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祺闻言大惊,立马命人备轿,来到冯阁老的府上。
冯夙近几个月已经搬出去分府别住,只有年迈的冯阁老坐在堂屋里等他。
赵祺趋步上前跪地磕头,怦然有声:“阁老,东亭公大有麻烦了!”
东亭是冯夙的表字,赵祺也不知是在为冯夙悲伤还是在为自己哀叹,说完这句话,便是声泪俱下。
冯阁老示意管家冯甲将周益扶起,一脸从容道:“起来慢慢说。这么大的人了,遇事如此惊慌。”
赵祺站起身,将皇帝要彻查冯夙的旨意一五一十的汇报给冯阁老。
谁知冯阁老听完他这些话,没有惊慌、悲凉、愤怒,反露出了释然的神情:“陛下感念君臣之谊,这份保全之意,老夫承情了。”
赵祺傻了眼,心中暗想阁老这是老糊涂了,还是气疯了?
只听冯阁老用干瘪沙哑的声音缓缓道:“老夫已是行将就木、风烛残年,此时能够急流勇退,也是一种福气,唯独放不下的是你们啊!”
“阁老!”想到过去的辉煌岁月即将不再,赵祺再一次落下泪来。
“陛下对冯夙已经忍无可忍了,此时强行保他,倒要搭上更多的人,不如松一松手,大家都好过关。”冯阁老又道。
“阁老,这样一来……东亭公就太委屈了,他是有功于朝廷的!”赵祺道。
冯阁老摇头道:“依老夫对陛下的了解,多半是不会杀他的,只要你们安安稳稳的待在朝堂上,谁又能耐他何?”
赵祺无言以对,这倒也不失为一种……思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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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尾声:迟日江山
刑部的签押房内,三个倒霉鬼已经三天四夜没怎么合眼了,他们哪里睡得着,待到赵祺出现,立马围了上去,询问冯阁老的态度。
“阁老高风亮节,当为我辈楷模啊。”赵祺负着手感叹一声,就要离开。
周益三个人哪里听得懂这种藏头藏尾的话,当场就堵住了门,让赵祺说清楚一些。
赵祺无奈道:“陛下有意惩治小阁老,总不能驳了圣意,打了陛下的脸,但织造衙门的账关乎皇家体面,亦不能出现巨蠹,稍定个小一些的数额交差罢了。”
“这……”周益为难道:“多少是多,多少是少啊?”
赵祺略思索片刻:“建国之初,贪墨罪以千两为一等,便定个八百两吧。”
八百两?三人面面相觑,说小阁老贪墨巨银八百两!略有些寒碜吧。可冯家父子门下众人多是唯赵祺马首是瞻的,闻言也只好照做。
于是经三司会查,一致认定冯夙贪墨罪名成立,查实金额共八百两白银。
冯夙的别院内,姬妾环绕、软玉温香。
可听闻此消息,赤脚下床,怒砸花瓶花架,吓得姬妾们四散奔逃。
他怒道:“许攸误我!”
“小阁老稍安勿躁。”赵祺使个眼色,命前来收拾烂摊子的下人先退下,将大门关严,道:“这是阁老的意思,小阁老先离开京城暂避锋芒,待到时机合适,还可以再回来。”
“丢卒保车是吗?”冯夙冷笑。
“是丢车保帅。”赵祺解释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有什么区别!”冯夙暴怒:“老爷子中了许攸那刁货的计了!我革职离京,老爷子致仕回乡,许攸立刻就接管内阁,你,你们!还有你们好果子吃吗?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看你们是柴火做的脑袋,其蠢如猪!”
“小阁老,这样想就不对了,”赵祺劝道,“圣上酷爱制衡之道,不会让许攸独大的。”
“当今圣上保你们以制衡许攸,未来天子呢?怀王看你们不爽很久了。”冯夙阴恻恻道。
“小阁老,未来天子未必就是怀王。”赵祺低声道:“距可靠情报,陛下龙体每况愈下,已有立储之意,也起了叫皇长孙回京的念头,此时叫人添上一把火,也许就成了。”
冯夙按捺下想要拿头撞墙的冲动:“想自杀躲远一点行吗,祖宗?”
