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跪伏于地,不敢作声。
“既如此,你在怀王府见到李铨时,为何没有提出疑问?”关穅问。
“起初,臣也感到奇怪,甚至暗中观察多次,因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便放松了警惕。”徐湛说:“又是司礼监的调度,臣不敢置喙。”
关穅看着王礼,问:“王公公,这等居心叵测之徒,司礼监不处置了他,弄到怀王邸去做什么?”
“皇上恕罪!”王礼扑通一声跪倒:“李铨从入宫起就跟在奴婢身边,他做下那么不识好歹的事,奴婢怕他丢了性命,便起了保全之意,命他去怀王府小心当差,将功折罪。”
“李铨与王春是孪生兄弟,你知不知道?”
王礼带着哭腔说:“奴婢失察,确实不知道。”
皇帝竟豁然起身,一脚踹上去:“方才怎么不说?”
众人吓得跪了一地。
“查!”皇帝阴测测的说:“命三法司联合起来查,林知望主审,千从卫也不要闲着,我大祁的储君都能死于非命,哪天一觉醒来,怕是紫禁城都要易主了,查不出幕后主使,都回家种田去。”
“遵旨。”众人道。
“荣晋。”皇帝道。
荣晋仍一副忍辱负重的窦娥样,低着头一声不吭,令皇帝气恼。
“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旨意,不得踏出怀王府半步。”皇帝道。
荣晋梗着脖子:“儿臣没……”
徐湛拽了他一把,提醒他别逞口舌之快。
皇帝扫了徐湛一眼,虽有不悦,却身心俱疲,并无心□□于他,一挥手,命众人退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最近几章写的格外艰难,究竟有多少人在看?
第130章 太子薨(上)
天空是灰蒙蒙的,低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靖德皇帝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任由殿外的风卷起袍袖猎猎作响。
“荣检怎么样?”他问。
王礼惊魂未定不及反应,秉笔太监赵恒回答道:“回皇上,太医说,长孙殿下只是悲伤过度晕厥过去,没有大碍。”
皇帝静默着,长长的出了口气:“不枉太子疼他一场。”
没有人接话,大殿内一点声响也没有,整个紫禁城寂静无声,碧瓦红墙也失去了颜色。他像所有垂暮的老人一样渴望得到些什么,比如哀乐,比如爱憎,可是他的头发渐渐斑白,手也已经颤抖了。他被身后的位置耗尽了所有青春,那些血腥的、炽热的岁月以后,只有无尽的孤独。
他感到无比孤独。
荣晋是也不好过的,兄长过世的错愕、世人质疑的目光,像块巨石一样压在他的胸口。
“李铨的事,我不该向殿下隐瞒。”尽管时机不对,徐湛还是打算将这件事说开。
荣晋却神情恹恹,摇头说:“你又没有未卜先知之能,我怎会怪你。”
“殿下……”
“不必说了,谁也不想平白无故得罪司礼监,何况你清楚我的性子,怕我惹事生非,我若因此怪你,就是诛心了。”荣晋说。
诛行不诛心,荣晋年纪轻轻就明白这个道理,实在难得,徐湛松了口气,他生怕荣晋因此与他产生隔阂,想来竟落了下乘。
“臣还想多问一句,三个月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陛下突然让殿下离京就藩?”徐湛问。
“应该是沈太医悉心调理的结果,九月份,太子身体好转,人也有了精神,催我就藩的奏折越来越多。”荣晋道:“那日父皇召我入宫,直截了当地问我,愿意承继大统,还是做个闲散亲王?”
徐湛心里一紧:“殿下怎么回答?”
“我能怎么说?”荣晋说:“上有兄长位居东宫,轮得到我来选吗?”
徐湛目光落在书案上,那是一本道德经,书页摊开在第二十二章。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荣晋顺着徐湛的目光看去,无奈的说:“我若想与太子争,早就争了,不会等到现在。”
徐湛叹口气:“陛下忽然这样说,怕是想早做决断。谁能料到太子偏偏在这个时候……”
荣晋摇头道:“我虽与太子一母同胞,却碍于年龄身份,不常往来。我的印象里,他不是在生病,就是忙于政务,从不花费时间多看我一眼,我从小与他疏远,连声兄长都不肯叫他,现在回想起来,竟连他的相貌都是模糊的。祖母常说,母后最疼爱大哥了,不知他们在那边见了面,会说些什么。”
荣晋落泪时,徐湛悄悄命人退下,然后一言不发,静静陪他坐了一个下午。
待徐湛揣着复杂的心情回府时,却听说父亲还未回来。
“衙门来人说了几句话,老爷便急匆匆出门了,连官服都是拿了路上换的。”下人说。
徐湛给祖母母亲报了平安,就回房了。
他这一天,只用了早饭,又在外奔波了整日,早没了一丝力气。袭月为他端来饭菜,他腹中空空,头晕眼花,碗里的饭戳了又戳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一天来发生了太多事,令他骨鲠在喉。
他坐在窗边的书桌后发着呆,直到有人走过窗外,闯入他的视线。
“爹!”他腾的起身,跑去外间开门。
“怎么了?”林知望走到门口,奇怪的问。
“没什么。”徐湛将父亲让进门,默默的跟在身后。
林知望见一桌几乎未动的饭菜,没说什么,将一小瓶跌打酒搁在一旁,推他去床上趴着。
“爹今日没去宫里?”徐湛瓮声瓮气的问。
“去了部院,商议太子丧礼的章程。”林知望说着,见徐湛本不严重的伤处被马鞍磨破了皮,跌打酒是不能用了,转身去柜子里翻找创药。
徐湛一声不吭的随他摆弄,顺从的像个木偶。
“担心了?”林知望问。
“嗯。”徐湛说:“担心爹受到牵连。”
林知望有些无奈的问:“说吧,又给我寻了什么好差事?”
