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望眼底已有恼意,看了他半晌,还是压了火气道:“我若提出纳妾,你不答应,秦家更不会答应,对吗?”
“……是。”徐湛道。
“秋试过后,再着人提亲吧。”林知望说。
“……”徐湛像没听懂一般杵在那里。
林知恒向他使眼色,示意他道谢,却被林知望抢先开口道:“回去用功吧,若连秋试也考不过,也不要想着成家了,回老家读几年书再说。”
“是。”徐湛不知怎么,一向口舌伶俐如他,此刻竟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
晚间,林知望忽然要他去书房背书,徐湛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父亲几时要他背过什么书,他让常青找出一整年的书单,一篇篇回忆起来,一些晦涩难记的文章早已混淆,门外传话的生子一声声催促更令他心神不安,他知道父亲又要借题发挥了。
事实上,徐湛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从小过目成诵,却不知父亲才是真正的过目不忘,天底下悬梁刺股的读书人不计其数,状元之名却不是谁能逼出来的,至于年少时被林贺整治,只能说明,他时不时的连一目也懒得过。
不出所料,父亲提问的范围,正是这两年内背过的书,专挑日久晦涩的问,不过几篇,便问不下去,将书本和戒尺摔在桌上。
父亲治学的严厉,他是领教过的,所幸他头脑聪明,态度也还算勤勉,因此面对父亲的查问,徐湛的表现从未如此糟糕过。
“温故而知新,连蒙童都知道的道理!人病了一场,脑子也烧糊涂了吗?”林知望严厉的说:“你还有几天考试?程文要不要背,习文要不要写,过去的功课什么时候温习?指望背几篇范文就能中举,与那些试图撞大运的投机之人有何区别?”
徐湛手心迅速肿起,突突的跳着疼,心里却格外难受,他自小读书毫不费力,甚少被师长打骂,最怕这样直白的训斥,此刻被训得两眼发红,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当了你舅舅我不便说,秦家为了维护你和谈的成果,向朝廷捐献了十万匹棉布。”
徐湛张了张嘴,头脑中尽是十万匹棉布的巨额市值,尽管秦妙心一向出手阔绰,这些棉布的对于秦家也绝非九牛一毛。
“日后秦家对你有所要求,你应还是不应你说官商联姻于你的仕途无碍,凭的是什么,凭你向来的自以为是?”林知望沉着声音道:“你这自负的毛病,打骂无用,险些将自己置于死地都不知悔改,我看这科举所幸不要考了,什么时候学会谦逊谨慎,什么时候再出来做官,倘若学不会,就在乡里做个闲散的员外郎,像你三叔那般打理祖业去吧。”
徐湛被训得脑袋嗡嗡作响,胡乱答应着:“……是。”
林知望此刻真的恼了,连道三个好字:“我看你如今是反了天了。”
遂叫人传家法来,何明见两人情状不对,又是临近秋试,便自作主张制止了传命的小厮,喊了五爷林知恒来。
林知恒环视屋内,就见父子二人一站一跪的对峙,开口问:“湛儿,又不好好背书惹你父亲生气了?怎么还哭上了?”
徐湛脸上已挂了泪,委屈至极,父亲分明心里不痛快,为何还要答应这桩婚事,既答应了婚事,又为何平白无故拿他泄愤。
林知恒眼见兄长阴沉似水的脸色,弯腰搡了他一下:“快,眼泪擦了,跟父亲认个错。”
徐湛不言语,片刻,将脑袋偏向一边。
林知望抄起一柄镇尺险些砸过去。
林知恒握着兄长的手腕,缓缓掰开手指将那厚重的镇尺抢下。
“兄长息怒!”林知恒自知冒犯,规矩的垂手恭立:“明日还有早朝,兄长不妨回房歇息,让小弟同他谈谈。”
林知望虽余怒未消,却也知道这样的怄气毫无意义。瞥了两人一眼,从善如流的出门,又变回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仿佛刚刚大发雷霆的人不是他。
林知恒无奈的扶了徐湛一把,命他起来。不待他开口,便听徐湛喃喃的问:“小叔,若我是个乞丐、残障,或者目不识丁的农家小子,父亲还肯认我吗?”
