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她忽然又有些委屈。
第二日,贺承霄早早便出去了,嘱咐塔娜带着尹惠筠去添置几样姑娘家的物什。
昨天睡得晚,于是一觉睡到了大中午,孟无谙是被饿醒的,肚子咕咕叫,张嘴就唤:“塔娜,塔娜?”
没像往常一样听到爽脆的回应,她只得自己下床,先到窗子边,把窗棂搭起,只见楼下人来人往,小小的集市热热闹闹。
孟无谙顺手拿了块昨天吃剩下的鸡蛋烙饼,一边吃,一边趴在窗边往下看。
冬日阳光暖洋洋的,很自然地将小贩的叫卖声包融进去,使得一条街市,好像是被隔离在一个恒温的琉璃球中一样。
琉璃……孟无谙想到了居辞雁给她的琉璃瓶,她一直贴身带着,此刻摸出来,凑在眼前看,依然鲜鲜亮亮,二十颗彩色的小丸,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会不会过期呢?孟无谙想,当初师父是让她吃一个月,每天吃一颗来着,这都三年过去了,它还管用吗?
现在纠结吃不吃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吧,反正她这个“柔惠公主”的名号,是怎么也躲不开了,反正她现在对贺承霄,也没有什么念想了。
孟无谙想解开瓶塞,把那些药倒掉,省得变质生虫,可是她怎么扣也扣不开,也许是三年未动,这瓶塞已经捍牢了在那瓶口中。
算了。
她扣了两下,放弃了,又开始拿着那瓶子把玩,把小小的琉璃瓶放在眼前,闭上另一只眼,通过透明的琉璃,看到的人和景都是透明的,还有些微的变形变色。
她看啊看,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和另一个人并肩而行,拎着些五花八门的采买物什。
塔娜?
孟无谙缓缓地拿开琉璃瓶,只见塔娜和尹惠筠并排走着,两个人一边笑语,一边拿起路边摊子上的花簪在对方发上比划。
第60章
塔娜进屋来时,有意藏着手里的包袱。
孟无谙猜测应该是尹惠筠给她的一些东西,有什么好藏的呢,她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孟无谙坐在床上,看着塔娜小心翼翼的神色,有些发愣。
“夫人,公子让奴婢带惠惠姑娘去采买物什……”塔娜敛着下颌道。
“嗯。”孟无谙应了一声,表示知晓。
“你吃过东西没有?饿不饿?”她又关心地问了一句,想着塔娜若是也没吃的话,就和她一起吃午饭了。
“……吃过了。”塔娜说。
“好。”孟无谙道,“我才睡醒,刚吃了半个鸡蛋烙饼,现下嘴馋,想吃点麻辣凤爪和凉拌粉条。”
“夫人,现在吃凉的怕是对身子不好。”塔娜道。
“不打紧,我就是嘴馋了,偶尔吃一顿。”孟无谙道。
“是,那奴婢这就让客栈厨房去准备。”塔娜说着,便出去了。
孟无谙坐在桌边,支着脑袋,看着洒在窗台上的阳光,觉得心里一阵空茫。
她要的菜很快就好了。
这小店弄得还挺好吃,孟无谙啃一口鸡爪吃一口粉条,吸溜吸溜,粉条很快就吃完了。
鸡爪还有半盘,她看着侍立一旁的塔娜,让她也吃点。
塔娜咽了咽口水,上前拿了一只。
“贺承霄什么时候回来?”孟无谙一边把骨头吐出来一边问道。
“公子说约是下午。”塔娜道。
“哦,出去这么久。”
“嗯……”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孟无谙问着,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不知道,贺承霄其实也很少和她沟通、倾吐心中的想法,大多数时候,都是把她押解进他安排的轨迹里,等她反应过来,事情已经结束了,于是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又学会了一些东西。
“好像……也是下午。”塔娜咬着指甲思索。
“为什么是好像?”
“公子说等他回来就出发。”
“哦。”
鸡爪很快就吃完了,剩了一堆骨头和汁汁水水在桌上。
孟无谙重新躺回到床上,靠着叠好的被子,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哼小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废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塔娜听着孟无谙唱的,后背一僵,收拾完桌子,端着盘子和碗筷往外走,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重又回过身来,看着孟无谙,欲言又止。
“怎么,是我唱得太难听了?”她玩笑道。
“不是。”塔娜低下了头,”夫人……”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生分的?”孟无谙的二郎腿止在半空中,看着塔娜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
塔娜于是照实说了:“我好像不该那样说惠惠姑娘,她其实人挺好的。”
“嗯。”她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事,何必再向她汇报呢?她和尹惠筠又不是很熟,孟无谙没当一回事,只随口一应,“我知道了。”
塔娜便再没说话,继续朝外走,打开房门,却见尹惠筠就站在门外,对着她笑了笑,道:“我来找孟姐姐。”
塔娜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让尹惠筠进去,又关上了房门。
孟无谙见尹惠筠走了进来,忙放下二郎腿,坐直,笑道:“可赶了巧,方才我们正说到你。”
尹惠筠甜甜地笑问:“姐姐说惠惠什么?”
