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承霄走上前来,简简单单地向孟烜行了个礼,孟烜便搭讪着将他们领到那一方正在训练的兵士面前,让他们看了一会儿新修习的阵法,又请进岩洞里摆茶招待。
孟无谙和贺承霄坐一边,孟烜坐在他们对面。
孟无谙偷眼看着孟烜,只道自己的这位哥哥果真是个一等一的出品人物,风姿绰约,谈吐自如,虽历经风霜苦楚仍不改赤子本色。
孟烜和贺承霄随意地交谈着,聊的都是些政事,并不避着孟无谙,孟无谙听得模模糊糊的,因她注意力全在孟烜身上,脑子里零零星星闪过几个和他有关的画面,知道从前他常带她玩,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好。
孟烜看向她时,她却又火速转移了视线,瞅着岩壁上挂着的长剑发呆,而他也并不计较,只付之一笑。
孟无谙从他们的谈话中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孟烜流放边地一年,一直有人在暗中加害,只是那时候先帝还在,暗地里的那些人不敢放开手脚,身边又有人保护,孟烜才苦苦撑过一年。
可料一年后先帝孟嗣源驾崩,当今皇上,也就是先太子孟彧密令将孟烜处死,只佯作病死累死之状,无法,孟烜心腹只得拼死将孟烜救出,用一具假尸顶替,暗中将真身转移到这泯生湖密洞中。
也就是这个“大坑”里,这儿处于泯生湖中心,往上看,是露天透明的,实际里也是露天的,从湖面上看,这儿却与其他水域无异,不知是利用了什么反射折射原理,形成了这障眼法。
而泯生湖水域复杂,要想从湖面进到其中,基本是不可能的事,而隧道亦是九曲八绕,且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变换方向标记,就算是进来,更有这五百名精挑细选的死士拼死捍卫,可保孟烜无虞。
“皇兄在这里待了多久了?”孟无谙犹豫着,还是开了口,其实他她致能够推算出问题的答案,然而还是觉得他亲口说出来,更有一番意趣。
“七年。”孟烜微笑道。
七年来,厉兵秣马,无一日松懈,虽处江湖之远,仍忧庙堂民事。
“知道吗?你皇兄虽人在水底,然而几年来朝堂大事未曾有一件不参与,很多时候,都是他扔下的一颗小石子,才激起这千层浪。”后来,回去路上,贺承霄悄声对孟无谙说道。
孟无谙若有所思,如果说之前,她盘算的还是十年大计,当下她只慨叹,原来要做成一件重要的事,真的要等很多年,做很多准备,吃很多苦。
如同孟烜七年如一日的孤独、忍耐与筹谋。
谈话到后来,贺承霄说明来意:“殿下可还记得末将信中所提之事?”
“自然。”孟烜从腰间解下一块刻有自己名字的玉环,递予贺承霄。
贺承霄跪地,双手接过。“属下定不辱使命。
“这些年,辛苦你了,承霄。”
临别了,孟烜慈蔼地看着贺承霄,诚恳道。
贺承霄抬眼凝视着他有两句话的时间,双方的共通信念在眼神交汇间相融,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颔了颔首。
“记得照顾好皇妹。”孟烜又道。
贺承霄依然颔首。
然后双方行礼作别。
孟无谙临要重新走进隧道,又回过头去,见孟烜仍然站在原地,负手挺胸,立如玉山。
“再见,哥哥。”她极小声极小声地道。
而后跟着贺承霄,重新走入隧道,沿来路返回。
“可学到些什么没?”贺承霄问她。
“嗯。”孟无谙点头。
“那便是不虚此行了。”他道。
“你要走吗?”她问。
贺承霄并不答话,只是挑眉看着她。
“你拿了他的信物,必然是要去某个地方,办重要的事情。”她解释道。
“嗯。”贺承霄承认,“我得回燕南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
“信任危机,一场小叛乱而已,不打紧。”他如实相告,又轻描淡写。
孟无谙没有说话,柳眉轻皱,凝神思虑。
贺承霄也没有说话,走在稍微靠前一些的地方,领着他往外走。
只是气氛变得微妙,相处的时光好像也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直至又到了那个黑乎乎的岩洞前。
贺承霄先上了竹筏,拿起搁置在一边的长竿。
来时顺水顺地势,回时便须撑竿借力了。
孟无谙还站在隧道里的岸地上,垂着头。
贺承霄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危险吗?”她终于开口。
“不危险。”他认真道,而后伸出手,将她牵到了竹筏上。
又要经历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水路。
她的眼睛近些年本就有渐坏的趋势,现下更是瞎了一般,什么都看不见了。
