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徐湛第一个念头是:这么好的笔触,怎么不去考状元呢?
  林知望见他表情丰富,手里戒尺不轻不重的敲了他的肩膀:“你怎么说?”
  徐湛老老实实的说:“当晚的确遇见了倭寇,且是极难遇到的真倭,人血把整条河水都染红了,一条商船,只活下来我们三个。不想令父亲担惊受怕,所以没说。”
  林知望仍不解气,卯足劲补了两下戒尺:“知道我担惊受怕,行事多掂量!”
  “是。”徐湛嘶着嗓子说。
  林知望这才把戒尺扔下,徐湛松了口气。
  “还有件事,我实不愿说给你听,可现在不说,又怕你事后怨我。”林知望顿了顿,好似在措辞,却依然用最直白的方式说了出来:“怀王要去藩地了,今日动身。”
  徐湛急于站起,膝盖像针扎一样麻,险些摔回原地。
  “什么时辰?”他问。
  “未时,要进宫拜别陛下和太后,要去太庙敬告先祖,此刻应该还没出城。”林知望说。
  “您怎么不早说啊?”徐湛的眼睛更红了。
  林知望理所应当的说:“我画没画完。”
  “……”徐湛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去吧,眼泪擦了,替我把它交给怀王。” 林知望将装着画轴的匣子递给他。
  徐湛颔首,转身便跑出门去,将画轴背在身上,大声吩咐备马。
  便听何明带着几个人追在他身后喊:“三少爷,你不能在城里骑马!”
  静了一个晌午的庭院,终于有了些骚乱。他能想象徐湛不顾身后肿疼,跨上马背疾驰而去的样子,有些懊悔自己受不住脾气,在这个当口对他动手。
  徐湛直追到城门外,终于看到了怀王的车队,所经街道全部被封,店铺关门歇业,百姓需绕道而行。
  像徐湛这样骑马乱跑的“闲杂人等”,刚一下马便被千从卫擒获,押送到首领——护送荣晋的十三太保面前。
  荣十三戏谑般的看着他:“我当来了个三头六臂的刺客,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徐湛向他颔首:“十三爷。”
  “解元公,乡试不够你施展才华,非得在大街上秀一番骑术?”荣十三问。
  “怎么回事?”
  众人让开一条路,荣晋从后面走来,愣住。
  “殿下。”徐湛风尘仆仆的,笑着说:“臣回来了。”
  荣晋只点了点头,扫一眼荣十三,后者率人退至十几步外。
  “这段时间我既盼你回来,又希望你再耽搁几日,你到底是赶上来了。”
  “是我回来晚了,出了什么事?”徐湛说。
  荣晋摇头苦笑:“没什么,总会有这一日的。”
  他说着,从腕子上取下一串念珠,徐湛很熟悉,正是他出来京城时,荣晋给他的珊瑚珠。
  “帮我交给襄儿,我如今站在浪尖儿上,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不能再跟林家扯上任何关系,待风头过一过,我在成都安顿下来,你帮我探探先生的口风,我去求父皇赐婚。”荣晋说。
  荣十三远远看见有物件往来,警觉的向他们走来:“殿下,不早了,别误了时辰。”
  荣晋点头,徐湛将画匣子打开,交给荣十三审验:“这是家父命我转交殿下的一幅画。”
  荣十三将画轴展开,连徐湛都暗自唏嘘。
  不短的一副画轴,画的是京城的风情景致,店铺街道鳞次栉比,贩夫走卒栩栩如生,就算荣晋去了封地,想念京城繁华时,也能打开看看。父亲画技并不算上乘,这样一幅画没有十日是作不完的。
  “林师傅有心了。”荣晋非常官方的收下。
  “还有件事,你帮我留意一下。”荣晋说:“李铨本要跟我同去封地,今早却不见了踪影,千从卫搜遍整个王府,一无所获。”
  徐湛应着,劝他说:“这些琐事,自有司礼监处置,殿下只管安心上路吧。”心里却总也不踏实。
  看着车队出城,正心不在焉的牵马往回走,一人一马从身旁掠过,他回身一看,马上隐约是个千从卫,他眼皮跳的厉害,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怀王的车驾停在官道中央,荣晋面色凝重,那千从卫正阴着脸与他说着什么,看到徐湛牵马跟上来,面无表情的问:“徐巡察怎么在这?”
