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他们应喊他姑爷,想必是妙心提前有了吩咐,徐湛心中对妻子满是感激。
“早。”徐湛应一声,安排林雨带他们去吃早饭。
卯时正,他带着一众随员,带着圣旨,乘坐官轿出发,不去巡抚衙门也不去按察司衙门,竟径直闯入杭州织造衙门。
几个太监领着一众兵丁拦住了他的去路。
林雨高举圣旨道:“御史查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这……”众人面面相觑,此时走出一个领头太监,躬身询问:“织造衙门职在织染,素不参与朝政,大人来此查案是何缘由?”
徐湛这才开了口:“有人举报织造衙门有通倭走私情状,本官来此照刷文卷、审计账册。是例行公事,烦劳公公请账科司吏参审。”
月上中天,对杭州城里的几位高官来说,今夜又是个不眠之夜。
巡抚衙门后堂,布政使陆昉拍案而起:“他是疯了吗!织造衙门向来由大内派太监直接掌管,涉及宫里的账,他也敢查!”
“织造衙门怎么了,不是大祁的官署?”王巡抚冷笑道:“你们把人家老师抓起来,人家不跟你拼命就奇怪了,他又不是没拼过。”
“不过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这厮疯起来不要命的?”纪纯刚道。
上首坐着一位公公,正是那日在吴新县衙后堂的陈公公,此刻他阴沉着脸,十分郁闷的说:“不是,你们几个衙门打架,关织造衙门什么事,啊?为什么要查织造衙门?”
“他说是通倭走私,该不会是那件事……”陆通判想起了那本丢失已久的账册,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从未放弃寻找,却连根毛也没找到。
众人不寒而栗,难道账册一直在徐湛手上?亦或是什么人交到了徐湛手上?
“账面上能看出来吗?”陆昉问陈公公。
“若是他自己来看肯定看不出,可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七八个账房,个顶个的看账高手,算盘拨的都快散了架,能看不出问题来吗?”陈公公满面愁容。
“按察司马上放人,让他马上停手。”纪纯刚总结道。
“他已经疯了,你跟疯子做交易吗?”陆昉道:“这个时候更不能放人了,万一是虚张声势,岂不正中了他的计策。”
“左也不行又右也不行,你说怎么办?”纪纯刚烦躁道。
“王大人,我们去总督衙门见沈部堂,请他拿个主意吧。”陆昉道。
纪纯刚怒道:“这个时候把部堂大人牵扯进来做什么,怕言官写奏疏找不到素材?”
“这事儿打从一开始就是阁老要保沈部堂,连累我等坐蜡。”陈昉道:“他不出面谁出面?”
三天时间,徐湛将有问题的账目整理成箱,在众目睽睽之下贴上了封条,命人抬回驿馆,准备押解进京送有司审验。陈公公脸色发白,可他压根不能阻拦。
二更天时,驿馆燃起了熊熊烈火。
幸而徐湛浅眠,推醒常青,从大火中逃生,驿承指挥手下打水灭火,都司衙门的火兵推着水车赶来,他们四下梭巡,找到停在院子里的三口木箱,拼命用水浇。
徐湛冷眼看着,实则早已将真正的账册从后门转移而出。
一队官兵簇拥一辆气派的马车停在馆驿后门,拦住了徐湛的去路。
“总督大人请徐大人过府一叙。”为首的官员道。
他们将徐湛请上马车,不容分说将那三箱账册一并搬上了车。林雨等人企图反抗,被徐湛喝止:“暂回馆驿等我。”
沈部堂着一身褐色道袍坐在正堂上,头戴东坡巾,闲适的装束像个乡绅老爷,可那鹰隼般的目光却是久经沙场锤炼出来的,如何也掩盖不住锋芒。
“下官徐湛,见过部堂大人。”徐湛恭恭敬敬的相他行礼。
只听沈部堂语调和蔼的吩咐道:“旭宁,扶你这身心交瘁的兄弟起来。”
林旭宁由他身后上前,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拉徐湛起来上下打量,小声问:“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徐湛不以为然。
“没事就好。”林旭宁松了口气,回到沈岳身后站定。
徐湛这才抬头观察起眼前这位相貌堂堂的封疆大吏来,沈岳也在观察他,分明是长身玉立的清秀少年,却好像浑身是胆,两人对视半晌,沈岳先开了口:“我若说尊师被抓的时候,我并不知情,你或许不信。”
徐湛摇头道:“下官相信。”
沈岳这样的级别的人是没有必要撒谎的,至多就是不说,既然说了,多半是实话。
“既然相信,你大可以来总督衙门找本官做主,何必舍近求远,去查织造衙门的账?”沈岳又问。
