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讪笑着:“不说这些。”
“平儿吃的是什么?”林旭宁见状,赶紧转移了话题。
“从年夜饭上呛了一回就开始咳嗽。我听说香橙润肺,雪梨止咳,便让厨房煮了给他。”曹氏说。
平儿又吃了一口香甜的梨子,流着涎水开心的喊:“嘚嘚~”
乔姨娘惊喜的说:“天哪,小少爷说话啦!”
宁儿惊呼:“他喊哥哥,他喊哥哥!”
徐湛也凑上去,平儿瞪大了眼睛盯着小碗,肉嘟嘟的小脸蛋上沾满果汁,他张开小嘴,露出一排洁白的没有长齐的乳齿。平儿会喊人了,在上元节的夜晚说出了平生第一句话,这是林家今夜最大的喜事。
又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曹氏提醒老太太该歇下了。老太太意犹未尽,又确有几分困意,便让女眷们陪着回了她的庭院里。
林知望环视子侄三个一眼:“明日还要早起读书,也都散了吧。”
他们也是真累了,便告了退往外走。唯独徐湛从父亲的眼前经过时,听到父亲说:“你且等等,我有话问你。”
“大哥,”林知恒企图阻拦,“这么晚了,让孩子睡去吧,明天再说。”
“饭怎么不等明天再吃?”林知望说着,只管负手抬脚向外走。徐湛听着父亲话音不对,脚下一迟疑,但还是乖乖跟在父亲身后去了书房。
一进书房,林知望就命徐湛关门反锁,径自绕到书桌后面坐了,有意无意把弄那把新得的黝黑发亮的檀木戒尺,沉着脸道:“自己说,别等我审你。”
徐湛心一抖,小腿都开始打软,他最近做的坏事太多,压根不知道哪庄哪件犯在了父亲手里,若是胡乱交代,还不知要多挨多少板子。因此他镇静的说:“孩儿愚钝,不知父亲要问什么?”
“啪。”戒尺突然拍在桌上,沉闷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令人心惊,心跳尚未平息便听父亲呵斥:“跪下回话!”
徐湛吓得一颤,委屈迷茫的跪了,仍不知要回什么话。林知望也跟他耗了起来,拿起桌上不知是什么的一本书,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两人僵持了盏茶功夫,林知望发现他真的豁上了,也不再浪费时间,将手里的书扔在他眼前,严厉的双眸盯看着他:“这是什么?”
徐湛捡起来,低垂的眼睛里惊愕的神色一闪而过,重新换上副从容姿态回答:“《涉异志》。”
“为父认字。”林知望将他神情间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冷笑着说。
徐湛苦着脸:“那,父亲问的是什么?”
林知望沉声:“你最好不要同我斗擂台耍心机,我手里没有罪证也不来问你,趁早主动招了,也少受几分苦楚。”
徐湛执着书横看竖看,一脸委屈:“回父亲,怎么看也只是本《涉异志》,有什么不寻常的?”
“你是铁了心不见棺材不落泪,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冤了你。”林知望冷笑,攥起了戒尺:“自己剥了衣裳过来趴好。”
徐湛一瞬间脑子里转了几百个念头,却见父亲脸色越发阴翳,迟疑着站起来走过去,父亲紧紧抿着薄唇不语,他只好磨磨蹭蹭脱掉厚实的云青色的棉袍,只剩里面一层中衣,犹豫不定的伏在桌案上。
“啪”的一声脆响,戒尺隔了单薄的裤子抽在臀尖上,疼的徐湛浑身连皮带肉的一紧,冷汗就从头皮里钻了出来。嘶嘶的吸了两口冷气,便听父亲冷声道:“让你脱衣裳,你便只脱衣裳,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父亲降责,孩儿恭领教训,但您至少让孩儿知道为什么挨打……”徐湛声音哀哀的,尾音带了哭腔,换一个人,定要被他委屈难当的样子蒙住了。
林知望了解他的脾性,年纪不大,主意不少。但最让他容不得的却是欺瞒,从前无论徐湛闯了什么祸,在他这个父亲面前至少能保持坦诚,敢于担当,从不撒谎逃避,这也是林知望最欣赏儿子的一点,今天却一反常态打算死扛到底。
林知望右手攥了戒尺,左手捏住另一端,淡淡的问:“我只问你,这本书你看没看过?”
徐湛摇头,断然否认:“没有。”
“没看过,怎么放错了地方?原本在《穆天子传》与《山海经》之间,却错放在《四游记》与《封神传》之间。”林知望的眼睛变得锐利,像要刺穿他。
徐湛被父亲的记忆力深深折服。他在取出这本书时并未留意插放的位置,归还时便以为按朝代区分,放在了《四游记》与《封神传》之间。
徐湛在心里较量了一番,最终懊悔的承认道:“孩儿知错了,再也不看这类鬼谈怪论消磨时间了。”
“你倒会避重就轻。”林知望声音冷冷的:“既是消磨时间,为何在折角的一页用朱笔圈出:泗州何氏女自刎全贞,显灵诉冤的一段?”
