看不懂。”
孟无谙失笑,逗她:“看不懂而笑得那么开心?”
一边说着,便将那信接了过来,粗略地扫了一眼,略微有些吃惊,真是没想到,向来不苟言笑的方远能写出这么温暖细腻的话,写这信的到好像和那总是黑着脸站在贺承霄身后的是两个人。
“夫人,他说了什么?”见孟无谙呆愣的神情,塔娜有些着急。
“哦。”孟无谙回过神来,道,“我给你念。”
船篷里铺满了软絮,又生着小火炉,将所有的寒意都隔绝在外,暖融融的空气里,孟无谙温甜的声音,如同暖流一般,将方远笔下的话语诉诸塔娜——
“塔娜,展信佳。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们应该已经离开汾州了,冬末春初,乍暖还寒,离开了四季温润的小城,一时会很不习惯吧?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挡风的斗篷一定要备好,脚上就穿我给你准备的棉袜吧,我已差人寄去,有许多双,是上好的纯羊绒,多的你也可以分给别人,耳朵如果抗不了冻,记得把将那围貂往上围点盖住……”
方远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塔娜日常起居需要注意的地方,衣食住行,面面俱到,倒像一个老妈子,诸如此类的话语占了一页半的信纸,直到信的最后,他才开始说自己——
“……我在燕南挺好的,军需琐事都能把控,偶尔还能抽出时间,去你曾经住过的小庭院,想起我们一起吃饭的场景,那棵桃花树,长势还很好。”
……
孟无谙念完,心里也暖洋洋的,信上未有“思念”二字,却处处渗着思念之情,想必塔娜也感受到了,然而她也不说想他,只是嗔笑道:“哎呀,这有什么啊,这还是在南国呢,北泽的冬天可比这冷得多了,以前还没有这么暖和的衣物呢,只穿着平素的纱裙,也不觉得冻。”
孟无谙也笑着,有些羡慕地望向塔娜,她拍拍塔娜的手,安慰道:“就快见到了,再过半年,咱们就回燕南。”
她这话一说出口,自己也恍然一悟:就快见到了。
她就快回家了。
贺承霄和她们并不同乘一艘船,孟无谙有三天都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直到第三天,小船靠岸停下。
孟无谙掀开帘子,便见贺承霄在岸上等她。
他朝着她伸出手,她将手放进他宽厚的掌心,被紧实一拉,便从甲板上被带到了岸上。
岸边栓着几匹马,他带着她朝哪些马走去。
“冷不冷?”他并不看她,半背着手,走在她前面一点的位置。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她说话,还是小声道:“不冷。”
方远寄来的棉袜,塔娜也让孟无谙选了一双,说来也巧,所有袜子都是白色,只有一双,是淡雅的蓝色。
蓝色的袜子,倒是少见。
孟无谙当然不会挑那双,而是选了一双白色的,然而塔娜把那双蓝色的袜子也送给了她。
那纯羊绒毛织就的袜子,也确实是不一样,孟无谙穿着,脚上也不像以往一样一到冬天就冰凉冰凉的了。
贺承霄没有再回应。
孟无谙跟着他走到马儿旁边,看着他解下其中一匹马的缰绳,回身凝视着她,道:“会骑马吗?”
呃,不太会。孟无谙想这么说,然而好胜心战胜了理智,她一把扯过缰绳,昂首挺胸:“当然会!”
“嗯。”贺承霄点点头,看着她一脸自信的模样,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好在他为她选的这匹马性情还挺温驯,没有为难她,半迁半就的,她也能在马上坐稳了,虽然速度不是很快。
不过他们也暂时不需要速度很快。
水上巡访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要巡视的,便是陆地了。
西南城镇坐轿的,一般都是极富贵或有权势之人,贺承霄不想惹人注目,但也提前征询了孟无谙的意见。
如果她选坐轿,便要和他兵分两路,她当然不想,她是个路痴,也没去过多少地方,就算去过,也只是走马观花过一遍,如果没有他在身边,也许她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迷路去哪里了。
而且,她还是很想学点东西的,他懂得很多,也会教她。
于是毅然决然选择了骑马。
这次要探访的城是朔阳,孟无谙记得她好像来过,是和苏德,到过朔阳附近的一片荒野,不过好像没有进去到城中。
孟无谙骑得慢,总是跟在队伍尾巴的位置,她身后几个骑得更慢的,是贺承霄嘱派专门保护她的,而他本人,永远在队伍的最前列。
就快要进朔阳城了,有人跟贺承霄说了些什么,他骑着马绕到队伍后头。
孟无谙正佝偻着腰,艰难地抓着缰绳,耳边只听得一句:“我们城中回合。”
一抬头,便只看见贺承霄甩着马鞭和他身边的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
什么人呐!孟无谙小声嘟囔了一句。
“夫人,要不要帮忙?”塔娜在她身边道。
“不用。”孟无谙倔强道。
骑马这事,赖别人帮忙,那是治标不治本,还是得自己多多练习才行。
于是孟无谙喝了口水,和塔娜、还有随行的三两侍从,一起慢悠悠地骑着马来到了城门前。
城墙边上靠着个女子,气质卓然,一身习武穿的便服,戴着紫色毛毡护手,抱剑斜倚在灰石上,低着头,眼角一颗风情万种的小痣……
孟无谙看一眼,又看一眼。
那女子抬起头,她和她的眼神对上。
杏林百草阁老板娘?