“下官实在是……太愤怒了。”徐湛道。
“只是泄愤吗?”沈岳哂笑,毫不客气的拆穿了他:“你若是那样冲动鲁莽的人,怎会活到今天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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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束发
“只是泄愤吗?”沈岳哂笑,毫不客气的拆穿了他:“你若是那样冲动鲁莽的人,怎会活到今天呢。”
徐湛将目光移向别处。
“我知道你此行杭州的目的,收集罪证弹劾本官;我还知道,师命难违,你意欲阳奉阴违。尊师下狱只是你借题发挥的名目,实则是想牵出小阁老身边其他的人,为本官引开火力。”沈岳道:“我这样说可能交浅言深了,但一定是实情,对吧。”
徐湛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也不得不承认沈岳是个洞察人心的行家。
“下官只是想尽一个大祁官员应尽的责任。”徐湛十分认真的说。
“你的保全之意,我心领了。”沈岳怅然道:“欠债都是要还的,只是正义的债,还起来更加委屈罢了。你也无须对师命有所抵触,我沈岳既能了却身前事,就不惧身后骂名滚滚而来。”沈岳接着道。
徐湛心道:你不怕我怕呀!你是东南一柱、抗倭首功,迟早有人为你正名,是我能比的吗?可沈岳的话着实令他心中一恸。
“陛下召我回京述职,这三箱账册由我带入京城,直接送进宫中,如何处置,听凭圣裁。你的所作所为必然会上达天听,我身为浙直总督必须对此事有所交代,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些账册旁落他人之手。”沈岳又道:“我不怕对你说句实话,浙江官场贪墨横行,织造衙门尤甚,你把他们的老底都翻出来了,个个红了眼要跟你拼命,许多账目牵扯宫里,是不能示人的,陛下也未必认同你的做法,极有可能将你革职,就看你这个状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了。”
“状元三年一个,说重也不重。”徐湛自嘲一句,接着道:“我不惧怕失去功名,只是家师那边……”
“郭知县的案子已经上报都察院,有你父亲在,必不会让他受到冤屈,我会命人将他解送进京,同我一路走,很安全。”
徐湛朝着沈岳深深一揖:“谢部堂保全。”
两日后,郭淼跟着沈岳的卫队,顺利启程进京。
又十日,圣谕下达,说他干扰浙江抗倭大计,命他停职待勘。徐湛这才在总督府卫兵的护送下返回韫州,继续教他的私塾。
这日学堂放假,他带着林旭宏打马沿山路登顶,俯瞰韫州盛景,远处层峦叠嶂、连绵不断,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
徐湛借机教导林旭宏,人这一辈子就像脚下的路,有曲折也有坦途,所有的际遇都是一时的,只有当你走出很远的路、登上很高的山,才能将那些束缚你的枷锁甩在脚下。
他们来到徐露心的坟前祭扫,今天是徐湛二十岁的生辰,也是母亲徐露心的忌日。湛湛如朝露,外祖父为他取名徐湛用以纪念母亲,他却无法做到清澈明镜不染纤尘。
回去的路上,林旭宏突然问:“先生您说,人们最珍惜的是什么?”
徐湛回望远处孤坟,心下凄凉,随口就对他道:“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
林旭宏顺着徐湛的目光看去,摇了摇头道:“应该是当下拥有的。”
徐湛吃惊不小,林旭宏小小年纪,却着实给他上了一课。
“三哥。”林旭宏忽然壮着胆子这样叫他。
徐湛随口应着,倒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你是不是要回京了?”林旭宏问道。
徐湛笑着打趣道:“不是正如你所愿吗?再也没人把你吊起来打了。”
林旭宏恼羞成怒,娴熟的一挥马鞭,迅速从他身边掠过,让跟他在后面吃灰。其实先生是极少打他的,即便背不出文章也是高举轻落,吓唬居多。想到先生快要离开,林旭宏难免有些失落。
徐湛宽慰他道:“想见我有什么难,但凡中个秀才,你祖父必定八百里加急把你送到我手上来。”
送林旭宏回了家,徐湛也回到学堂后宅,年幼的南儿脚步蹒跚,端了一碗寿面,歪歪斜斜,费力朝他走来。
徐湛忙是蹲下身接了过来,正想发作下人怎能让这么小的孩子端碗,便见南儿红扑扑的小脸笑靥飞绽,稚嫩的声音对他说:“爹爹吃面!”
