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氏回忆起这些来,脸上多了点笑容,只要想到高祖,她就免不了微笑,即使结局不幸,但那些记忆对她来说都是温暖而明亮的,是让她怀念了几十年都不褪色的美好。
都以为这是太宗为高祖做的描补,是先帝出于对自己父亲的孺慕之情,实际上作为当时知道内情的人,庄氏知道这是真的,也看到了他的努力。
“你父亲是随着学习深入之后,才意识到了这番苦心,高祖当年私下里和我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很是感慨,也非常熨帖,世人都误会他,只有他们父子知道这其中的苦心,他还夸你父亲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庄氏笑道。
“与你说几句真心话,高祖当年说过,几个皇嗣里头,其实你父亲的资质不是最好的,反而是他的兄长最优秀。”
太宗先帝的兄长,就是叛党禄王。
卫卿珩不完全赞成,但如果是当年时候,他父皇还没展现出治国方面的才能来,就纸面上的成绩来说,说不定真的会被禄王压了一头。
“……”他保持了得体的样子,等庄氏说后面的内容。
“那时燕氏和孙氏关系还没破裂,是前者帮了一把后者这个世家盟友,甚至燕云可能真的生起过扶持大皇子禄王的意思,但是她对自己仍然抱有希望,认为自己能生,或想要一个更好拿捏的儿子。”
既然开了这个头,庄氏也不会藏着掖着,偶然间记忆被翻动起来,她便有些止不住了。
到了这个年纪,经历了这个多事情,她已经无所谓旁人的眼光想法了,再荣耀不过如此,再不幸也就重新回到太庙里去,人走了都是黄土一抔。
“三岁看老,从性情上说,你父亲太宗皇帝其实是很烂漫、好斗心不强、性情温和而宽厚的人。你应该明白,这并不是皇位的最好选择,他天赋也不在此。”
这话卫卿珩确实反驳不了,他心里清楚这一点,尤其到了晚年,后者的特质表现得非常明显,确实不好争斗、不喜竞争。
“高祖最出色的武力和统帅,其实是让禄王继承了去,”庄氏微笑着看他,“但你父亲有一个谁也比不上的才能——他的自制力惊人。在书房学会的第一课,便是克制,实际上我想克制与容忍几乎是他皇子时期的主调?他是在夹缝中生存的。”
庄氏微微叹了一声,卫卿珩内心也满是感慨。
燕云作乱时,正是先帝为养子从快要继位到继位早期,那些时日尤其艰难。
当时不仅是后宫里燕云和珍妃斗法,前朝世家也在控制着朝堂,同时伸手向皇嗣。
高祖只能一个个填补窟窿,却做不到一步登天,是太宗先帝继位之后,一点点地把疏漏都补起来,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教给你的首要,也一定是自制。他凭借这种远超常人的自制力,能将攻克一遍遍地完成,所谓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当他真的达到了足够的量的时候,他自然便能学会、也因此拥有了某方面的能力——”
“这是一种强大的学习力。当同类型的事情,譬如说写诗、写文章、写政论,都积累到一定量的时候,每种都会了,那他在文墨上的水平一定会很高。同样的,文墨是、治国是、治家也是……”
庄氏说的挺好的,但卫卿珩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当然,内容上是没有错处的,先帝的优秀毋庸置疑,他也确实是这么教他的,克制也好,其他也好,确实是如此。
直到庄氏终于转到了正点上,这段话一出来,卫卿珩就明白她的意思了,或者说他意识到,她想要试探他什么了。
“说句托大的话,当年太宗皇帝最初其实是想要仿效最后的我们——高祖和我。不过他和先皇后却没有能够抗住,但这后果无法挽回、也没有试错的机会。另一角度说,他的弥补就是培养出你、他最爱的人拼尽一切生下的孩子。”
卫卿珩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非常不好接,但太皇太妃庄氏已经先开了这个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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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鹤要吸取长辈们的教训,和小姝好好过啊,不求轰轰烈烈,只愿如流水般温柔绵长,相互扶持,而不是高高在上孤家寡人。早知道缺口一旦打开就很难合上了。】
【几代人的努力】
【白鹤要守住】
【可能因为女主太好了,太妃才会这样跟男主说】
【打卡打卡】
-完-
第119章
◎卫卿珩之答。◎
这是非常委婉的询问,但却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不管怎么说,庄氏大概是唯一有立场来询问卫卿珩的人,并且她占据孝道的“便利”,即使是追究,也无法从严说法。
卫卿珩不是蠢材,话已经点到位了,关键已经亮明,说到了这个程度,他也就知道了珍贵太皇太妃庄氏想要询问他的东西——
她在问他,是否也有效法先帝的意思。
但这个“先帝”很微妙,既能够指点高祖,也能够表示太宗。
卫卿珩随了祖父或是父亲,都是有道理的,也一样是“遵循规矩”,仿效祖先。
比起个人的好奇或是为了宗室、天家之类的,卫卿珩更相信太皇太妃庄氏是为了戴玥姝才出口询问,出于关心和在意,才“冒然插手”了她本来不会太好奇和在意的事情。
卫卿珩脑内虽然一下过了很多念头,想法多得几乎要挤破了头,但他面上仍是平静自持的样子,甚至显得有几分冷淡而难于接近。
这是他惯常的模样。
隔了一会,他才依然冷静地回应道:
“我对皇后的心意是真切的,我确定过去、现在都是一心一意,并且我也会尽力完成我的诺言,未来也会属于我们彼此。”
庄氏微顿,原本捻着佛珠的手指停在了那里,待他回答完有一会之后,她思虑了一会,将原藏着的心事说出口来:“你是认真的吗?”
