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去早市上买雪梨,回来看到这场面,压根不敢进去。”常青急的鼻尖冒汗。
“走吧。”徐湛对何朗常青道,总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站住!”门口守卫的军士想要喝住他们,却见他们听不到一般愣往里闯,一掌打在徐湛胸口上,并没有用力,徐湛却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栽下去,被何朗一把接住,才没能滚下去摔到大街上,胸口生痛。
何朗的袖子里拳头握紧,心里愤恨纠结,他奉命来保护徐湛,却又害怕惹到这些瘟神,给林部堂招祸。
“你们是什么人?”那军士指了他们喝问。
未待徐湛反唇相讥,一个姓徐典吏从门里闪出来,凑上来躬身道:“大人,这是小人的表兄和侄儿,是来找小人的,您别见怪!”一个劲冲徐湛眨眼。
徐典吏是徐家的旁支,与徐湛也是没出五服的亲戚,因着徐老爷的关系,才得以进入府衙当差,说徐湛是侄儿倒也不算是瞎话。
一个典吏的侄子也可以那么横?那千从卫明显不信,眯着眼睛打量两人,徐典吏从袖口中掏出一块明晃晃的金锞子,好言相哄,这才松了口。
“进来吧。”军士轻蔑的瞟他们一眼,回到原位站岗去了。
徐湛这才进了门,随徐典吏去后面的吏舍,前后衙都被千从卫占领,这排不起眼的小屋,却是千从卫唯一没有监控到的地方。
“十两,还钱!”徐典吏压低声音,一脸肉痛道。
徐湛呵呵一笑,刚想抵赖,何朗却从衣襟中掏出一张银票。
“别别,我开玩笑的!”徐典吏赶忙推脱。
“今天幸亏徐大哥了,快拿着吧。”徐湛心里翻翻白眼,横竖是林知望那个便宜爹的钱,不花白不花!
“……这些千从卫干什么来的?”徐湛问。
徐典吏见推脱不过,讪讪收下道:“不知道,一大早闯进内宅,领头的仿佛还是个小娘皮,将三位大人带进签押房说话,将郭大人的公子、姚同知和刘通判的内眷统统圈禁起来。”
“家眷也被抓起来了!”徐湛惊呼。
“嘘……悄声”徐典吏捂住他的嘴。
徐湛沉声道:“太猖獗了,先生也能容忍!”
“千从卫办事谁敢阻拦,才真是活腻了!”徐典吏哑声说:“我听说只有御案才会出动千从卫,看样子,大人凶多吉少了。”
言罢,外面一阵骚乱,几人从吏舍出去,见垂花门外一众杂官吏员,翘首往里看,哗然一片,不知内宅发生了什么,徐湛凑上前看,见到郭淼和两名左贰官被众官兵围簇着往外走。
为首的军官二十几岁年纪,着绛色蟒服,削肩窄腰,面容清秀,没有喉结,竟然是个女的!只见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一双杏眼发出精明的光,乌亮的吓人。
院子里左贰官的内眷们哭成一片,仆妇丫鬟也跟着哭,亦步亦趋的跟着,大呼冤枉。
“父亲……”郭莘从屋里跑出来,哽咽着声音嘶声喊:“爹爹!”
两名千从卫上前拦他,郭莘竟不再胆怯,赤手空拳与他们厮斗在一起,千从卫没有命令不敢伤人,也不敢拔刀,郭莘急红了眼,几次被打倒在地,不顾郭淼的呵斥劝阻,不顾一切重新站起来。
徐湛心惊胆战,很想冲上去拉他,然而他们被膀大腰圆的壮汉一道拦在了垂花门外,有人已经禁不住垂泪:“大人是多好的官,天家无眼,不识忠臣……”
也有人低声何止他:“闭嘴,想找死吗!”
“行了!”女军官斥一声喝止了与郭莘厮打的军士:“放他过来吧。”
千从卫除了骠勇狠毒以外,还以服从著称,得到命令立即垂首站下,任郭莘拳脚踢打,纹丝不动。郭莘已被打的头晕眼花,跌撞着推开众人奔向父亲。
郭淼将扑上来的儿子搂在怀中,轻抚他颧骨上红肿的伤:“莘儿……这是何苦?”
“爹爹……”郭莘痛哭道:“为什么啊!从您知韫州府以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都可作证,、竟遭这样无妄的待遇……”
“莘儿,你是男孩子,不能哭!”郭淼拍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视人群,看到垂花门外闪着泪眼的徐湛,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徐湛一动,守卫的乌云豹出鞘,闪着寒光横在他脖子上。徐湛撇嘴一笑,一步步往前走,锋利的刀刃将脖子割出一道血痕,那膀大腰圆的守卫哪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孩子,亦被逼的一步步往后退。
女军官终于开了口,冷声道:“放他进来。”
徐湛跑进来,蹭了眼角的泪哽咽:“先生!”
