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不小了,平日里注意言行,不可再冒冒失失口无遮拦。”林知望哄劝道。
“爹爹同那些迂腐守旧之人就是不同,”襄儿嬉皮笑脸的说:“是不是二哥和小哥也能做主自己的婚事?”
林知望笑而不答。
“襄儿也可以?”
林知望板起脸来。
襄儿忙笑道:“襄儿不嫁人,一辈子陪着爹娘。”
林知望扫她一眼,分外认真的说:“知道就好。”
襄儿顺杆爬,使出十八般武艺哄父亲开心,父女俩笑闹一阵,林知望却兀自叹息道:“只怕对许家不好交代。”
“好交代!”襄儿说:“为着这件事,许姐姐都想要出家了。”
“出家?”
“因为许姐姐中意的不是三哥,是二哥呀。”
襄儿话音刚落,就看见父亲渐渐沉下的脸,冷若寒霜。她张着嘴愣了一会,方察觉世上最远的路,就是父亲的套路。
第115章 鸳鸯谱Ⅱ
她临窗而立,面对窗内三哥生无可恋的神情,无比惭愧。
“都怪爹爹不厚道,他拿我当犯人诱供。”她说。
“你将二哥搭进来做什么?”徐湛冷着脸问:“他已经两年没回过京城了,你怎知他没有变心?”
他并不确定这一点,才轻易不敢将祸水引到林旭宁身上,那样太不厚道,本想先推掉这段婚事,再徐徐图之,襄儿居然这么快就招了。
襄儿低声道:“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
徐湛啼笑皆非:“你都不可能说出去的话,谁还说的出去?”
襄儿没计较他的挖苦讽刺,双臂一撑坐上窗台翻身而入,坐在窗前宽大的书桌上,徐湛也懒得说她,说也说不改,惹哭了她还要被父亲数落,所以只是默默将砚台笔墨挪去一边,以免打翻弄脏了书本。
“他们两个通过书信,有好几次。”襄儿说。
徐湛蹙眉,这下可麻烦了,如果贸然推掉婚约势必开罪许家。一笔写不出两个林字,再想去许家为林旭宁提亲,不被打出门来才叫奇怪。
“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徐湛没好气的说:“去给二哥写信,我找人急送浙江,就说你三哥要撑不住了,让他自己看着办。”
襄儿应一声,翻窗跑掉。
徐湛挨了打,久违的肿痛难以适应,连带着脑袋昏沉,浑身乏力,在家尚可,学堂坚硬的方凳令他如坐针毡。偏偏这几天心情极差,宁愿躲在学堂坐硬板凳,也不愿在家里多待一天。这两年他沉稳了许多,脾气却更大了。
散学后,林府的小厮三催四请,徐湛仍没有回家的打算,缠着杨老先生问东问西,天色渐暗,老眼昏花的杨老先生已看不清书上的字迹。
他已看出徐湛这几日的异样,一双苍老的手将书本一合:“去回他们一声,你今晚宿在学堂,别让家里担心。”
徐湛点头称是,打发了家里的人,为杨先生整理桌面,洗净毛笔砚台,倒掉杯中的茶水,关门落锁,往日里这些都是杨瑾在做,但杨瑾被林知望推荐去许阁老府上做幕宾,便由徐湛接替了他。
总之不愿回家,能拖一刻便拖一刻。
曾经他也这样打理先生的书房和签押房,北疆不安分,东南倭情也愈演愈烈,不知先生治下的宁海县可好,他们常有书信往来,却彼此只说令人欣慰的话,他只能从邸报上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先生和郭莘是否平安。
一老一少两人踏着暮色往后堂内宅而去。庭院里晚风舒适,杨师母蹒跚着小脚将晚饭端去天井的石桌上,徐湛挽起衣袖,小跑几步去伙房帮忙。
“不用不用。”师母笑嘻嘻的拦住了他:“你们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远庖厨。”
“哪有那么多讲究。”杨老先生坐在石凳上不客气的说:“圣人的书是用来读的,不是教人过日子的。”
杨师母嗔怪的看了丈夫一眼,徐湛却深以为然的点头:“先生说的是呢。”
杨虔有些意外,徐湛虽然从不反驳他,却极少这样赞成他,虽则徐湛不肯拜师,杨虔也不肯收徒,却不知从何时起,两人渐渐亲近起来,不像师徒,倒像祖孙。
徐湛不似杨瑾那样古板暮气,浑身透着的那股精明劲儿一度令他不喜,可日子久了,却发现那是一种洞明,睿智而不狡黠,通达却不世故。说不欣赏是假,林知望是他最优秀的学生,本就免不了爱屋及乌。
师母厨艺了得,虽是家常便饭,却满院子飘香,徐湛就着腌黄瓜,酱肉包子咬了一大口,烫的嘘溜嘘溜直吹气,连连夸赞师母的手艺。
师母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嗔道:“慢点吃,这孩子,家里不给饭吃怎么着?”