“自然。”卫卿珩不假思索。
太皇太妃很认真地叹了口气,这么一下子仿佛是想要把憋藏在心里的郁郁吐露出来,看着他俊朗但仍有几分青涩的面庞,她有些恍惚。
庄氏认识高祖的时候,高祖已经不年轻了,当然,直白点说,那时候她也不是闺阁少女,不是妙龄当时,头一次的婚姻是何等的不幸,若不是遇到了高祖,重新点燃了爱火,也许她的一辈子会极其短暂地枯萎消逝。
她曾经在脑内构想过数次高祖年轻时候的样子,也偷偷看过太宗、禄王等少年人的模样,以此来勾勒高祖年少时候的姿态,据说他在样貌上与太宗更相近,但性格尤其是身材方面,则更偏近于禄王年轻时候的样子。
由太宗一心抚养长大的太子,不像是高祖,也不像是太宗或是禄王,他更贵气,浑身上下透着股精致、奢华的生活才能够养出来的“娇气”,但他又不是单纯的“精美”可以概括的。
性子和处事上,他很明显有太宗的部分,特别是现在成了皇帝,他还年轻,刚刚开始正式接手这个沉重的担子,于是从不少方面,他都不由自主地透露出一种“模仿”的痕迹。
他的榜样是太宗,庄氏也不怀疑太宗的优秀,就是写在史书里,太宗的本事也是鼎鼎的。
卫卿珩以父亲太宗为榜样,高标准高要求地约束自己,自然没有问题,也许要过去更长的时间,当皇帝久了,他才能慢慢地养出自己的风格、习惯和熟练来。
正因为此,那么一瞬间,庄氏看着二十五六年岁的卫卿珩,这么一个年轻的帝王站在她的眼前,她一下仿佛梦回许多年前。
她虽然没有亲历过这个场景,但她可以想象当年太宗和妻子上官氏大概也是这个样子的,更重要的是,当年高祖和她提起,愿一心一意对她时的模样——
与此时的卫卿珩像极了。
真的是年纪大了。
庄氏不由心声感慨。
即使过去她也常常沉溺在记忆之中,任凭自己活在回忆里,让仇恨成为她唯一的“希望”,孤独感几乎是常伴她身。
但没有一刻像是现在这般,庄氏升起那么强烈的感受,意识到自己确实老了,以至于都出现了这样的恍惚错觉。
“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遇到的困难呢?”
