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通事一家曾是逃难到本县的,没听说族里还有什么人,孩子太小,只能先送到慈幼局去。”县丞说。
“我带他回总督衙门,如何处置,还须请示部堂。”林旭宁想,若能得一两个同僚愿意收养,也总比扔在慈幼局里吃不饱饿不死的强。
县衙乐得如此,便由他们将宝儿抱走。
这之后,徐湛再未劝过一句。
林旭宁找到妥帖的官船送徐湛回乡考试,码头上叮嘱他:“东南一带闹倭乱,揭榜后不要延误立刻回京,长辈问起我来,就实话实说,别自作聪明替我掩饰。”
徐湛不以为意的笑:“二哥多虑了,父亲和五叔的手再长,也伸不到省里去,沈部堂是当朝首牧,日理万机,无暇理这些小事,秋闱落榜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谁会想到你没去考试?”
“你是老毛病又犯了。”林旭宁拉他去一边,低声说:“你不要觉得何朗好说话,林家上下,他只忠于大伯一人,只要大伯问了,他就不会有半句假话。所以在这个家里,哪些谎能说,哪些谎说不得,要掂量清楚,免得白吃亏,明白吗?”
徐湛一本正经的作揖:“二哥说的对,小弟受教了!”
“德行!”林旭宁笑嗔,撵他快些上船。
官船四平八稳的航行在运河上,何朗吸取了教训,对徐湛寸步不离,徐湛读书,他就坐在旁边闭目运气。
徐湛放下书本,笑道:“何大哥,刚刚二哥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何朗:“……”
徐湛接着道:“你听觉嗅觉如此敏锐,是怎么修炼的,教教我可好?”
何朗:“……”
常青出去打水,舱房里只有他们两人,徐湛晃到他的身边坐了,刷的掏出一叠银票,在何朗耳边晃来晃去:“我也不白学,我知道何大哥近来花钱的地方多,一千两作为修束,可还满意?”
何朗慢条斯理的说:“我讲原则的,休想再拿钱收买我。”
“不要这样拒人千里嘛……”徐湛将银票扔在床铺上,上手扒他的眼皮:“你睁开眼睛看看,再考虑考虑。”
何朗被他抠的两眼生疼,捂着眼睛躲开老远,一脸的生无可恋。
徐湛道:“坐下,我给你算笔账。”
“我在外面私定终身惹父亲生气,目前还是戴罪之身;二哥离家两年不归,还违背五叔的意愿给沈岳做幕僚,也是戴罪之身。所以咱们在杭州遇险的事,我二哥弃考的事,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
“二哥在浙江一待就是两年,我敢担保,这两年他连孔夫子像都没见过,秋闱这样的考试,他就是去了,也未准考得过,既然都是考不过,落榜和弃考有什么区别?”
“再说父亲派你跟我来韫州,说白了,就是约束和监视我的,去杭州虽是我的主意,可你也没有阻拦啊,所以你也脱不了干系,既然我们全身而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说出来让他担惊受怕呢?我这份孝心,你能体会吗?”
何朗:“……”
不能!
九天七夜的考试对于徐湛来说,是挑战身体极限的尝试。
考生考试的号舍是独立的,答卷吃喝甚至睡觉,都要跻身在阴暗狭窄的空间里:修缮完善的将将能够挡风遮雨、转得过身、直的起腰而已;若赶上偷工减料的,连风雨都没个遮挡,雨水打湿了试卷,等于主动放弃考试,真真苦不堪言,却是每个读书人跻身仕途的必经之路。
墙面上歪歪扭扭凿了些打油诗,接头续尾,很是有趣:
张:苦读几十载,只为功名来。
李:百担书文尽,老来一青衫。
刘:胸中无点墨,脑中全空白。
赵:今科取不中,不如赴黄泉。
这么多的前辈在此历劫,徐湛扳手一算——宛如谪仙的父亲经历过,独揽朝纲的冯氏父子也经历过,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
转念又想,倘若父亲知道自己拿他与冯氏父子相提并论,找平衡感,怕不是要抽死他。
乡试不同于之前的县府院试 ,经义、算数、律法、策论、诗赋无一不考,都是堂堂正正的大题,能真正体现一个人的才学。多数头次参加乡试的考生难以接受这样广泛的考试范围,更有甚者看到考卷直接崩溃,形成心理阴影,此生再与科举无缘。
对于徐湛来说,这样的考题倒比多数人有优势。他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死磕四书五经的读书人,他在先生和父亲的引导下博览群书,更在两年前获得官身,办过几件棘手的差事,因此他虽年轻,论真知灼见,却也不落人后。