“饭菜隔锅香,惯出来的毛病。”杨虔挖苦他,脸上却浮现一丝笑意。
“原来先生会笑啊。”徐湛以为出现了幻觉,笑问:“先生何苦总板着脸,学堂的同窗都怕您呢。”
“我这般且镇不住你们,个个偷懒耍滑不肯用功,给个笑脸还不反上天去?”杨虔忽然板起了脸:“还没说你,这几天魂不附体的,凳子上长钉子吗,坐也坐不住。知道还有几天考试?”
“知道。”
“知道知道……回回问回回都是知道,就是不往心里边去。你以为秋闱是考秀才?历朝历代有多少名士贤达屡试不第,你的才学及不上他们一二,还在这里飘飘然忘乎所以。”
徐湛没成想又挨了训,敛了笑低头说:“是……”
“是是是……我还不知道你,一贯的口不应心!”
“……”徐湛无言以对,求救般的望着师母。
“吃你的饭,”杨师母夹了根酱瓜给他:“你杨虔哥哥不在,好几天不教训人,险些憋坏了他。”
杨老先生冷哼一声,也不声不响的吃饭,待吃的七八分饱,便搁了筷子,面沉似水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不管你父亲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徐湛一愣,想是父亲跟先生说了什么,闷闷的应了声是。
“便是屈打了你几下,也不可以心存怨怼。”他说。
连杨老夫子也觉得那是屈打啊,徐湛心里更加委屈,嘴上却说:“知道了。”
师母怨怪的说:“吃着饭提这些做什么,让孩子清静清静。”
杨老先生蹙眉,并未反驳妻子,却问徐湛:“我不让你清净了?”
徐湛忙扯出笑脸异常肯定的说:“没有没有,先生这里清净的很。”
杨虔怏怏作罢,杨师母却被逗笑。
“你先生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了,瑾儿如今不常回来,我们两个老家伙冷清的很,你要常常来,师母给你做好吃的。”杨师母说。
“师母不嫌吵闹就好。”徐湛笑靥飞绽,心中却有些酸涩,人上了岁数都希望儿孙绕膝,杨先生和师母却早年丧子,只将杨瑾这一个孙子抚养成人。母亲早逝,外公也是这般将他养大,若是外公还在……
徐湛派出体力最好的扈从,走的是官驿,一路上换马不换人,最快七八日就能到达浙江。
依徐湛的想法,最好是直接将二哥带回来,谁料大半个月过去,只有扈从独自回来复命,说沈部堂亲临抗倭前线,二公子跟着去了,他在杭州等了三四天也未能见到本尊一面,只好将信件交给总督行辕的亲兵,独自回来复命。
徐湛忙命他去休息,朝廷谴派给官员的扈从,本是五成兵马司里级别最低的军户,他们的军饷少得可怜,连衣物盔甲兵器都已破旧不堪。徐湛却从未亏待过他们,他出手大方,又宽容和气,换得他们实心用事,也放心托付许多重要的事。
徐湛又耐下心来等了好几日,既没等到林旭宁本人,也未收到任何讯息。邸报上,沈岳正率师于温州一带作战,然而邸报上的信息至少有十天半月的延迟,天晓得二哥到底在哪里。
许家虽不至于来主动催促,却也在心里犯了嘀咕,许阁老明里暗里拿话点过几次,都被林知望装傻充愣的混过,先不论徐湛同不同意,他这做父亲的首先犯了难。林旭宁颇受浙直总督沈岳看中,这两年忙于东南抗倭,连过年都不曾回家,做大伯的嘴上不说,却一直默默支持,这才压制了林知恒几次想亲去浙江捉回“逆子”的冲动,任宁儿在东南一待就是两年。
林旭宁才学没的说,相貌端正,眉目清隽,性格更是豁达洒脱,被许晚晴看中也在情理之中,倘若他们真的互生情愫,让徐湛如何做人?