“不是我,是塔娜,夸你人好。”
尹惠筠在榻上坐下,又是一笑,秋波暗转:“那姐姐觉得呢。”
“我觉得……”孟无谙认真思索了一下,道,“我觉得你好像和三年前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尹惠筠好奇道。
“变得更柔弱也更成熟了。”孟无谙鼓了鼓嘴巴,如实评价。
这尹惠筠给她的感觉呢,怪怪的,好像三年前就是这般柔弱又成熟的样子,又好像是三年后这股子趋势才愈发猛烈,成熟那当然是岁月沉淀的结果,可是人怎么能变得愈发柔弱呢,难道不应该是越来越强大吗?
孟无谙有些不明白,然而她对此种个性并没有什么敌意,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更何况尹惠筠还小她三岁,她确实是应该更加关照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妹妹才是。
尹惠筠听了这话,眼神却变得空漠,开口时,唇瓣都微微发颤:“姐姐不知道,我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三年?”为什么是三年呢,她不是才被赵三虎捉去一年吗?孟无谙心生疑惑。
“是三年。”尹惠筠又一次确定道。
噢,有故事了。孟无谙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尹惠筠抿了抿嘴唇,垂着眼,开始讲述她的经历。
——“三年前,我十四岁,第一次明白了心动和心痛的滋味,在那之前的日子,我活在婆婆的疼爱和好友的陪伴下,无忧无虑,每天都开开心心而不知所谓地活着,可直到十四岁的某一天,在家附近的一片树林,我救下了一个人,并在相处的短短几天里,就喜欢上了他。”
孟无谙发了发怔,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或许她认识。
“……可是他一直疏远我,我不想放弃,死缠烂打,追他到朔阳城门口,他才承认自己也喜欢我,可是没办法和我在一起,因为他有他的使命。”
这个套路……孟无谙心道,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的使命,是要去逢安,接一位公主回到皇城,助他做成大事……”
这下孟无谙知道这个人是谁了,禁不住脱口而出:“贺承霄……”
尹惠筠忍着泪,点了点头,继续道:“我也不愿意拖累他,于是和他约定,只一同相伴一小段路程,于是从朔阳到逢安,我陪他走了一半的路,临别时,我穿着他最喜欢的蓝裙子,站在夕阳下,被他亲吻额头,他告诉我,如果有来生,一定会来找我。”
孟无谙全身一寒,好像在将军府那夜被一桶冷水兜头淋下的感觉一样——原来她以为的独一无二的情深,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怪不得从遇见尹惠筠的那一刻开始,贺承霄的状态就很不一样,他还、他还把外衫解下披在了她身上……
他、他不是最讨厌蓝色的吗?