徐湛心里一惊,为什么呢,因为他要圈出来给郭莘照做啊。
父子两人各自沉默了,徐湛只穿了白色的中衣,腰间系的是曹氏因过年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大红色绉绸穗子汗巾,格外显得面如白玉,林知望默默伸手,去解徐湛腰间的汗巾子。
徐湛忽然一个激灵,竟一晃身挣开了父亲的手。
林知望眸光严厉的盯着他,半晌才说:“放肆。”
“父亲,”徐湛目光闪烁避开父亲的眼睛,轻声说,“饶过孩儿这一次行吗?就这一次。”
林知望脸色更沉,心想他不知跟谁学来了撒娇抵赖的毛病,也不惯着他,上前搬过他的肩膀按在桌边,一把解开猩红鲜艳的汗巾子,见他仍在挣扎乱动,恼怒之下将他的双手扭向身后,汗巾子绕着手腕缠了几圈,扎了个活结。
“不要,爹,不要!”徐湛的反应格外激烈,他大声惊呼:“娘在天上看!”
林知望手上一顿,意外的看了他,忽然一把攥了戒尺在手,狠狠地抡了下来。
“啪啪啪啪啪!”五记戒尺皆打在同一个地方,下了十二分气力,抬起手来,白皙的皮肤上血液迅速凝聚隆起一道紫红色僵痕。
林知望含怒斥问:“目无祖规家训,无法无天,凭什么饶你?”
徐湛痛的咬破嘴唇,却一声不吭。不凭什么,只是觉得,不愿为这件事挨打,也不会为此认错,一个儿子想弄清母亲的冤屈,本就没有错。他在病中无数次梦见母亲抚摸着他的额头和身上的伤痕黯然垂泪,那双凄楚迷离的眼睛令他万分心痛。
林知望见他犯倔,格外生气,手上用力,狠狠打了十几下,停了手问:“为什么这么做?”
徐湛咬着嘴唇一阵一阵抽痛,两腿颤抖着,几要摔倒,却怄了一口气撑在那里。
“徐湛,可要我捉你身边的人去院子里挨个审问?”林知望声音淡淡的,却令徐湛沉重的喘息狠狠一窒,他紧紧闭了眼,冷汗随了鬓角滴落。
林知望见他仍不说话,心中更气,他从不凌虐下人,更不会大半夜里召集拷问搅得家宅不宁惊扰到母亲,只得挥了戒尺,朝他大腿根上重重的落下去。
徐湛疼的呜咽一声,硬挨了十来下,腿一软,胳膊无法支撑,便向一旁倒去,“咚”的一声死死摔在地上。
林知望吓了一跳,搁下戒尺上前去扶:“湛儿,松口。”
他见徐湛用力咬住嘴唇一声不发,嘴唇出血染红了洁白的一排牙齿。便轻轻捏住他的下巴命他:“松口!”
徐湛松开口,痛苦的喘息。负气的费力去挣脱捆住双手的绳结,林知望有些心疼了,一巴掌打在他手上命他老实,帮他解开了汗巾。
徐湛暗暗活动了酸痛的胳膊,撑着地板站起身。
“你娘在天上看,也不会骂我屈打了你。”林知望也站起来,沉静的说:“她是望族出身,淡泊清高,最重品节,她不在了,你便是她生命的延续,你的教养便是她的遗志。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你告诉爹,如此顽劣荒诞的行径,该不该打?”
第95章 孔雀东南飞
“你娘在天上看,也不会骂我屈打了你。”林知望也站起来,沉静的说:“她是望族出身,淡泊清高,最重品节,她不在了,你便是她生命的延续,你的教养便是她的遗志。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你告诉爹,如此顽劣荒诞的行径,该不该打?”
徐湛本还觉得满腔愤懑恼火,此刻却也听出了几分道理,他瞬间红了眼眶,母亲怀有男儿般淡泊清高的孤傲性情,却也因此郁郁而终,香消玉殒,福兮祸兮?不言而喻。
“衣裳穿好。”林知望没有逼他回话,而是弯身将他的汗巾子捡了起来。
徐湛的脸上腾地烧起来,站在衣冠磊落的父亲面前,他感到格外狼狈不堪,便忍了疼哆嗦着手整理好裤子。
“都穿好。”林知望道。
徐湛又将挂在架子上的棉袍穿好,脸上红晕渐退。
“湛儿,上辈人的恩怨不该你来背负,流言蜚语也不能还原事情的真相。”林知望的声音变得严厉无比:“你装神弄鬼企图惑乱人心之时,难道没想过这是对已故之人的大不敬?你母亲逝去多年,你又何苦重提这段往事折辱于她?”