赵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此话怎讲。
“陛下有儿有孙,真想要立储还需要别人置喙吗?不过是放出消息来试探群臣之心罢了,谁信谁就输了!”冯夙到底还是聪明人,一眼便看透了关窍。
事实证明,聪明人的愤怒不是没有缘由的。
定了罪就要有判决。
三法司根据贪污八百两白银的罪名,先是定了罚奉、后是定了降职、最后又定罢官庭杖,纷纷被陛下打回重议。
难道非要将其充军流放才能平息陛下之怒?他们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这样做了,结果奏疏一上,内阁票拟,司礼监紧接着批红——陛下同意了。
三个主审傻眼了,赵祺比他们更傻。
国朝一百几十载,还未有过贪墨八百两白银就充军流放的先例。
可圣旨摆在眼前,这是不争的事实。谁去捉拿冯夙?众人你推我让,将烫手的山芋丢回了都察院。
都察院监察百官,抓个官员也是分内之事,既然人是陈阶弹劾的,也该由陈阶去抓。
冯夙恶名在外,此时穷途末路不一定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举动,陈阶说不怕是假的,恍恍惚惚的样子让人看着就不靠谱,总宪当即决定让左副都御使同去,也就是林知望,需要同去。
林知望倒不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脾气,带上一众官兵浩浩荡荡便去了冯夙的别院。
冯夙似对眼下的形势早有预判,此刻正气定神闲的坐在院子里,头发披散开来,目光森然的望着闯入内院的这群“不速之客”。
家丁们鱼贯而出,将冯夙围在中间,手握棍棒与官兵对峙。
陈阶手举圣旨,昂首挺胸,目光灼灼,双腿……发软。
“陈侍御,我所记不错的话,靖德十九年会试,你是我这一房选出的贡士。”
“是。”陈阶点头道。
“进士二甲一百五十名,由一个行人司的小小行人做到户部主事充监察御史,全靠我冯家提拔,就为着林知望想要招你为婿,你反倒恩将仇报,吃老冯家的饭砸老冯家的锅,后来怎样,林知望肯把闺女嫁给你这种不折不扣的小人吗!简直是跳梁小丑、可笑至极!”
陈阶遭到羞辱,心中那点恐惧荡然无存,反唇相讥道:“无论是在行人司、户部还是都察院,我陈阶拿的都是朝廷俸禄,与你冯家有何关系?还是说,你冯家已将太仓、国库视做了自家私产?我陈阶素来行端坐正、洁身自好,你纳过的姬妾、玷污的少女何止百计,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君子小人?”
冯夙冷笑连连:“可真是巧言善变,苍天无眼,让我父子栽在你这种小人手里。”
“陈侍御。”林知望从身后来,对陈阶道:“阶下之囚的冷言恶语,不必往心里去。”
陈阶怒视着冯夙,紧握的双拳渐渐放开。
“林部堂。”冯夙笑的更加狰狞:“你以为把我们父子打倒,就能登堂入室做首辅?别做梦了,我爹后面还有许攸,许攸下面还有齐英、季怀安,许攸倒是最看重你,你却把闺女嫁进了皇家。如今算什么?说难听点,我大祁从开国起严防藩王和外戚,你这辈子,仕途算是到头了!”
“冯夙,你听好,你今日之遭遇,是御史弹劾、法司公论、陛下圣断的结果,没有人刻意针对打击你父子。”林知望淡淡的笑道。
冯夙狞笑道:“御史弹劾、法司公论?林知望,你还真是天真,怕是你儿子送了陛下一份大礼吧!你们这些人将我父子列为奸臣,说我们攻心、媚上、专权、毫无文臣风骨,我告诉你,你的好儿子徐湛同我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奸猾机变,擅权罔利。你不用在我面前洋洋自得,我父子之今日,就是你父子之明日!”
“我父子的明日,就不劳阁下操心了。”林知望并不能理解他所谓的“大礼”,但此刻也没兴趣知道,忽然颜色一变,正色道:“奉上谕,捉拿冯夙归案,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素闻冯夙豢养着一队武艺高强的家丁,果不其然,官兵拿着单刀铁链,却根本近不了冯夙的身,棍棒将他们打的人仰马翻,再从地上爬起时,已是两股战战,筋疲力尽。
“冯夙,你已成弃子,困兽之斗毫无意义,本官去请旨调千从卫来不过是个把时辰的事,你这一院家丁却都活不成了,既然要充军流放,没有他们暗中保护,你能活着走出京城吗?”林知望道。
冯夙沉思了十几个呼吸,双拳紧握,终是在内外交困的现实中败下阵来。是啊,他冯夙为父亲和同党遮风挡雨多年,最终成为弃子,沦为给皇帝平息怒火的牺牲品。
困兽之斗有何意义?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徐湛正伏案看书,在都察院司狱司的这段日子,他渐渐摒弃浮躁,心境愈发平和,许多事也都想通了,大不了丢官罢职,回家吃软饭,反正岳丈家有的是钱。唯独放心不下的是妻子儿子,这么多日不回家,南儿会不会不认爹了?
