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承霄心中一恸。
尹惠筠又道:“可是承霄哥哥,当年,你对惠惠说,对孟姐姐已无爱意,而只有不得不履行的责任之感,你说只喜欢惠惠一人,惠惠这才把自己……把自己……”
贺承霄很快就捕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惊讶道:“你和我……”
尹惠筠娇羞地点了点头。
贺承霄情难自抑制,内心涌发出深深的自责之感:那时候,她还那么小,他怎么……
尹惠筠察觉到了他的情绪,轻轻地将手放进贺承霄的手心握住,柔声道:“惠惠不怪哥哥,能再见到承霄哥哥,已是上天的恩赐。”
贺承霄动容地握紧了尹惠筠纤细的手。
“……只要哥哥,别忘记当初的誓言。”尹惠筠又怯怯道。
“不会的。”贺承霄坚定道,“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也许是天气太冷坐马车又太累,孟无谙近来越来越嗜睡。
清早,塔娜怎么也叫不醒她,去回报贺承霄。
贺承霄听了怒气冲冲地便往她的房门里撞来,一脚把房门踢开,木门啪嗒咂在墙上,孟无谙还是没有醒,他便上前来,环着胳膊,居高临下地对着她冷声嘲讽:“你可还有个做公主的样?”
孟无谙抬了抬眼皮,贺承霄禁不住后退了半步,他还是有点怕她醒来对着他吵闹的。
不想她根本没醒,翻了个身,睡得更加舒坦了。
贺承霄无法,叹了口气,将她用被子整个裹住,扛在了肩上。
塔娜吃了一惊,默默地跟在后面。
贺承霄扛麻袋一般将孟无谙扛出了客栈。
他稳稳地扛着她,大步走向马车,她的脑袋垂在他背上,骤然来到野外寒冷的空气里,她一下子就被冻醒了。
然而没有挣扎,懒洋洋地垂着手。
“你可还有个做驸马的样?”
她这话语带笑意,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又像是醉酒后的玩闹。
贺承霄背部一怔,停了半刻,将她抱进了马车里。
“你我之间,本就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
“那你还管我?”孟无谙坐进马车里,挣开了被子,睡眼惺忪地歪倚在坐垫上,身上只穿着单衣。
贺承霄皱了皱眉头,将那被子为她盖上。
她重新掀开。
他再用力地盖上,这回手还按着被子,她毫不妥协,使劲掀开,推搡中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脸上。
她全程都是半闭着眼睛,可是贺承霄知道,她是清醒的,她是故意的。
故意要和他对着干。
若是山河太平,她要怎样便怎样吧,可是如今朝堂风云诡谲,各地起义之势暗潮汹涌……
贺承霄越想越气,掐着她的肩膀让她坐直。
孟无谙又挣扎,他便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腕一并捉住。
她终于肯睁开眼睛,死死地瞪着他。
他再一用力,便将她扣在了马车车壁上,高大的身躯倾身碾压过去,直峻的鼻尖几乎要顶到她脸上。
“你是个公主。”他咬牙切齿,恶狠狠道。
孟无谙毫不惧怕,冷冷地直视着他:“那又如何?加冕以来,我自认问心无愧,从未逃避过身为公主的责任……哪怕,我什么都不记得。”说到最后一句话,她莫名有些失落,眼神也暗淡了几分。
他一怔,很快却又恢复狠厉的语气,锁眉质问:“是吗?”
“贺承霄。”她的手腕已经被勒得有些痛了,可是面色仍淡定如常,“你还记不记得最初想要的是什么?”