孟无谙起初还有些不确定,然而她的眼神,分明是让她过去的意思,于是孟无谙让塔娜他们在原地等候,自己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崔姐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遇见故人总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虽然她们之间并没有多熟络。
崔南珠见她过来,直起了身子,凝神看着她,神情复杂,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睫毛轻颤。
“你可曾见过师父,他还好吗?”
崔南珠咽了咽口水,眉尖微蹙,眼神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一时静默无言,而孟无谙却什么都没有察觉,因为她挺开心能见到她的,而且崔南珠性情古怪是人所众知的事。
所以她耐心地等待着,可是等了一段时间,她还是没有开口,她只能撇撇嘴,转身欲走。
“别去。”崔南珠终于说话了。
“什么?”孟无谙回过头去,疑惑地看着她。
她走到她面前,再一次重复:“别回去了。别回逢安了。”
“你在说什么啊?”孟无谙听不懂,有些生气,打算不再理会她。
可是崔南珠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逼得她回过身来重新面对她。
“去燕南做你的大魏公主吧,你师父他……他过得很好,你不要再去打扰他。”
第58章
“夫人没事吧?”
孟无谙刚掉马回去,塔娜就急急地迎上来,方才见那女子拖拽孟无谙,她差点就要冲上去捉她了。
孟无谙看她一眼,呆滞地摇了摇头。
崔南珠让她不要回去,却不明说原因,还说她回去看师父是对他的一种打扰。
简直,不知所谓。
起先愠怒,而后心里却涌起了浓浓的愁云与困惑,一直以来潜藏在心中的那股不好的预感,借着这个契机,喷涌而出。
她再回头去望,崔南珠已经不见了。
好似方才两人的对话只是一段短暂的幻梦。
进了朔阳城,孟无谙和贺承霄在约定的客栈会合。
“方才怎么了?”她问他。
“没事。”他道,“只是去捉个贼人。”
“捉到了吗?”
“没有。”他面色凝重。
贺承霄都捉不到的贼人,必是狡诈多端,孟无谙的脑海中浮现出“赵三虎”的名号来,他是近两年才在朔阳城郊称霸称王的一股恶势力,谋财害命,为祸一方,当地官府却拿他没有办法。
不过贺承霄是什么人,史无前例的年轻英勇大将军,对付一个小野贼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孟无谙想安慰安慰他,他却又先开口了,语气严肃:“你这两天,跟紧我,出了朔阳境内再放松。”
欸,之前不是还让她不要害怕的吗?不过看他那凝重的样子,她倒是打趣不起来了,愣愣道:“噢,哦。”
他们正吃着菜呢,那上菜的小二上完了菜却不走了,站在原地,佝着腰对着贺承霄和孟无谙左瞅瞅右望望。
贺承霄毫不在意,孟无谙本来也不在意,可是那小二手上的抹布快垂到一盘菜碟中去了,于是她猛地扭头,直直地瞪着小二:“你干嘛?”
贺承霄也转过头去看他,眉目凌厉。
这下小二看清楚了,直起身子,摸着下巴,对着贺承霄暧昧又讨好地笑。
“哟,这位爷,倒是换了一个啊……”
“换了一个什么?”孟无谙疑惑道。
“上次您来小店用食,身边的姑娘可还不是这个呢!”小二一脸大家都懂的样子,只把孟无谙当空气,似乎是想和贺承霄套套近乎,讨点小赏。
而贺承霄面色如常,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淡定地吃着饭。
上次的姑娘?孟无谙一抓住这话语里的关键,自然是急不可耐,摸出一锭银子,砸在饭桌上,对着小二问道:“你认识他?什么姑娘?快说。”
小二将银子卷到袖里,神秘一笑,便附耳对着孟无谙把三年前的见闻说了一遍。
孟无谙听了,第一反应竟然是“这小二记性真好”,只见过一面就能记得,倒是没有那些吃醋嫉妒的感觉,谁没有点过去啊,而且,她好像也没有吃醋嫉妒的资格。
不过,贺承霄的过去不是应该都是她吗?她重新加冕公主后,虽则朝廷更加严查死打,不许民间再传从前的那些皇族的风流韵事,可是她若好奇想知道,总归还是能听到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