也只有他缓慢的呼吸声,能提醒她自己不是坠入虚无了。
“剩下的路,你只能自己走。”黑暗中,他对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没有说话。
原路返回,又回到了那户农家边上。
孟无谙对着贺承霄道了一声“保重”,就顾自回了房间。
他没有说话。
夜里贺承霄便打马走了。
从泯生湖回来后他们见没有再见面,因又下起了刷刷的雨,孟无谙只懒在自己的房间。
晚上雨停了,她听见响动,便将门开了一条缝。
关注着等他骑马走了,便追出去,倚在墙边,看着那两三人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融入夜色里,消失不见。
她忽地想起自己的匕首还在他那,心道那匕首还算锋利,给他留作防身之用也好。
怔愣一会,便转身回了房。
过一阵子,塔娜进来,展开一块粗布,布里包着一把匕首和一枚翠玉扳指。
“夫人,这是公子命奴婢呈给你的。”塔娜道。“公子说,这扳指有号令三军的功效。”
孟无谙怔怔地,抬手接过匕首,又找了跟红绳,将那扳指穿起来,系在脖颈上。
皇都之事在民间总是传得飞快,更何况事情并不小,没过几天孟无谙便知道了贺承霄口中的“小叛乱”一事。
孟彧荒淫暴虐之名远近闻扬,刚登基之初便曾爆发过大规模的反对,都被当时尚有些权势的世家之首范修覃和老辣远谋的太后江氏给镇压了下去。
然而其在位三年,各地揭竿之势纷纭,汪洋大魏,水花四起,不敢逼近燕南只是因着贤良六皇子仍在人世的消息按兵不动。
可近来却关于孟烜被孟彧虐待至死的谣言在孟烜一派朝臣和起义之师中愈演愈烈,群情激愤,东南沿海最大的海贩头领邵子期和陈孟还冲动之下揭竿而起,逼近燕南城门,屠杀守城侍卫,直捣皇宫,而宫内竟也有势力应和,却只是三虎五首,混混胡闹。
以陈家为首的孟烜势力只静观暗演,起义之师没有大势力倚靠,被镇压是早晚的事,更莫说那些在其位却不谋其职反叛帮助“贱民”的老臣。
世家本在烜彧争斗中持中立态度,只世家之首范修覃支持太子,如今更有了理由收拾那些按捺不住跃起的烜派朝臣。
孟无谙想,世家吃的便是世袭官爵和皇亲国戚的名份,又岂会容忍平民起义成功,那样不好过的就是他们了,起义又是打着为孟烜报仇的旗号,这下子,原本不偏向太子的又被逼入太子一派了。
只是皇都混乱闹得民心惶惶,所以江氏才急召贺承霄回朝平反叛贼吧。
这是双方都有亏损的事,而孟烜一派这次没有个正规的领导、没有强大势力倚靠,且名不正言不顺,一番猛烈的内部大冲击,受到的损伤要远大于太子一派。
……
孟无谙想着这些事,心里也火急火燎的,幸好这次陈家没有卷入其中,否则莫说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推翻不了孟彧的政权,就算反叛成功,只怕国内也依然是战火不断、民不聊生。
她也很担心贺承霄,这明明就是件危险的事啊。
那么混乱的局面,谁都不能得罪,而且明面上他还是效忠江氏的,起义民兵不知就里,又怎会服他。
而那些冒头里应外合的大臣,他又能怎么处理?自然他们是死路一条了。
若他亲手处置他们,不又失了几批孟烜这边的民心吗,少不得暗算刺杀夜寐难眠的。
范修覃又和他向来势不两立,借机陷害也不是不可能。
江氏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她其实从来没有信任过什么人,更何况是曾经和她对着干的贺承霄。
她在试探他。
而他只能用命去应试。
翡翠扳指冰凉,随着马车的颠簸也轻轻地晃荡着,一下一下叩击着孟无谙的锁骨。
离家越来越近了,可是她现在满心忧虑的,却是燕南的事,甚至想飞奔回去,代他料理。
她遗憾他离开之时没能和他好好道别,也许这一别即是永别也未可知。
又想到他和尹惠筠的缠绵情深,心下又有几分失落。
也许,他并不想和她道别呢。
也许,舍不得的只有她一个人吧。
第65章
尹惠筠没有离开,仍跟着孟无谙一道走,说是一路两人有些照应。
孟无谙也懒得理她,反正不坐一辆马车,互不干扰就是。
不多时,再次闻得吵嚷的人声。
孟无谙掀开帘子,明媚的阳光一时刺进她的眼睛,她抬手遮挡,再放眼四望时,尽是熟悉的景象,不宽不窄的小城街道,热气腾腾的小食摊点,行人来来往往,做什么的都有……
好像每一个小县城都是这样,然而与别处不同的是,她清楚地知道逢安城里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有些什么店,店里都有些什么人,知道哪家茶馆的评书说得最好听、哪家包子铺的米粥最好喝,甚至于每一棵古树,每一朵向阳花,都是这么地熟悉。
她,回来了。
孟无谙回过头,一边在熟悉的街道上跳跳嚷嚷地走着,一边对着身旁的塔娜道:“这便是我的家了,这便是我的家了!”