“当然。”他道。
“在将军府,是你说,江山比情爱更加重要。”
“我没有忘。”他的眼神凝肃。
“不,你忘了。”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她竟然又想要流泪,“贺承霄,自从遇见尹惠筠之后,你就变了。”
他唇角嗡动,看着眼泪从她的眼中滑落下来,留下两道不起眼的泪痕。
他很想,很想为她拂去眼泪,跟她说“对不起“,可是终究,他还是说了一句更加伤人的话:“这并不冲突。”
呵。孟无谙突然笑了起来。
哀莫大于心死。
恨的,不是不能相守,是一片真心被漠视,是敷衍与欺骗。
第63章
大雨倾盆而下。
眨眼立春已去。
盘算着日子,还有七天就能到逢安。
孟无谙一想到将要归家,心脏就砰砰砰直跳。
都说春雨贵如油,这场雨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又快又猛,哗啦啦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了水雾之中。孟无谙心想,今年春天的花草树木,一定长势良好。
车夫驾着马车疾驰,终于寻到了一户避雨的农家,这户人家座落在一条溪边,独立成户,掩于疏林之中。
侍从上前说明来意,并给予银两加以照应,主人同意他们进去避雨。
塔娜打着伞,扶孟无谙下车,进到了一间朴素却干净的客房。
贺承霄和尹惠筠去了另一间,其余侍从都在屋檐下遮蔽。
塔娜呈上毛巾,孟无谙接过,一边擦着被打湿的头发,一边习惯性地走到窗边。
窗户是开着的,外间的屋檐挺宽广,雨雾只零零星星飘进来一点点,孟无谙站着,闭上眼睛,任那些小水珠飘到脸上,倒有几分清爽的凉意。
她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外槛,只见溪水汩汩,溪边绿叶婆娑,一朵一朵的小水花,在大大的叶子下绽放。
她凝神看着溪水上的那些泡泡,果不其然,一条彩色的鲤鱼忽然探出头来,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又扎进水里不见了。
“塔娜,快来看!”孟无谙惊喜地招呼塔娜,却没有听到回应。
身后响起沉重又干练的脚步声,她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她本来不想回头,不想搭理来人。
可那人偏偏嘴欠道:“站在窗边吹雨,是想一直擦着头发?”
无视不了他,而且,她也总不能就一直站在窗子边不动,凭什么啊,于是她回过头去。
塔娜已不见了踪影。
贺承霄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去,将她往里拖了了拖。
她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他又上前将窗户关上,不让冷风灌进来。
而后他回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也在这时才仔细看他,只见他浑身湿透,被淋得像个落汤鸡,头发湿嗒嗒地粘在脑门上衣袍也被雨打得酝浓了原本的颜色。
武将从不坐轿。马车也不坐。她想着他一贯遵守的准则,再看看眼前的他浑身湿淋淋的模样,幸灾乐祸地想笑,然而还是忍住了,因为不想和他缓和气氛。
他背着手,眼睛在满脸水汽的衬托下更显得沉静而透亮,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然后幽幽开口:“明天和我去个地方。”
“你和尹惠筠去啊,找我作什么?”孟无谙脱口而出。
她这话听上去有点像吃醋,然而天地良心,她真的没有,她只是犯懒,而且觉得没必要。
都半个月没有交流过了,突然又叫她陪他去办事,他当她是什么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就算他想要像以前一样教她些什么,她也不想去,不想学,等以后回燕南,再找个专门的先生来教吧,省得看着他就心烦,也学不进去什么东西。
贺承霄听了这话,瞳孔一张,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然后背着手往门外走。
“泯生湖。”即将走出门口时,他脚步一顿,凝然道。
泯你个大头鬼啊!
孟无谙大步地跟着走上去,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将房门重重地关上。
她气得呼呼的吐气,在心里骂了他一百遍——
这人怎么老这么自以为是?从来问都不问她的意见,好像她一定会也必须得听他的一样。
骂完她有些累,便背靠着门板休息,平静下来,目光凝滞在地板上。
泯生湖?她想,是当初在五喑城时他给她看的那副复杂的水利图所指之地?
哎,她还真有点想去看看。
夜里雨势转小,淅淅沥沥地,到白天就停了。
因为心里有事,孟无谙起得很早,伸了个拦腰下床,推开窗,雨后清新的泥土芳香扑面而来,令人一阵神清气爽。
梳理好行装,塔娜又上前来,呈上一把匕首。
三年来,除了琉璃瓶,她身上的旧物便只剩下那把匕首了。
她以前用它挖草药,后来学了些武艺后,也偶尔会拿出来比划几下,可是她的日子太太平平,匕首也无用武之地,便闲置在行李的角落里吃灰了。
现下塔娜又拿出来给她,应当是怕她路上遇到什么危险,可是她直觉贺承霄带她去的地方不会有什么危险,便摆摆手道:“用不上,收回去吧。”
背了点干粮走出房门,贺承霄已像根柱子一样在门外不知杵了多久。
看见她来,他也无意外之色,好像知道她就是会去一样。
一眼瞟见她腰间的匕首,他面无表情地凝神望了望。
“没办法,塔娜偏要我带上。”孟无谙无奈地耸了耸肩。
“匕首不要放在腰间,太显眼。”他道。
“那放哪?”