徐湛笑了,一手将南儿揽在怀里,一种初为人父时都不曾体会的欣慰和喜悦涌上心头。
见他脖子上戴了只做工精细的金锁片,徐湛问:“这是什么呀?”
“爷爷给金锁。”南儿一句话至多只能说五个字。
徐湛举头问走到院子里的妻子:“父亲着人捎来了金锁?”
妙心笑而不语,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步伐从容拾级而下,来到他的面前。
徐湛错愕的站起身来,怔怔的道:“爹,您怎么来了?”
南儿也弃他而去,张开小手扑向爷爷,祖孙血脉真是天性。
林知望抱起孙儿含笑哄逗,话音却是冷的:“我再不来,你要让那帮人生吞活剥了。”
徐湛心虚的低下头。
“妙心,带南儿去别处玩。”林知望将孙子交给儿媳,只带了徐湛进屋。
徐湛待父亲坐定,便一撩衣襟跪下,规规矩矩的叩头行礼。
林知望端详他半晌,才对何朗道:“去寻件趁手的东西来。”
“是。”这种事何朗应的快着呢。
“爹……”徐湛局促的喊了一声,并未得到回应。
何朗四下看看,见门后杵着根细长的藤条,那是徐湛用来教训林旭宏的,已经很久没开过光了,满是灰尘,只见何朗用衣袖抹了一遍,双手捧了过来。
林知望接过藤条在手中抖抖,来到他身后踱了几步,冷不丁一鞭子甩了上来。
徐湛疼的险些跳了起来,这藤条格外劲道,也不知林旭宏那个小倔驴子是如何死扛着不认错的。
“裤子褪了。”林知望一声吩咐。
“爹!”徐湛急恼的不行:“您有什么训教,孩儿恭领便是!”
林知望冷笑道:“再大点声,把你儿子喊来。”
徐湛一下子泄了气,含屈带辱的松解裤带,褪下半截裤子,余光看见何朗自觉转向墙壁。
林知望抬脚勾过一方杌子将他按在上面,掀了袍襟就打,打一鞭骂一句:“混账东西!目无尊长,阳奉阴违,自作主张!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你有没有脑子!”
一鞭一道白痕,血液迅速聚拢,红肿斑驳,疼的彻头彻尾。
他知道父亲恼他不计后果的拼命,可那本账册的存在,却万万不能让他和郭莘以外的第三个人知道。
“爹……讲点道理好吗?若是许阁老采纳了我的话,这会儿冯家父子都已经回老家种地了,偏要节外生枝,牵连无关的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趁着父亲停手之际,徐湛直起腰揉着身后委屈道。
“许阁老自有他的考量,都像你一样只管掀了灶台,不考虑如何收场,朝廷还不乱了套!少年登科易生狂妄,说的就是你!”林知望骂着,又将他按在杌子上抽了两鞭,然后看着手中的藤鞭纳罕的说:“这是什么东西,还挺顺手。”
说着将它递给了何朗:“带回京城去。”
徐湛疼的扶着腰倒吸冷气,皱着眉咕哝道:“不值钱的东西,带它做什么……”
“还回老家种地?我怎么瞧着回老家种地的人是你呢!”林知望手指戳在他脑门上,十分刻薄的说。
“我可不一样,我是教书的。”徐湛一边辩解,一边悄悄整好了衣裤。
林知望并未生气,而是白了他一眼,话里有话的说:“你有这个心态倒也不是坏事。”言罢,他命何朗从一副朱漆卷筒中取出圣旨来给他看。
原来父亲是奉旨南下,两道上谕,一是命其落实王树岭、陈昉、纪纯刚等七位涉案官员的犯罪事实;二是革去徐湛巡按之职,暂停翰林院编修之职,回都察院听参——另附有都察院传讯的行文。
被革职停职还要被御史盘诘,好家伙,这是出师未捷,要走在冯家父子前头的节奏啊。
林知望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淡淡的问他:“怕吗?”
徐湛摇头道:“不怕!”
“好儿子。”林知望轻声称赞,阴沉的脸上这才稍稍有了笑意,却不叫他起来。
“何朗。”只听父亲一声吩咐,何朗端了盆清水搁在那杌子上,又转身出去,捧着个托盘进来。
父亲净了手,将他的发髻打散,用梳子沾水慢慢梳开。徐湛一头雾水,回头去瞄父亲的脸色,看是不是气急败坏,要将他的脑袋拧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