  “徐巡察刚从老家回来,来送殿下的。”荣十三解释。
  “也好,省的卑职再跑一趟林府。”那人道:“陛下宣怀王即刻进宫,徐巡察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待徐湛细想,便被人托上马去,荣晋也被不算恭敬的“请”进马车,后队变前队,折返回城内。
  “十三爷,出什么事了?”徐湛试探着问。
  荣十三目视前方,少有的失神:“太子薨了。”
  风起来了,云层间滚过几声闷雷。
 
 
第129章 御审
  他们走在通往乾清宫的路上,天空下起了细雨,没有人打伞,他们步履匆匆的,不知前路吉凶的向前走着。
  嵌在雨幕里的紫禁城寂静无声,飞檐斗拱、琉瓦朱门,就连脚下的青石都泛着冷意,他们见证了这座宫城一百三十年的风风雨雨,无论是红尘烟火,还是血雨腥风,都不能令他们动容。
  荣晋入乾清宫面圣了。
  怀王府所有侍讲、属官,都在雍肃殿外候旨,每个人脸上都是汗涔涔的。
  徐湛环视一圈,看不见父亲,心中慌乱,又见齐英、季怀安向他走来,迎上前去想要施礼:“两位大人!”
  齐英还算冷静,季怀安已经抓住他的小臂阻止了他。
  “殿下麻烦大了!”他说:“太医验过,太子是中毒而亡,怀王府有个管事太监叫李铨,从昨晚起就失踪了,太子殇逝后,被发现死在了东宫。”
  李铨,这个名字在徐湛耳边轰然炸响,惊讶之余,他反问:“东宫戒备森严,李铨是如何进入的?”
  “可巧不巧,李铨有个同胞兄弟叫王春,两人姓氏不同,入宫批次不一,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李铨被发现后,这王春也跟着失踪了,想是李铨利用兄弟的名义混进了东宫。”季怀安道。
  “既是同胞兄弟,相貌相同,又怎么知道死在东宫的是李铨?”徐湛问。
  齐英解释说:“虽然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每个太监的体貌特征,在司礼监都有详细备案,一查便知。”
  季怀安脸色苍白,低声自语:“太子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毒害,难道殿下真的……”
  一路上,徐湛都在犯疑,太子突然薨世,召荣晋进宫是情理之中的,可是他算什么,为什么被带进宫来?如今是全明白了。
  太子死了,太子死于非命。
  在场的所有人都与荣晋有关,今日过后,他们或被打入诏狱给荣晋陪葬,或跟着荣晋,鸡犬升天。
  父亲在哪?在乾清宫面圣,还是在礼部筹备太子的丧礼?
  小太监传旨说:“徐解元,请至乾清宫见驾。”
  徐湛有些不习惯,有了功名就没人再称呼他的官职,大祁对科举的重视根深蒂固。
  乾清宫,他是第二次来。
  殿内除了皇帝与荣晋父子,还有千从卫首领关穅、掌印太监王礼、秉笔太监胡言。
  他温驯的低着头走路,不敢抬眼直视皇帝,即便是他最不喜欢的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徐湛行过大礼,便听王礼对他说:“关都督有话问你,要实话实说。”
  徐湛低垂眼睑,目不斜视道:“臣遵旨。”
  关穅目光扫过几案上多卷文书,从中取出一卷,问:“靖德十九年八月,阿史那吉围困京城,陛下染恙,太子监国,你是否对怀王说过‘京城告急,你们兄弟若不能同心同德,就等着城破之时沦为俘虏。’这样的话?”
  徐湛一怔。
  荣晋泛红的双眼狠狠盯着他:“关穅,你什么意思!”
  关穅并未理会,只问徐湛:“徐解元,有,还是没有?”
  “有。”徐湛说。
  “你的言下之意是,平日里,太子与怀王兄弟不睦?”
  徐湛心猛的一沉,双手在袖子里紧紧攥起了拳头。
  荣晋咬着牙问:“关穅,我兄长尸骨未寒,你不去查明死因,在这里掐头去尾、断章取义,罗织些莫须有的罪名,是要大兴冤狱吗?”
  “殿下,臣正在查明真相。”关穅不温不火的说:“殿下放心,太子一生仁慈温厚,哪怕秉行他的遗志,臣也不会制造冤狱。”
  只听一阵乱响,众人向皇帝看去,案上的陈设尽数被扫落于地,天子发怒了。
  王礼眉心一皱,声色俱厉的说:“徐湛回话!”
  徐湛想也不敢多想,强作镇定:“回陛下,是臣的原话,然臣的本意,是奉劝殿下与太子戮力同心、共应国难,勿计较个人得失。绝非关都督臆测的那样。阿史那吉提出选一宗亲出城谈判时,殿下连眼都未眨一下,甚至请求太子:‘朝廷若有发兵之机,勿以臣弟为念。’关都督拿这件事发难于殿下,不觉得有失公允吗?”