“靴子里。”
“不要,硌脚。”她说。
“那拿来,我帮你收着。”
他说着,上前一步,修长的食指和中指稍微勾松了些她的腰带,另一只手将匕首取了出来,别到自己的腰间。
“……”孟无谙无语。
“当你强大到一定程度,就不需要害怕自己的锋芒暴露。”贺承霄堂而皇之道。
“而且,我有氅衣。”他又道,说着边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氅衣,堪堪遮住那匕首。
臭不要脸。孟无谙在心里默默道。
跟着贺承霄来到农院屋外,只见小溪上横着一排竹筏。
贺承霄信步走上去,孟无谙紧随其后。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一阵轻风吹过,竹筏竟然在溪水上滑动起来。
而后风停了,竹筏也不曾停,而是缓慢地朝着前方运动。
溪水两岸种着一些叶子宽大的树儿,孟无谙站在竹筏上,头顶不时感受到几滴凉意,却是那叶子上积的雨水顺着叶尖尖滑了下来。
行至后来,溪水越来越窄,叶子越来越密,甚至打到孟无谙的脸上来,糊了她一脸的雨水。
贺承霄右手大拇指上扣着翡翠玉扳指,揽着她的腰,把她往他身边身边带了带。
雨水果不再滴在她身上了,他的肩膀却湿了一大片。
“这是什么?”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戴玉饰,好奇地问,“尹惠筠送给你的?”““不是。”他再不肯多说一字。
而后竹筏便顺着地势滑进了一个乌漆嘛黑的洞。
孟无谙什么也看不见,有些害怕,不禁伸出手来,抓住了贺承霄衣裳的一角。
他没有回过头来,仍然是笔直地站在她身前,黑暗中却传来了他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声音——
“别怕。”
她听着,不知怎的,很想哭。
这水里的地势都是由上而下,循序渐进的,所以竹筏会自然而然地向前滑行。
不知过了多久,竹筏顶到了一处岩壁上。
开始有微弱的火光映荡,山洞过后,却又是两条隧道,通往不同的方向。
隧道里倒不再有水,而是紧湿的泥地。
他抬脚走上去,她紧接着跟上,跟着他往左边的隧道走。
两边每隔几处就有两处火把亮着,昏暗但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清。
弯弯绕绕的,饶了一处岔路口还有一处岔路口,而他熟门熟路,背着手,自信地往前走。
“要到了吗?”孟无谙性急难耐,主要是不确定的因素有点多,一直跟在他后面让她觉得有些憋屈。
“你要是愿意,可以挖个洞出去。”贺承霄道。
“什么?”
“我们现在在湖底。”他说,末了有几分不明显的嗤笑。
“啊?”孟无谙惊讶地想:这是湖底隧道?“那……漏水怎么办?”
“把我们都淹死。”他一本正经道。
“……”
而后孟无谙就没再说什么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脚步顿了一下,看了看他的背影。
他比她高挺多,站在她前面的时候,就像个巨大的盾牌,可以帮她阻挡利箭,却也挡了她的视线。
略作思索,她快走几步,努力和他并排而行。
虽然她不识路,而且吧,这样还有点挤。
他察觉到了她的变化,瞟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就这样沉默地走啊,走啊。
终于,一片天光照进洞里。
他们终于走到了出口。
孟无谙轻巧地跳跳跑跑几步,便跑出了洞口,看着贺承霄开心道:“到了到了。”
“嗯。”贺承霄看着她轻灵的模样,唇角微扬。
而后孟无谙回过头,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泥水坑里。
又走了几步,被一群“泥人”吓了一跳。
只见他们个个身材威猛,穿着军服,手着利刃,在整齐划一地练习,约有数百人罢,训练声中气十足,闻之令人胆惧,因身上脸上都或多或少沾着泥水,远望去好似一群泥人在行动,又添了一股骇人的灵异之气。
孟无谙呆呆地看着,竟不曾注意到前右侧有人,而那人却注意到了她,缓步来到她近前。
她这才凝神,一看是个似乎是过了而立之年的男子,身着绛色素衣,蓄着短短的胡须,神情泰然又带着一股威严的贵气,身上的历经沧桑过后沉淀下来的温润坚毅。
她看着他的眉眼,总觉得有些熟悉,当他对着她微笑时,更有一种亲近之感。
男子静静地看着她,眼底几分心疼,几分爱惜,存着许多的想念。
而她怔怔地看着他,因为太过亲切,所以当他抬起手轻轻地摸她的头发时,竟自没有闪躲。
“小谙儿都长这么大了呀。”
应是故人。孟无谙心想。
“六皇子。”贺承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第64章
六哥哥……这一熟悉的称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究竟还是没有说出来。
孟烜也注意到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却并没有说什么,应当是知晓了她失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