“湛儿,矫情了。”林知恒盯了他一会,才道:“回回把娄子捅到天上去,是谁替你收拾烂摊子?还农家小子,我看你爹巴不得呢。”
徐湛转念一想,也觉得自己矫情了。
“你爹脾气不好,可也不随意乱发,你把他惹到份上了,还不嘴乖些讨个便宜,不挨打就奇怪了。”林知恒说:“眼看考期将近,你回去就打点一下,后日启程吧,免得你们父子怄气耽误了大事,兄长那里我去说。你二哥前些天来信,说七月底最迟八月初与你在省城汇合,食宿我会着人安排好,你只管专心温书考试,不许再出状况。”
第123章 赴考(上)
隔了一日,徐铭宏启程回任,因途径韫州,遂命徐湛与之同行。林知望脱不开身,林知恒告假送他上船。
“你们到底还小,怕是到了我这年纪才会明白,有人在身边时刻督促,耳提面命,也是一件幸事。”林知恒道:“你父亲有今日,全靠你祖父当年的管束,可惜你祖父过世的早,这些年,林家在朝为官的宗亲,皆离不开你父亲的庇护,他的艰难你可以想见。这些责任是父辈的,可迟早有一天要落在你们这代人头上,名门望族为保长盛不衰,世世代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小叔的苦口婆心,徐湛是听进去了,他隔过小叔向远处看,舅舅的随从皆已上船,码头上空无一人,难免有些失落。
“你父亲也想来送你,实在抽不开身。”林知恒半开玩笑的说:“好好考,考中了回来成亲,若是考不中,挨家法时谁也保不住你。”
“小叔!”徐湛有些恼了。
“不禁逗。”林知恒弹了他一记爆栗,却忽然阴着脸说:“顺便给你二哥捎个话,考完试赶紧回来,我不打他。”
徐湛垂下眼睑,不禁替林旭宁打了个寒战。
“阿嚏!”站在总督行辕的大坪上,林旭宁揉了揉鼻子,喃喃道:“谁在骂我?”
“林公子,总算回来了!”沈岳的亲卫长李昇迎面而来:“再晚一日,部堂就要发兵雁门岭了。赵通事呢?”
话说从头,十余年前,一个叫王显的商人,在地方官的默许下打造巨舰,自立为船主,收拢了许多海盗和沿海百姓,组建起东亚最大的武装海商集团。朝廷围剿过多次,收效甚微。
即便如此,他仍寄希望于朝廷能够开放海禁,于是主动配合浙江官府,平定了多股海盗势力,维持沿海秩序,竟与官府形成分庭抗礼之势。然而海盗就是海盗,他很难约束全部手下,一些部下以抢夺财产为目的,趁机引进倭寇袭击东南沿海。
朝廷派兵围剿他,他却逃到日本去了。
浙江巡抚衙门抓了他的妻儿关在大牢,王显意识到只有不断壮大,为朝廷忌惮,方能保住妻儿性命,于是他召集日本浪人及一些中国海盗,常年在浙江沿海活动,目的只有一个——要挟官府,开港通市。让他们这些以海贸为生的海商,能够合法的进行国际贸易。
赵通事自荐去雁门领的倭船上与大海盗王显谈判,林旭宁未得总督指令,擅自陪同赵通事跑了一趟。
王显对林旭宁不甚了解,只道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衣秀才,在总督府抄抄写写混口饭吃,赵通事官职虽低,好歹是吏部在册的朝廷命官,沈岳必然要对他负责。于是在提出留一人质在手的时候,点名选择了赵通事。
“说来话长,我正要跟部堂解释。”已有人接过他的行李和马匹,林旭宁在外奔波数日,疲惫写在脸上:“沈部堂在吗?”
“签押房等您。”李昇低声道:“脸色不好。”
林旭宁笑道:“无妨,我是带着捷报回来的。”
早秋闷热,签押房门窗敞着,沈岳早听到了林旭宁的说笑声,脸色格外阴沉:“你还知道回来。”
林旭宁整了整衣冠,躬身道:“旭宁擅作主张,来向部堂请罪。”
“请什么罪,你林公子会有罪?”沈岳将手里的茶杯重重蹲在案上:“你多英雄啊,王显的倭船都敢闯,两省总督的印信都敢偷,自作主张,胆大妄为,做都做了,还装模作样请什么罪?。”
林旭宁急忙回身关紧门窗,被有心之人听见,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怎么,你也知道怕?”沈岳冷声斥责:“这些个行径,换一个人,早推出去斩了,还容你在这申辩?”
“部堂,旭宁不曾申辩啊。”林旭宁无辜的说。
“……”沈岳起身走向他:“林公子,做我沈某的入幕之宾着实是屈才了,来来来,本督的位子让给你坐。”
“部堂,部堂息怒……”林旭宁连连作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双手奉上:“看在我不计艰险劝降王显的份上,将功补过,就饶过我吧。”
沈岳乜着他看了几眼,才接过信封。
林旭宁道:“王显的妻儿受到牵连,被关在浙江巡抚衙门的大牢里,王显常年漂泊海外,组建船队,自立为王,却从未另纳美色,只收了个义子名叫王乾,足见对妻儿的想念。部堂前段时日将王显的妻儿从大牢内接出,我便以部堂的名义写了封信给汪清,告知他家人安好的消息,许以高官厚爵、妻儿团聚,王显果然动心,约大人十日后相见。”
沈岳的表情却愈发凝重:“高官厚爵?你许了他什么?”