  “放肆!”王礼训斥他:“照实回话,谁许你发问?”
  关穅将手中的文书放在一旁,又问:“李铨你可认识?”
  “认识,是怀王邸的管事太监。”徐湛道。
  “王公公,李铨被调入怀王府,是你亲下的调命?”
  “是,”王礼道,“按规制,怀王府内监宫女远远不够,奴婢看李铨长得顺眼人又机灵,便派去了怀王府当差。”
  皇帝怒斥:“那他就该死在怀王府,因何死在了东宫?!”
  王礼跪伏于地道:“这几年,李铨在怀王府还算尽责,奴婢实在想不通为何会发生这种事啊。”
  “朕没问你!”皇帝双目如炬,扫视众人:“怀王回话。”
  荣晋无端被捉到皇宫受尽质疑,心中满是怨气,冷声道:“李铨入怀王邸三年,深得儿臣信任。昨夜儿臣离京在即,他却离奇失踪,直到今日在东宫找到,儿臣也是百思不解。”
  “你出入宫禁皆是李铨伴随左右,他如今犯了案,你这做主子的一句百思不解就能撇开干净?”皇帝恼火道。
  荣晋忍气吞声,赌气般跪在地上。
  皇帝冷着脸,命关穅继续。
  关穅拿起另一卷文书,道:“太子的起居注上记录,昨晚是王春——也就是李铨的孪生兄弟当值,恐怕是李铨顶替了王春。殿下,李铨有孪生兄弟在东宫当值的事,您是否知道。”
  “当然不知道!”荣晋说。
  此时,有千从卫报门而入,将一份供词双手奉上:“启禀陛下,王春找到了,这是供词!”
  皇帝示意关穅去接。
  关穅大致浏览一遍,禀奏道:“王春供认,昨日李铨约他私下见面,说……怀王许其诸多好处,命他们兄弟其中一个行刺太子,并从老家找一同族小儿过继,让他们后继有人,开枝散叶。王春不肯,便被李铨打晕捆起来,藏在一个隐蔽的小客栈内,直到被千从卫发现。”
  “分明是构陷!”荣晋反问关穅:“你们说王春李铨是孪生兄弟,足以以假乱真,又怎么证明死在东宫的是李铨不是王春?”
  关穅不紧不慢的说:“回殿下,司礼监对所有太监的相貌特征皆有详细备案,王春右臂上有块青色胎记,李铨没有。”
  皇帝看着荣晋,眉头紧蹙:“你怎么说?”
  “儿臣无话可说。”荣晋道。
  “荣晋。”皇帝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
  荣晋两眼通红,赌气道:“儿臣无法自证清白,是关是杀,全凭父皇圣裁!”
  若说荣晋杀兄夺位,皇帝倒并不怎么相信。只是他如今烦躁难耐,见不得荣晋自暴自弃的混账模样,遂压不住火,命人传杖。
  便有内监抬上长凳廷杖,王礼望向皇帝,声音发抖:“陛下,打多少?”
  “打死算完!”皇帝怒道。
  王礼、胡言已经扑通一声跪倒:“皇上息怒,万万不可啊!”
  几个内监上前道一声得罪,将荣晋往刑凳上拉,荣晋不肯,两厢撕扯起来。
  “陛下!”徐湛急的眼眶发红,强自镇定,心想皇帝说的是“打死算完”而非杖杀,赌气的成分居多,心中才有了半分底气。
  伏地叩首道:“陛下,臣有话讲!”
  “徐湛,是你插言的地方么?”关穅道。
  徐湛哪管得那么多,大声道:“陛下,李铨居心叵测,早有前科!”
  “住手!”皇帝喝道。
  大殿上忽然安静下来。
  “陛下,在李铨入怀王府之前,臣见过他!”徐湛道。
  李铨犯过什么前科,除了徐湛,掌印太监王礼最清楚。
  徐湛当面讲出这件事,替荣晋洗脱部分嫌疑的同时,势必得罪司礼监,然而话已出口,再无收回的余地。
  “你见过李铨?”关穅问。
  “见过,”徐湛说,“在靖德十九年年底的庭议上。”
  王礼不错眼的盯着徐湛,额头见汗。
  关穅道:“他对你说过什么?”
  “显是受人指使,劝臣交出抚阳堤案的卷宗。”徐湛说。
  关穅冷着脸讥讽道:“他让你交,你就交了?”
  “案卷的内容臣都记得住,因想看看他有什么目的,就给了他。”徐湛道。
  “轻狂!”皇帝突然斥了这样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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