“你也一样,男儿有泪不轻弹。”郭淼看看郭莘,沉声道:“郭莘虽比你痴长两岁,却从小在父母的庇护下,未经历过什么风雨,我很放心不下,我走以后,你们要相互照料,用功读书,不求功名,但求明正理、存正心、行正事。做人,哪怕有圆滑世故的表象,心一定要正,内不正则邪夺,必然窃权罔利,为害苍生,介时,我为师为父的,也泉下无颜。”
“学生记住了。”徐湛躬身施礼,这话虽是两个人说的,却重点在他自己,相处一年,先生依旧拿捏不定他的人品,猜测不透他的性格,时而冲动,时而冷静,时而狡黠,时而鲁莽,,甚至于他自己也时常看不透自己。
“莘儿,可还记得我教你的《孺子歌》,沧浪之水?”郭淼问。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郭莘不假思索道。也不知他半本论语都背不完全,是怎么记住这些的。
郭淼欣慰的点头,对二人道:“既然水之清浊不能自制,就尽量保持本色吧。浊水自不能洗冠缨,足虽贱,也不至于用不得清水。如不能保持本色,必然庸俗,遭同化,泯然众人,这不是我希望的。”
“澄言……”郭淼捏捏徐湛清瘦的肩膀,头一次喊他的表字:“我从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你的前途无可限量,你的一生注定波澜壮阔,你不愚昧,这不是坏事,所以我不求你正道直行,只希望你无论走到哪里,都切记心存苍生社稷,这才是真正的正道、大义。”
“学生谨记。”一张嘴,徐湛的眼泪夺眶而出。郭莘也哭,清晨的日头被乌云遮住,人们心中无不凛冽澎湃。
“还有,林部堂是有大智慧之人,不同于我过于清直,我虽无怨悔,却也知道,做人,还是要学他才好,所以……”郭淼顿了顿,似乎还在措辞。
“从今往后,学生仅以先生为作则。”徐湛打断他话,红着眼环视四周道:“学生待要看看,朝廷还有多少良知!”
“放肆!”林知望瞪眼低喝,四周都是千从卫,若非徐湛只是个小小生员,这么狂悖的话足够他那小脑袋搬家了。
“好了……”郭淼难得慈蔼,抚着郭莘的肩头:“圣上乾纲独断,不会妄加罪名,爹爹心无愧疚,不日即还,介时查问莘儿的功课,不满意就要等着挨罚。”
徐湛更加心痛,只有郭莘单纯,擦干眼泪期盼道:“真的?要几日?”
郭淼神色一黯,沉声道:“如果爹爹回来晚了,老家会来人接你,今后要坚强,要明事理,知道了么?”
“不,不不……”郭莘惊慌的摇头哭泣道:“娘已经走了,莘儿不能没有爹……”
“郭莘!”郭淼狠心推开他:“是不是还要惹爹爹生气?”
“先生……”徐湛环视四周,密匝匝的全是千从卫,哽咽道:“为什么?”
郭淼摇摇头,狠狠一推黏在他身上的郭莘,后者踉跄着倒地,就听他狠狠心吩咐徐湛:“拉他走。”
“先生!”徐湛扶了一把郭莘,却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下,撩襟跪倒。
郭淼一怔:“你这是……”
“学生跟随先生读书已有一年,虽有师徒还是,然无师徒之名。今日一别,再见无期,求先生受学生一拜,为学生正名。”徐湛说着,三个头已经磕下去,青天白日之下,了然坦荡,坚定决绝。
郭淼紧盯着伏地不起的徐湛,骑虎难下,他现在是朝廷缉捕的犯官,众目睽睽之下,又当着众多千从卫的面,徐湛硬要跟他扯上师徒关系,师父意味着什么:伦常、权威,与父亲等同。师徒一词会将两人未知的命运永远联系在一起,会成为徐湛进入官场后无法摆脱的烙印。
作者有话要说:
打滚要收藏要爪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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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求援
郭淼迟疑了,犹豫了,徐湛是他最优秀的学生,他又何尝不想承认。
看着院中央长跪不起的少年,人们倏然安静下来,有动容的,困惑的,连郭莘也停止了哭泣,仿佛重新了认识他,昔日那个八面莹澈的徐湛,一瞬间变得倔强而重情义。郭淼终于放弃了斗争,艰难应道:“你且起来,我答应便是。”