“无非是一个名份,和自由通商的权利,我有意在人前拿出,他看都没看便付之一炬了,做不得数。”
沈岳后怕的看了他一眼,收起书信:“朝廷下达的旨意是‘平王显之患’,是抚平还是剿平,你比我还清楚吗?你这般随意许诺,若是遗人以柄,我就百口莫辩了。”
林旭宁听出了不对:“您这是什么意思?”
“去拟一份奏疏给我:王显勾引倭夷,骚绎东南,肆行攻劫,罪不可恕,臣等挟其妻儿,意图诱获,乞将其明正典刑,以惩于后。”沈岳道。
“说好的招降,怎成了诱杀?”林旭宁急道:“部堂用半年时间安稳王显,为的是利用他的身份牵制海盗,如今大功将成,为何突然反悔?王显一死,船队群龙无首,后果不堪设想!”
“你当我愿意这样做?”沈岳阴沉着脸,将王显投诚的来信撕得粉碎,扔进火盆化为灰烬:“浙江巡按周伯年上了一本奏疏,将他在东南沿海看到的听到的,有关王显勾引倭寇、烧杀掠夺的般般劣迹说的是活灵活现,如今,陛下对王显二字深恶痛绝,满朝文武欲杀之而后快,我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林旭宁:“……”
两人沉默了半晌,林旭宁声音轻飘飘的,说出的话却重似千金:“赵通事被王显扣作了人质。”
沈岳一怔,他早在林旭宁独自进来时,已有预感。
“部堂!”林旭宁忽然跪在地上。
“你这是做什么?”沈岳过来扶他。
对于总督府的幕僚来说,沈岳尚算得上礼贤下士,何况他看中林旭宁的才学胆识,平生头一次,主动向下级要人。
林旭宁年纪尚浅,不会阿谀逢迎,他说出的话未必好听,却从无半句虚言。沈岳也从未受过他这么重的礼,一来他是秀才,见官不跪,二来沈岳看重他,像对子侄一样,给他异于常人的优待。
“赵通事的性命,沿海各地数万百姓的性命,都系在王显一个人身上。”林旭宁正色道:“请部堂慎重处置。
沈岳文官领兵,战场上熬打出来的筋骨,稍一用力,便将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拽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爱重之意显然,神情却格外凝重。
“此事,要看王显的表现了,倘若他真心求诚,我搏上一搏也无妨,左不过一顿申斥,还能罢官免职不成。”沈岳道。
林旭宁松了口气,绽开笑容:“谢部堂。”
“你啊,少年心性,不晓世事艰辛。”沈岳无奈的看着他,道:“秋试将近,满脑子都是倭寇那些倒灶事儿,温书了没有?”
林旭宁一愣,秋试将近了?怎么那么快?
“呵,”沈岳讥笑,“四书五经都扔进海里喂鱼了吧?”
林旭宁面子上挂不住:“别说那么直白行吗?”
“这大祁的社稷,终究要靠你们这些后辈人匡扶的,你不走上仕途,纵有满腹才华,也无用武之地。”沈岳说:“往后多待在房里用功,收收心准备秋闱吧。”
“是。”林旭宁敛笑应道。
学而优则仕,走上仕途方能施展报复,大伯父将他扔在浙江,就是为了让眼高手低的他想明白如此浅显的道理。如今他想通了,自然加倍努力的用功温书,他自幼跟随名师,底子不差,哪怕临时抱佛脚,也未必落后于人,林旭宁时不时看向窗外,今晚就是谈判之期,只愿招抚王显的事能够顺利进行。
夜幕降临,有人在房门外徘徊,林旭宁搁笔去开门,见李昇犹豫不决的站在回廊下。
“林公子,我们得到吩咐不让打扰您,可是部堂似乎遇上大麻烦了。”李昇道。
林旭宁心里一沉,快步往签押房走。
沈部堂正在会客,这客不是别人,正是极力阻止招降的浙江巡按周伯年。林旭宁隐隐感到不妙。
“大理寺少卿林知恒的独子,林旭宁。”沈部堂这样介绍他。
“周大人。”林旭宁上前施了一礼,便退去沈部堂身后。
周伯年抚着胡须一脸难以掩饰的鄙夷,此人虽无官无职,他的伯父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的堂弟十五六岁时便与自己同品同级,一家子都是天子近臣,难怪在总督衙门也敢肆意横行。
“周巡按,你利用职权,不经总督衙门擅自抓人。我苦心筹划半年的招降方案,被你横插一杠全盘打乱,因此造成的后果,由你来担,还是我来担?”沈岳平静的问。
“部堂,若是天天想着明哲保身,下官压根不会来。”周伯年坚决道:“王显勾通外贼恶贯满盈,我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