徐湛忽然抬起头来与父亲对视,鼻头一酸,眼睛蒙了雾水般模糊。
“说话。”林知望说。
徐湛失望的摇了摇头,父亲的态度使他无言以对,换言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父亲能为母亲做主。
“不说话,便跪去一边想清楚。”林知望蹙眉道。
挨打是力气活,徐湛大病初愈已经有些累了,听父亲的语气,大约是要跟自己耗上一夜。做儿子的,永远不能质问和指责父亲;而做父亲的,却对子女具有生杀予夺至高无上的权利:如此不对等的身份,使任何形式的对峙都失去意义,徐湛徒叹无奈,跪去墙角。身后肿胀的伤阵阵作痛,徐湛默数着衣料上的暗纹消磨时间,身后昏暗的光线中一片静谧,他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正当要回头看时,听到了书页轻轻翻过的声音,不知为何,徐湛心头闪过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又翻一页,徐湛闻声调整了姿势,却腿两腿发软不听使唤,心里的滋味更不好过,恼怒屈辱还有无处发泄的烦躁,五味杂陈。
“哗”的一声,又是一页。
徐湛轻轻偏头,看了父亲一眼。
林知望忍无可忍,用手指当做书签夹在书里阖上:“这就跪不住了?”
徐湛的扭脸对着墙壁,声音低低的说:“明日还有早朝,父亲回房歇息一会吧。”
林知望唇角微动,重新翻开书,虽然明知道儿子这么说话只是此刻不想与他共处一室,仍觉得心里一软。微哂道:“子不教,父之过,你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我有睡觉的心情?”
徐湛腹诽:我做的荒唐事那么多,您后半辈子还睡不睡了?
手里的书又翻了一页,林知望不再理会他。
第二日头午,徐湛趴在床上撑着身子看书,阳光透过窗格洒在枕头上明亮温暖,徐湛跪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郭淼进门的时候,正撞见他晒着太阳的慵懒姿态,不禁蹙了蹙眉:“你现在是越发松弛懈怠了,一觉睡到日晒三竿,书也不用读了?”
徐湛听见先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了双腿酸痛穿鞋下床。
“距下场秋试还有三年,不代表你可以因循怠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我最初教你时就说过,况且你才读了多少书,写了几篇文章。”郭淼负手斥责。
徐湛垂手不敢说话,先生性情温厚,唯独学问一道,最是苛刻严谨。
郭淼见他面带惶恐,才面色稍霁问:“跪了一夜?”
徐湛闷声不吭的点了点头,纯白色的中衣更显无精打采。
“那也不是你白天睡觉的理由。”
“是。”徐湛垂下头。
郭淼信步走到床边,见枕边摊了本《玉台新咏》。哂笑道:“看我操的这份闲心,你徐澄言多得是闲情雅致,有时间看这等男女闺情之作。”
自古没有尊长称呼晚辈表字的道理,徐湛听到郭淼称他“徐澄言”,言语中满是讽刺和不满,惶然的垂手跪了,膝盖疼的像针扎,也跪的规矩端正。
“学……学生程文读的乏了,信手拿了本诗集聊做消遣。”徐湛小心翼翼的回答:“先生说不能看,今后不看便是了。”
郭淼目光扫过书中的内容,蹙眉不语。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以徐湛的学识,应当耳熟能详。
郭淼沉声问:“可有什么心得?”
徐湛沉默了一会,大抵觉得实在敷衍不过去,眸光有些黯然的说:“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只可惜刘兰芝常有,焦仲卿不常有。”
郭淼将手里的书本摔在榻上,柔软的锦缎被子被砸出一个小坑,徐湛微不可察的抖了抖身子。
“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之书,哪一本教你可以含沙射影的非议长辈?”郭淼怒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自幼丧母不够,还要让令尊殉情不成?”
郭淼的话字字诛心,徐湛脸色瞬变,俯身沙哑着嗓音道:“学生没有这个意思。”
郭淼脸色稍缓:“起来说话。”
徐湛慢慢直起身子,却仍跪着,垂首看地。感到郭淼掀开他的被子坐在了床边,紧抿的薄唇轻启:“学生没有资格妄仪长辈的是非,世上总要有志向高远不拘泥于儿女私情者,为天下谋福,为生民立命,否则这诺大的国朝早已礼崩乐坏,民不聊生了。”
郭淼一时间有些失神,他又何尝不是,半生尽心国事,换来的不过一场危及性命的灭顶之灾。妻子过世前,他没有时间管教郭莘,后来便是无尽的挑剔指责,稍有不满便要呵责训斥,夏楚加身。
他们博览群书,恪守纲常,视妻儿为附属,焦仲卿这种人,只是情诗话本里的一个故事,感动之余再无其他。
“我从郭莘的房子里发现一套戏袍假发,恰好听闻内宅闹鬼,传得沸沸扬扬。我便审问了郭莘,并向你父亲告了一状。”郭淼好整以暇的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