尹惠筠还在说,甚至离孟无谙更近了些,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急切道:“可是、可是惠惠等不到来生,惠惠只想要今生,姐姐,你知道被赵三虎抓去的那一年我经历了些什么吗?我几次想要寻死,都是靠着想要和他在一起的信念撑了下来……
然而再次见面,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孟无谙的心止不住地发颤起来,她觉得尹惠筠说得是真的,很多地方都对得上号,可是她不愿意相信。
她不想相信。
她以为,贺承霄给她的那份爱,虽然残缺,却是独一无二的,从初见时,姻缘树下,他拉着她的手落泪,到他带着她在北泽遍野狼嚎的夜色中奔波,到燕南皇宫,到将军府里偶尔的插科打诨、祭祖谈心的那个雨天,再又是这一路上,他对她的爱护,教会她的那些道理。
汾州一程,她和他像寻常小夫妻那样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场,过后各安本位。
他说他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各有使命,有些东西比情爱更重要。
他说这一辈子只喜欢过一个人,不会再喜欢别人。
原来只是他忘了,原来那些话,他也对另一个女孩说过,原来那份情,她视若珍宝的爱,他也曾给过另外一个人。
“你、你有什么证据?”绝望中又抱着一丝希冀,孟无谙回过神来,目光仍有几分空洞,像是看着尹惠筠,又像是在看空气,喃喃地低语,“……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马儿。”尹惠筠以手绢拭泪,柳眉微倦。
“呵。”孟无谙苦笑一声,还是语无波澜,似乎已经预想到了答案,然而还是问了,“什么马儿。”
“承霄哥哥九岁那年,他的父亲曾送给他一匹汗血马作生辰礼物,同年他的父亲被害,所以那匹马儿,一直被他放在心上珍视,多年征战,东奔西走,也不曾舍下。”
这缘故,孟无谙当然知道,可后来那匹马儿就不见了,她虽则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只得细细听着尹惠筠讲,她仔细地看着尹惠筠,眼里满是探询。
所以那匹马,后来去哪里了。
“可是那马儿,在和承霄哥哥一同赶往逢安的途中累死了,我发现倒在泥潭草垢里的承霄哥哥时,马儿正愣怔着眼睛,躺在他的身边,一动也不动……”
尹惠筠没有再说下去,而孟无谙已经全都明白了,她说的,是真的。
她想起曾经和苏德在树林里偶遇的那具腐烂马尸,心头又是一痛,原来冥冥中,一切早有因果,该让你遇见相逢的,怎么也躲不过,绕不了。
她心里很疼,却不再是因为贺承霄和尹惠筠曾共经的那一段缱绻情深,她竟然只是心疼他——一定很累,很绝望吧。
跋涉千里,风餐露宿,逝去亲人留下的唯一念想,还倒在了自己的面前。
被迫与喜欢的人分开,被迫和不再喜欢的人成亲。
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使命,扶危济困,救国于危难,然而这个他用性命去守护的国家,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这一路上,他们见识得,还少吗?
孟无谙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复杂的情绪,挤进来,又被挤出去。
第61章
“姐姐,姐姐。”尹惠筠捏着孟无谙的袖子,轻轻地晃。
孟无谙回过神来,看着尹惠筠刚刚哭过,如雨后梨花瓣一般动人的脸,镇静斐然:“所以,三年前我和苏德在尹家村那会儿,你便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
尹惠筠一惊,垂下眼,默默地颔首。
孟无谙又问:“所以赵三虎绑你作妾,再到你被押解途中和我们偶遇,也是你精心策划,是也不是?”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激得尹惠筠心脏狂跳,然而她还是按捺住慌张,哭诉道:“怎么可能?姐姐,惠惠三年前出于顾虑,或许有意欺瞒了姐姐和贺将军的过往,然而今时今日再相逢,姐姐和贺将军救下惠惠,便如同再造恩人,惠惠怎敢对姐姐再有半句虚言?”
“是吗?”孟无谙面无表情,突然伸出手,掐住了尹惠筠的下巴,逼得她直视着自己。
终归孟无谙身上的气势还是和寻常人家的女子不同,纵然是面无表情,语无波澜,尹惠筠还是被吓得身体颤抖,微微地点头。
“尹惠筠,我早该料到你不是个简单的小姑娘。”孟无谙自说自话,“既然你有心安排了这一出戏码,想必业已调查清楚,我和贺承霄之间,已无半分情感。
我尊重你们,也不会棒打鸳鸯,然而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希望你恪守本分,不要妨碍我,事情结束,你想要的、你本该得的,我一并归还。”
尹惠筠流着泪,慌乱地点头。
孟无谙于是放开她,她只觉下颌酸痛,双膝酸软,跌跌撞撞地行至门边,扶着门框回头:“孟姐姐……”
孟无谙在心里算了算,两年前,她问贺承霄,她还要等待多久,他说十年,于是她看着尹惠筠,回答她:“大约是八年。”
她们都还要再等待八年。
尹惠筠点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孟无谙的身子滑了下来,捂紧了胸口,却仍是喘不过气,她静静地躺着,眼中无泪。
当伪装都卸下,原来她从来就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她逃不了命运的惠赐与施加的苦难,她的聪慧,她的命中注定,她的坎坷生路,一切都逃不脱。
从三年多前的那个秋天,在拥挤的人群中,她与他擦肩而过,又不约而同地回头的时候,从那时候,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可以再做和师父在海棠树下欣赏晚霞的慕春遥了。
春天不再遥远,慕春遥和小安也不再回来。
睡意袭来,孟无谙歪歪斜斜地睡着了。
不多时醒来,见塔娜刚好进来,眼眶通红。
然而她此刻自顾不暇,实在没有心思再去照顾别人的情绪,她只是懒懒道:“你若要走,也是可以的。”
她好像从来就留不住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