九天七夜,每三天一次换场,待交卷走出考场,徐湛的身体已经严重透支。阳光刺的他睁不开眼,倚在门口等柱子上缓了许久。十年寒窗,能走到秋闱这一步的,多不是什么身强体壮的猛男,这几日,每每看见因暑热或体力不支晕厥被抬出考场的考生,心里都在感激父亲毫不留情的“限时特训”,让他合理规划考试时间,保证足够的睡眠,否则以他的体格,能不能活着走出考场都是未知。
脚下无根般摇摇晃晃找到何朗和常青,却见他们身后停了两辆马车,都挂有“林”字灯笼,一辆是林家别业的,一辆是老宅的。
徐湛差点摔倒,到底推辞不过,被人家堵在考场门口。
何朗常青一边一个扶住他:“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监号里关了九天,能好才怪。”徐湛说。
何朗却跟他较起真来:“别说不吉利的话,什么监号,那叫考棚。”
是了,读书人等待考试结果时比谁都讲迷信,例如东西落地不能说落地,要说及地。
“湛儿。”马车上走下一个年近半百的人,徐湛一愣,强忍发软的双腿上前扶他。
“三叔公,您怎么来了?”徐湛体力不济,堪堪站稳脚跟,规规矩矩的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在看吗?
第126章 放榜
三老爷林贸半开玩笑的说:“我不来,怕别人请不动你呢。”
“您折煞湛儿了。”徐湛诚惶诚恐的说,他再嚣张,也不敢在族亲长辈面前托大。
“宁儿呢?”林贸环视四周:“没同你一起出来?”
“宁……二哥,昨晚……就交卷了,他交代过要回杭州,让我不用等他。”
“这小子……”林贸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忙道:“你也累了,上车说吧。”
由他扶上了车,再转身时,却见徐湛扶着车辕怎么也迈不动腿了。
徐湛眼前发黑,险些一头栽倒,最后由林贸拉着,何朗常青扶着,好歹是弄上了马车。车厢宽敞,林贸让他权且躺下,徐湛说什么也不肯,只好命车夫将马车驾的平稳些,小炉子烹起参茶,不由分说灌了他一碗。
“你小子随你爹,牙硬。”林贸无奈道:“可也别处处学他,他身体底子好,精力过剩。”
“是。”徐湛喝了参茶休息片刻,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
“大爷爷早在一个月前就为你们腾出安静的院落读书,延请上届举人答疑解惑,你们倒好,连个人影都捉不住。一家人没有隔夜仇,纵使先前有些不快,你也不该避着家门不入,辜负长辈的好意。”林贸道。
徐湛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想了半晌,却又无从辩解。今年的中秋节是在考场中度过的,那日他躺在号板上仰望星空皓月,竟生出些倦鸟知还的情绪,险些失眠。
在林家,读书就是正业,考试归来的子弟享有特殊待遇,在遵纪守法的前提下,短期内可以不受家规束缚。
因此,疲惫不堪的徐湛只低调了两日,酒足饭饱补足睡眠之后,便陆续有县学的、府学的同窗约他参加文会,公门中的应酬也让他应接不暇。
甫一放松,未免有些得意忘形,一得意,竟忘了放榜之期。
按照惯例,八月三十日是张榜日,所有考生会早早等在贡院看榜,而后会有专人到各个会馆驿站报喜,于此同时,省里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中榜名单下达各府州县,由地方官府向这些新晋举子的家中报喜,以示朝廷对读书人的优渥。
“老爷!”管家叩响林老爷书房大门,林老爷以多年罕见的速度开了门:“考上了?”
管家说:“县里来人通知,今日是放榜之期,刘知县将亲自到中榜举子家中报喜,让各家耐心等候。”
说了跟没说一样!林老爷一脸失望:“徐湛还没回来吗?”
回来?这话从何说起,管家有些摸不着头脑:“湛少爷昨天喝多了,没出门啊。”
“……”林老爷半晌挤出一句:“混账……心真大!”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正待叫人去徐湛的住处叫他来兴师问罪,就见三老爷脚步匆匆的闯进院子:“兄长,兄长!”
“慌慌张张,”林老爷端起兄长架子,“让小辈们看见成何体统!”