徐湛抬起头来,潸然泪下,紧接着又纳首一拜,涩声道:“学生拜见恩师。”
这才起身退回去,和郭莘站在一起。
似乎不敢再多看一眼,郭淼没有再回头,转而对女军官说:“犬子和这一干家眷,就劳烦佥事了。”
“大人放心,会有人保护他们的安全。”女军官面无表情:“大人请。”
几人就要从内宅被押解出去。
郭莘的哭泣声调动了大伙的情绪,垂花门外大声喧嚷起来,他们纷纷面北叩首,拦在垂花门外高声喊冤,哭声或许并不都发自真心,但听起来足够悲哀,仿佛三人一去,再不复还。
千从卫喝骂着阻止,毫不客气,奈何上百人堵在门外哭嚷水泄不通,直到他们忍到极限,一个个像拎小鸡一样拎走,围起来让出一条通道,给他们的大姐头让行。
钦差行辕里,林知望正接见千从卫千户韩肃。府衙遭围的消息传来,林知望当是韩肃的手笔,说什么也不肯动身启程,将他叫来一个劲的追问挤兑。
韩肃是个肤色黝黑的壮汉,三角眼,鹰钩鼻,络腮胡须,一对小眼睛却时刻聚光,像一只夜枭般阴测测的瘆人。
面对林部堂穷追猛打,韩肃搁下茶杯摆出一脸无辜道:“大人,卑职的职责是保护和协助大人,府衙的千从卫真的与卑职无关。是宣抚司衙门和千户所的人干的,卑职位卑言轻,难以启及。”
林知望气结,咬牙切齿道:“光天化日,你们包围官署,随意拿人,简直猖獗至极,待我返京之后……”
“大人……”韩肃痛苦的扶额,站起来道:“要怎么说您才相信,卑职的手下一百五十人都已在前院集合,随时准备启程回京,怎么会包围府衙抓人呢?”
林知望讥笑道:“韩千户,千从卫在本朝,也算宠盛至极了,你们自以为有皇帝的荫庇,就能永远猖獗下去,可你们想过没有,朝中多少人在盯着你们,恨不得将你们食肉寝皮!”
“大人扯远了。”韩肃阴着脸:“决堤一事,卑职从中阻拦,皆是因为职责所在,是卑职做的自会承认,与卑职无关的,也不能瞎扛不是?”
林知望刚要反唇相讥,有长随报门而入,禀告道:“徐公子来了,求见大人。”
林知望知道徐湛从府衙回来,必然来找他,当着韩肃的面吩咐长随:“将他带到这里来。”
徐湛知道府衙的情形,林知望乜一眼正歪坐在椅子上锉指甲的韩肃,打算叫他过来与韩肃对质。
少顷,徐湛被带来内宅,一双大眼通红,蓄满了泪。林知望还未开口,他也没注意屋里有人,哽咽着哭出声来:“大人……先生被人抓走了!”
林知望根本想不到徐湛哭成泪人儿的样子,毫无招架之力,忙走过去拉住他抚慰道:“我已经听说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韩肃在一旁看呆了眼,由于职业特殊,他一眼就认出徐湛是几天前掉进水里的那个后生。
徐湛揉着泪眼,突然瞥到韩肃在场,吓了一跳,忙擦干眼泪,只是忍不住抽噎着解释:“府衙被千从卫包围起来,先生和几位大人都被抓走了,正在抚阳堤抢修决口的钱通判也被带走了。”
林知望瞪一眼韩肃:“多事之秋,尔等若敢胡乱罗织罪名,构陷朝廷命官,贻误国事,就是祸国殃民!”
韩肃一脸幽怨:“大人怎么就认定是卑职呢?”在众人眼里,千从卫作恶多端,哪有被冤枉的时候。
“小后生,你且说说,为首是谁,穿什么服色?”韩肃问徐湛,又转向林知望保证:“倘若真是卑职的属下所为,即刻放人又有何不可!”
林知望也望向徐湛,徐湛咽了口泪道:“为首是个女人,二十岁上下,服色和卫所的千从卫不太相同……是红色的武士服。”
“听见了吧!”韩肃如被平反般激动道:“都说了不是卑职,是宣抚司的关佥事!诏狱拿人,必是奉了旨意的。”
“关山月……”林知望沉吟了。
韩肃也不指望这样的文官跟他道歉,笑笑起身拱手道:“没旁的吩咐,卑职先退下了。咱们天黑前要到达余州馆驿,大人要尽快动身。”
林知望点点头,请他先下去稍候。
徐湛情绪已经平稳了许多,只是一双眼睛红的像桃子,吸着气努力止住抽噎。林知望不忍心像郭淼那样责怪他哭泣,只觉得分外惹人怜惜。
“大人,关山月是……”徐湛涩声问。
“千从卫都指挥佥事。”林知望沉声道。
徐湛一惊:“她才只有二十岁的样子,何况还是个女子……”
“她是宣抚司关指挥使关穅的养女,相传从八岁起开始为灰背处效命,论资历,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