塔娜看着孟无谙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自然又真挚的开心和兴奋,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般地垂了眼眸。
侍从早遣散了的,尹惠筠也没有跟着她了,孟无谙的身边只带着塔娜,又是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感到从未有过的自在。
她带塔娜去吃了自己最喜欢吃的几家小店,又去玩了一遭。
在茶馆里,没想到还是那个老头在说书,他竟然也还记得她,指着她道:“怎么,小丫头,那个外族小少爷没和你一起回来?”
孟无谙只笑笑,回答:“嗯,他死了。”
老头眼神大骇。
孟无谙满意地大笑起来,拉着塔娜走出了茶馆。
遇到一个瞎子乞丐,趴在地上,拉着她们的裙角乞讨,孟无谙也颇为大气地把吃茶剩下的钱都给了他,喜得乞丐不停地作揖,连声道:“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走了一截路,塔娜小心翼翼地提醒:“夫人,他似乎是装的。”
“噢,没事,反正我们钱多得用不完。”孟无谙不在意道,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力地吹手上的风车。
塔娜便没有再说话。
晚上,夜幕降临,因值春日,逢安的气候又向来温暖,倒也不怎么冷。
孟无谙打算带着塔娜上山去。
一路上,她都很欢快地和塔娜聊天。
“我跟你说,以前师父不喜欢我下山,所以我很少下山玩,可是一下来,就会玩上一天,每次都是晚上,天将黑未黑的时候回去,不然多吃亏,你说是不是?”
……
一路,都很开心,可直到,将要踏上那一条居辞雁为她凿的小阶梯时,孟无谙握着塔娜的手,却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了起来。
夜幕中,塔娜有些看不清孟无谙脸上的表情,她握着她的手,轻轻道:“公主,你冷吗?”
孟无谙站在原地,良久没有说话,直到塔娜打算扶着她继续走,孟无谙才抓紧了她,颤声道:“塔娜,我害怕……”
山林寂寂。
塔娜垂眸,听到不知名的虫鸣之声。
孟无谙大概自己也有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不祥预感。
她沉默地陪着她,上了那条陡峭的阶梯,只是在心里道:公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
当然,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走完阶梯,上了山崖。
孟无谙没有像以前一样大声地喊师父。
她站在没有围墙的崖面、屋前的空地上,小屋也不再像以前一样不管她多晚回来都会亮着一盏灯,而是黑漆漆的,鸡笼里家养的鸡也不见了,只有满天星斗微弱的光,支撑着他们视物。
孟无谙看向了崖边的海棠树,叶子茂盛,在寂夜里借着清风悉娑地摇动着。海棠花还未开。
她呆呆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刚想举步往前走,就有一个破旧的灯笼架子滚到了脚边。
她拾起来,想到了当年苏德送她的蓝色灯笼。
想到在闹市之中,她轻轻吟诵起那句诗,他拉着她躲避追兵,她请他吃虾饼、教他开扇子……
想起那些年海棠花香淡雅,炎热的夏,她钻进居辞雁怀里撒娇,笑闹着、和他看旖旎的晚霞……
恍若隔世。
原来她已离家三年之久,就快要有四年。
三年前,她只有十七岁,如今,她的二十岁也已经悄然逝去了。
孟无谙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一间承载了太多回忆的小屋。
塔娜默默地跟在后面。
“汪,汪,汪……”将要进门,鸡笼后忽然传来几声微弱而充满警惕性的狗叫。
孟无谙缓缓地蹲下身,就看到杂物后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在夜色里,怯怯地盯着她看。
“小黄狗?”她轻轻地、试探性地唤。
“小黄狗?”
才唤了第二声,它便出来了,摇着尾巴,欢快地扑进她怀里。
孟无谙将它抱起,动容道:“还记不记得姐姐?记不记得姐姐?”
它舔了舔它的下巴,以作回应。
孟无谙的眼泪一滴滴掉了下来,一遍遍地抚摸着它柔软光滑的皮毛,哽咽道,“你没死,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塔娜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心中骇然,她怔怔地看着孟无谙,心里大致明了:也许,她是知道一些事情了。
两人上山时也是打着一盏灯笼的,塔娜提着,陪孟无谙进屋,一盏一盏地点灯,点亮了每一盏灯,也走遍了每一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除了她们,空无一人。
屋子重又变得亮堂堂的,灯火通明。
其实她们点灯时便已经走了一遍了,孟无谙又重新把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走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