可关节在于,林旭宁现在下落不明,跟着沈岳在温州湾的大海上飘着也说不定。凭两个孩子说出的话,贸然跑去许家要求“换人”,也太过荒谬了。
林知望在朝中任事,一向坦荡磊落,哪怕入宫奏对时也从无畏缩之态,这些天却得可以躲着许阁老,即便有公文呈报内阁,也多命下属代劳。回到家里,徐湛躲他,襄儿也躲他,竟里外不是人,觉得万分憋屈,又无处排解。
顺天府秋试主同考官的名单,按例须由礼部堂官亲自去内阁呈报裁商,他恰好分管考试。
林知望不禁扶额,这下不见也得见了。
冯阁老带票拟去了司礼监,许攸独自在值房里批阅公文,房门紧闭。林知望命小吏进去通报。小吏出来时告知他,阁老正在处理兵部的加急奏报,请他稍后再来。
“抡才大典同样不能耽搁。”林知望说:“我在这里等。”
小吏又进屋通禀,出来说:“林部堂请便。”
日头渐渐升高,灼的脖颈脸颊火辣辣的,繁复的官服闷热难当,林知望在院内等了很久,想是许阁老忘了他这回事,只好自己上前敲门,屋内没有任何回应。
他心里犯疑,又担心许阁老六十多岁高龄独自在值房里出什么意外,将门扣的更响。
门内响起一声喝斥:“敲什么敲,滚进来!”
林知望站在门口愣了半晌,竟不敢进去,二人虽是师生,可恩师待他向来和悦,何曾厉声说过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有什么脑洞都不要大意的告诉我啊~~一个人闷头写真的很没劲啊~~
第116章 原委
“咳。”屋里的人干咳一声,极力压制着怒火:“进来说话。”
林知望小心翼翼的推门关门,许阁老果然独自坐在书桌后面。
“你进内阁值房,几时叫人通禀过?”许阁老将拟好票的奏折推去一边,接过他递上的考官名单,冷笑着说:“是想看我在不在值房吧。”
林知望一脸尴尬,张口结舌的说:“恩……恩师说哪里话,近来东南倭情紧急,怕内阁正在处理紧要军务,军国大事还应放在首位的,学生等一等不要紧。”
“若是其他各部堂官也像你这样讲道理,内阁要省去多少麻烦。”许攸讥讽之意更甚。
林知望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像受了褒奖的小学童一般负手笑道:“恩师过奖了,学生应该的。”
见他如此厚颜无耻,许攸怒意顿生,提起朱笔将名单上的考官否了一多半,拍在桌上:“拿回去重议。”
林知望笑容凝固,怔怔看了看名单,望向许攸:“恩师莫不是看错了?”
许攸阴着脸重复:“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拿回重议。”
“要么……”林知望小心翼翼的说:“您再考虑考虑?”
许攸的脸阴的能滴出水来:“你要我说第三遍?”
“再议,也是这些人啊。”林知望硬着头皮为难的说:“为国选材不容儿戏,请您慎重。”
“你林涉远有什么立场说我儿戏?”许攸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扔在桌上,站起身走来他的面前,目光灼灼:“徐湛幼时已有婚约,倒未曾听你说起过,将来这种背信弃义之事传开,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要陪你一块儿声明扫地?”
婚约?林知望一愣,这从何说起啊:“什么婚约,学生毫不知情,恩师从哪听来的?”
“回去问你那宝贝儿子去。”许攸气急败坏的说着,又将考官名单重新递还给他:“该忙什么忙什么,别在这里碍眼。”
林知望只好躬身告退,又道:“恩师息怒,学生定会责问清楚,给恩师一个交代。”
“等等。”许攸叫住了林知望:“你不必给我交代,这件事我就当你不知情。”
林知望一副蒙受不白之冤状:“学生确实不知情……”
许攸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接着道:“既然徐湛说了,十有八九是有的,既然有婚约在前,咱们两家的约定到此为止。”
林知望还要在说什么,又被许攸打断:“姻亲靠的是缘分,既然缘分不到,也无甚可惜。你且回去问问,订的是谁家女子,早早替他张罗了吧。”
“……是。”林知望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捧起手里的名单问:“那这考官人选……”
“拿回去誊写一份送来。”许攸说着,埋头在书案间不再理他。
“那……”林知望脑子短路,站在原地踟蹰片刻,又问:“还议不议了?”
“啪!”许攸将一份公文摔在桌上,林知望没防备的浑身一颤,赶紧恭顺的垂手道:“学生知道了,学生告退。”
头重脚轻的离开内阁,半晌缓不过神来,为难了一个多月的事,就这样解决了?怎么解决的?
许攸只当他心存遗憾,这婚事如果成了,必是一段珠联璧合的佳话,他自己又何尝不感到遗憾。
逢着杨瑾休假,杨师母高兴,烧了一桌丰盛的晚饭,留徐湛在家里过夜,徐湛巴不得躲在外面,打发了家人便随先生去了后堂。
杨虔在外历练了多日,变得比从前健谈许多。
杨老先生依旧板着一张算盘脸,但并未对小哥俩的玩笑话批评讽刺,已经着实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