“兄长恕罪。”林贸卖关子道:“有人从贡院看榜回来,特地跑来跟我道贺,您猜怎么着。”
“中了?”林老爷问。
林贸笑而不答。
“中了两个?”林老爷放开胆子猜道。
林贸摇头:“中了一个,解元。”
“湛儿?”林老爷有些激动,声音难以抑制的打颤。
“是。”林贸一脸喜气。
林老爷捏着胡子连道几个好字,欣慰的红了眼眶:“……一个也好,解元,解元好,咱林家出过状元,还没出过解元呢。”
“正午之前,刘知县必要来道贺的,湛儿还没回来?”林贸问管家。
管家看了看林老爷,支支吾吾。
林老爷冷笑着吩咐管家:“快马向京城报喜,跟他老子一个德行,早就胸有成竹了。”
怎么听,都不像在夸人。
徐湛被推门声吵醒,阳光刺眼,他蹙着眉挡住眼睛,含混不清的问:“常青,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解元公。”温厚低沉的声音,不是常青。
徐湛拿开手臂,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起来。大爷爷和三叔公站在床边看他。
穿袜穿鞋,忽觉哪里不对,手顿住。
“您说什么?”他不确定的问:“什么公?”
大爷爷只笑不语,三叔公在一旁无声的对口型:解元公!
徐湛看了眼墙上的黄历,三十日,纳罕的说:“不是明日放榜吗?”
“明日放榜……”林老爷忍无可忍,抄起拐杖就抽过去:“我叫你明日放榜!”
“哎呀!”徐湛又惊又痛,揉着身后躲开。
林老爷恨铁不成钢的骂:“全省考生三四千人天不亮就挤在贡院门口等待放榜,你这一省解元倒连开榜之期都搞不清楚,是读书人该有的态度?”
林贸正要打岔,外面锣鼓喧天,报喜的队伍上门了。
报子一路进门,一路唱喜:“捷报贵府老爷徐讳湛,高中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皇甲!”
林老爷这才作罢。难以抑制内心的喜悦,却强板着脸对徐湛道:“更衣洗漱,出来见客。”
京城林府收到消息,已是十日以后。
学生家长向杨老先生道喜时,不免会感叹一句:“这孩子莫不是文曲星下凡。”
杨老先生一脸“你真没见过世面”的鄙夷神色,捻着胡须摇手道:“两京一十三省十五个解元,每三年出十五个,都是文曲星?下雨下雪,没听说过下星星。”
弄得人家一脸尴尬。
杨虔可是带过无数举人进士的名师,区区一个解元会放在心上?后面还有会试、殿试,路漫漫其修远兮,万不能安于现状。然后,族学里孩子们沾了徐湛的光,破天荒的被放假一天。
学生们纷纷传颂杨先生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虚张声势,惺惺作态的良好作风。
林知望忙和谈忙的脚不沾地,听到这个消息甚是欣慰,然后又无心他顾的一头扎进衙门里。
和谈工作顺利收尾,林知望也得到两个月来的第一个旬假。
一得闲,便听说一个比徐湛考中解元还要惊人的消息,忙将林知恒叫来书房问话:“宁儿怎么回事?”
林知恒下意识的袒护儿子:“老家来人说落榜了,想是浙江太乱,无心进学⋯⋯”
林知望不耐烦的打断他:“他落榜是我预料之中的,我问你他去雁门岭诱杀王显,怎么回事?”
“什么诱杀王显?”林知恒不明就里,随即后知后觉的瞪大了双眼:“王显是他诱杀的?!”
林知望将一个多月前的邸报扔在桌上,沉着声音说:“林知恒,儿子当官了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当爹的?”
林知恒翻看邸报,无言以对。
“沈岳的初衷并非诱杀而是招抚,如今东南局势演变成这样,总要有人担责,这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沈岳替宁儿讨封赏是什么意思,你心里要有数。”
沈岳是冯阁老举荐的人,却借皇帝之手向林家伸出了橄榄枝;即便冯许两*党真的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王显这件事也无法成为许阁老中伤他的武器,因为朝廷一旦判定这件事错了,周伯年、林旭宁,都要跟着他翻船。
“我给宁儿去信。”林知恒说。
“不必告诉宁儿,思退是为官之道,沈岳有自保之心无可厚非。宁儿性子率直,一时怕也难以领会,他跟徐湛不一样,徐湛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看得透彻。”林知望道。
林知恒有些心累,宁儿率直,他这当爹的何尝不是。
“徐湛呢?怎么还没回京?”林知望问。
林知恒忽然笑了:“解元是那么好脱身的吗?大大小小的文会邀他登台讲学,省里要设鹿鸣宴,族里要开祠堂祭祖,连摆三天宴席,林家百来年也没出过解元,长辈们且稀罕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