“当然。”
庄氏这么问了,卫卿珩反而还松了口气。
这说明她并不是随口问问,也不是冲着“问责”而来,只有真的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了,她才会这么问,而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有“经验”。
高祖没了,太宗走了,上官氏早逝……
曾经想有所实践的人都不在了,他们也不会与他分享什么经验,只是前人的例子放在了这里。
太皇太妃庄氏是亲历者,唯一遗憾的是高祖叫燕云害了,走得太早,另外便是庄氏怀孕几次,孩子流得格外蹊跷。
但卫卿珩这么深谋远虑的人,走一步想了这么多步,不可能没有考虑到。
当卫卿珩把切实的如果长子没了要如何,如果一个孩子都没有会怎样,如果要过继怎么选择怎么操作……一系列的想法全都告诉这位长辈时,他心里也松快了不少。
这种话,他是不敢和戴玥姝说的。
女子性情要更软和一些,戴玥姝又是尤其情绪敏感的人,卫卿珩哪里敢和她讨论若是他们的孩子意外身故该怎么办这种问题。
当然,他心里隐约也意识到,他这是知道他的阿姝、他的皇后运道真的很好,他是悲观者,但她却是相当乐观的人,对自己和孩子都格外有信心。
太皇太妃一开始还专注听着,等后面皇帝越说越多,显得愈发不着调了,她就平复了下来。
手上仍然转着佛珠,耳朵里听着,但没怎么往心里去。
她估计是看不到那么久远了,但好在此时皇帝的心情是做不得假的,他有心理准备就好,不至于像是当年太宗与上官氏一般,被残酷的现实打了个措手不及,最终叫太宗手出昏招。
不过庄氏也说不清楚,那盛宠多年的贵妃杨氏、如今的贵太妃是如何走进了皇帝的心里,她那番情谊做不得假,庄氏也不相信太宗没有感觉,他只是默认了罢了。
只是现在,太宗已逝,人都是要往好里说的。
帝后两个都葬在了丰陵里,加上继位的新帝卫卿珩是先皇后上官氏的嫡子,现在舆论要讨论上官氏与先帝是真爱,那他们就必然是真的相爱,至死不渝,贵妃杨氏只能是那个插足者,是勾引了皇帝的人,错全在她。
说了很长时间,卫卿珩连喝了两杯茶,两个人说话的时间也超过了原定下的一个时辰。
庄氏小抿了一口麦茶,这是康成太庙那边出产的山丘茶,天生自带一股苦味,以前她不习惯,也不喜欢,但喝的时间长了,又是自己亲自侍弄过的,也就无所谓好不好了,都一样喝着,平时招待亲近之人也用的是这个。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她点点头,“只希望你能一直坚守诺言,不叫过去的发生过的一些不幸重新出现。”
“子璟明白。”卫卿珩道,“朕欲效法的正是高祖与您,朕之父皇与母后……唉……”
“你心里有数就好。”庄氏回他,“宗室这里,若是有烦扰过来的,你尽可用我的名头,我虽然不是什么尊贵的人,但好歹辈分在这里,宗亲里头再没有比我更高一层级的了。”
卫卿珩点点头,一口应下,并郑重表示了对太皇太妃的感谢,同时也受领了她对戴玥姝的关切。
想起什么,他补充着说道。
“……但不遣散后宫,不太合适。”他道,“规矩是画在了人心里的,外物更多是做给旁人看。”
“是这样的。”出乎意料的,庄氏表示了赞成,并亲自告诉了他一个真相,尽管卫卿珩心里也已经揣测到了,他十分有数。
“当年高祖提出来,更多是为了威胁燕云,是为了让世家知道,你们不想我如意,那大家便一起不要过日子了,谁都过不着好。”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是,先把事情拉到了极端,把谈判的最差条件摆出来了,这样才能有商有量地把线提上去,两边通融地把事情办妥。本质上是为了拉下当时的皇后燕氏,而没有为难其他女人的意思。”
确是如此。
当时高祖后宫里的人其实也并不多,都是登基之后各种原因送进来的,基本上都是遇见珍妃庄氏之前才留下的人。
但高祖肯定是不愿意自己的皇嗣自世家妃嫔中生出来,所以即使没有太多子嗣,年岁也在这里了,高祖的态度还是比较保守的。
这些都是卫卿珩一早便了解过的。
他现在更能够理解高祖、太宗,一代代皇帝在皇嗣上的考量,也明白了他们对世家那深切的忌惮,都不是没有缘由的。
但皇后到底是皇后,燕云逐步在后宫里掌握了更多的权柄,高祖不得不出手扼制,不惜撕破脸,闹出许多帝后不和的事情来。
直到遇到了真正的爱人,也许一开始高祖也只是为了一些旁的目的,这份喜欢并一定纯粹,但在迎了珍妃入宫以后,光看看魏史记录就知道,高祖动了真心,珍妃也是被打动了才肯冒着被人辱骂的风险入宫来。
至于说传得沸沸扬扬的遣散后宫之举,卫卿珩也更相信是一个谈判手段,是更多出于胁迫当时的皇后燕云才做出来的。
现在可不是当时燕云做皇后控制朝政内外的时候了。
“如今的日子好起来,就减些折腾,好好过日子吧,只要你们心里有彼此,时时想着对方,就没有什么不好处理的了。”庄氏放缓了语气,宽慰着他,听着也有几分感慨。
他可以做,但没有必要。
卫卿珩对自己如今的统治力心里有数,如果真的想要办成这件事情,大约几年之内也能够做成,但这后果就说不准了。
他毫不怀疑,大臣们或许出于种种原因不会直接狠狠地抨击他,但一定会把他的挚爱说成是妖妃一般的人物,她是苏妲己,他就是那昏纣王。
同时,戴氏女从此以后都会被套上家教不利、善妒成性的名头,整个戴家都会受到极其可观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