正盯着高墙上唯一透亮的小窗出神,身后响起咣啷啷铁链落地的声音,狱承走进来,对他道:“徐修撰,您可以离开了。”
言罢,便有狱卒进来,轻手轻脚的为他收拾衣物书籍、笔墨纸砚。
徐湛心下稍定——事成了。
狱承引他走出司狱司,刘副宪正亲自等他。
腊月的京城寒风刺骨,他紧了紧狐领大氅,望着天空飘落的雪,环视院内一株株傲骨嶙峋的梅树,有些出神,口中吟诵道:“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严冬过了,春天不会太远的。”刘副宪笑望着他,向他解释道:“你掀翻了杭州织造衙门,冯夙放出话来要将你碎尸万段,豢养的家丁打手满京城寻你,许阁老忌惮他已经丧心病狂,只得将你暂藏于司狱司内。”
徐湛有些无语,难道自己藏东西的本事是师传的?
“刘副宪,郭知县的案子,有眉目了吗?”徐湛担忧的问。
刘副宪笑道:“早就结了,官复原职,已经回海宁了。”
徐湛长长松了口气。
说话间,他们来到都察院的大门口,刘副宪对他道:“看看谁来了。”
只见刑部大街边停了一辆装饰普通的马车,车上走下来的人却十分不普通。
“殿下?”徐湛迎上去,轻声唤道。
荣晋着一身月白色直裰,清隽干净的读书人打扮。闻言并未理他,而是转身去扶一位年轻的少妇人下车。
“三哥!”襄儿根本不需他搀扶,步伐轻快的跳下车,脆生生的声音依旧如少女时候。
徐湛笑了,躬身行礼道:“王妃。”
襄儿佯怒瞪眼道:“三哥你取笑我!”
荣晋道:“这怎么是取笑,这叫……”
“礼不可废。”荣晋徐湛两人异口同声道。
想到从前那些或欢愉或艰难的日子,三人笑出了声。
“快走吧,父亲在家里等你。”襄儿一手挽着丈夫,一手挽着兄长,催促他们上车。
不忍打破一家人团聚的宁静平和,荣晋的马车只送到他胡同外,只见何明揣着手跺着脚,冻得一把鼻涕,已守在胡同口张望半天了。
见到徐湛,何明拉住了他,眼泪止也止不住的落下。
“何叔,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徐湛反拉住他的手往里走,边走,便掏出一块手帕来让他擦鼻涕。
南儿见了他,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
“……”徐湛立在原地愣了半晌,骂道:“你个小没良心的!”
众人却哄笑道:“南儿是害羞了。”
郝妈妈从身后拉出了小赵简,只见他鼻头红红的,声音小小的,喊了声:“先生。”
徐湛惊喜的看向妻子:“宝儿开口说话了?!”
提到这个,妙心更是忍俊不禁:“是父亲吓唬他说,小孩子三个月不说话舌头就会消失不见。”
“这……这样也可以?”徐湛难以置信。
“那当然,不但会叫人,还会背诗了呢。”妙心道:“宝儿,背刚学的《绝句》给先生听听。”
小赵简背着小手,用稚嫩的声音背诵道:“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额……”这下妙心也没话说了。
“呵呵,背的真好。”徐湛干笑两声心想,出门可千万别说我是你先生啊。
林旭白长高了,也定亲了,定了屯溪沈家的幼女,也是与徐湛同科进士的幼妹。
“二哥呢?”徐湛环视四周,唯独不见林旭宁的身影,问道。
“被小叔禁足呢。”林旭白有些担忧的答道:“三哥,见完父亲去跟小叔求个情吧。”
“放心。”拍拍他的肩膀。
妙心也凑近他,低声道:“沈部堂的案子还没结,又听说许家五姑娘前些年抗婚,在三圣庵带发修行,非要去找她不可,小叔气坏了,便将他关了起来。眼看要过年了,想想办法。”
“有数了。”徐湛点头道。
给父亲母亲磕过头,又去给叔叔婶婶请过安,他获准来到林旭宁住处。
林旭宁正坐在窗边发呆,脸色黄的像个久病初愈的人,见徐湛平安归来,才勉强有了几分笑意。
“沈部堂致仕了。”徐湛对林旭宁道。
林旭宁眼前一亮。
其实,自从东南倭患尽除,冯党失势以来,弹劾沈岳的奏疏就没有断过,皆被陛下留中,直至冯夙下狱,冯阁老致仕归乡,便有更多弹劾沈岳为同党的奏章雪花般飘入内阁。
最后是陛下站出来力排众议道:“沈岳不是冯氏一党,自任职御史后都是朕在升用他,已经□□年了。而且当初因捕获王直而封赏他,现在如果加罪,今后谁还为朝廷做事呢?让他回籍闲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