徐湛把脸埋进臂弯,半晌,才把皇帝的话重复一遍,心虚似的小声说:“明日就会接到旨意了。”
林知望没有责怪他,只是长长的出了口气,不自觉下手重了几分。
“嘶……”徐湛疼的吸了口凉气。
“爹有些急了,不该在今日动手打你。”林知望突然说。
徐湛拧着身子,难以置信的看了父亲一会。
“不要乱动。”林知望说。
徐湛转身伏回枕头上,轻声说:“在韫州时,先生对郭莘动辄打骂,有一次我看不过,替郭莘出头,声讨先生的暴行,先生对我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那时觉得,这是世上最不讲道理的话了。先生却说,父母对子女,不论雷霆雨露,皆是出于关爱。”
林知望知道,他在为怀王鸣不平。
皇帝将怀王强留在京城,令他处境尴尬,太子身体好转,便立刻命怀王离京就藩,过于无情,如今太子薨世,又让怀王受到冤屈。
“陛下与一般的父母不同,他先是君,后是父,明白我的意思吗?”林知望问。
徐湛当然明白,太子薨世,国本动摇,在有人负责之前,总要先摆出姿态,撇清自己的嫌疑。皇帝不喜太子是人尽皆知的事,既然送怀王离京就藩是迫于压力,为保小儿除掉长子,也在情理之中。
“您会相信怀王吧。”徐湛不确定的问。
“所有证据都指向怀王,你叫我如何相信?”林知望说。
“陛下让您主审,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徐湛小声说。
一巴掌落在身后,响声清脆,麻了半边皮肉,疼的他呼吸一窒,伸手去揉。
“自作聪明!”林知望又一巴掌抽在他的手上,骂道。
徐湛腹谤:果然温和只是表象,一刻钟也坚持不住,要原形毕露的。
上过药,林知望命人添一副碗筷,陪他吃一点。
徐湛胃口不好,吃的不多,也不说话。
“在想什么?”林知望问。
“这官司,怀王会输吗?”徐湛问。
“除非他真的做了轼兄夺位之事,否则,”林知望声音一顿,道,“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东宫,已故太子的灵堂里,荣检跪在中央,盯着似明似灭的灯烛出神。
外面乱哄哄的,太监宫女正加紧筹备祭品,东宫的臣属、主持丧仪的官员来来去去,压着嗓音维持秩序。
小太监跪在荣检身后,流着眼泪哀求:“殿下,更衣吧。”
太子妃的长兄武平侯,在大殿外焦急的踱步。小太监捧着一身粗麻斩哀从殿内出来。
“还是不穿?”武平侯哆嗦着声音问。
太监摇了摇头:“殿下说,太子死因一日未明,他一日不戴孝。”
“这孩子,是他犯倔的时候么……”武平侯气的挠头跺脚:“这可是大不敬啊!”
又喝问一旁的宫女:“太子妃呢?请来了没有?”
宫女期期艾艾的回答:“娘娘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太子薨世了,她听长孙殿下的……”
“嘿!”武平侯险些一口老血喷出,头晕眼花的喘了几口气:“可真是亲娘儿俩!”
他到底搞不定皇长孙母子,他是小门小户出身,因妹妹选为太子妃,才获封武平侯,举家富贵,却得不到那怕一丁点的实权,这是大祁为防外戚干政制定的规矩。
长孙不着丧服,丧仪无法进行,此事捅到靖德皇帝耳朵里,后者勃然大怒:“目无君父的混账,朕已命三司加紧调查,他还想怎样?”
“来人!”他高声唤来跨刀的千从卫,撂下狠话道:“去东宫侍奉长孙更衣,敢有反抗就地打死!”
“陛下且慢!”冯夙跪地道:“陛下息怒!太子走的突然,长孙殿下一时难以接受也情有可原,何况他未存半分不忠不孝的心思,只想为父讨还公道而已。臣愿往东宫劝说殿下,还望陛下看在太子只此一子告慰平生的份上,稍加宽纵,以示仁慈。”
皇帝面色稍霁,挥手命他速速前去。
冯夙吃了闭门羹,抬出陛下口谕,才顺利见到了长孙荣检。
荣检的状态着实堪忧,他已经连续两日不眠不休,水米未进了,本就清瘦的面庞更显憔悴,凹陷的双目空洞无神,仅仅两日,生龙活虎的少年颓废的像一株将要枯萎的矮树,那些指责他不忠不孝的人,不知有何立场。
冯夙身穿素服,腰系黑角带,用布裹纱帽,足蹬麻鞋,向荣检施礼:“太子倏然薨世,举国齐哀,文武官员皆着素服三日,哀服二十七日,以示痛哀,殿下作为太子长孙,为何仍服常服?”
荣检嫌他明知故问,一言不发。
“太子在世时,殿下在皇孙中最得陛下看重,而今为何一反常态,惹陛下生气呢?”
荣检道:“我所做的一切努力,无非是想让陛下多看东宫一眼,如今东宫不似往昔,我为何还要——惺惺作态?”
冯夙皱起眉头:“长孙慎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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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太子薨(中)
他四顾左右,荣晋颓惫的坐直身子,挥手屏退左右。
殿门紧闭,冯夙方对他说:“殿下何必苦苦追究,太子的死因,殿下真的猜不到吗?”
荣检总算睁大了双眼。
冯夙思索片刻,缓缓的说:“太子的病情,我等外臣不知,殿下总该一清二楚,立太孙在我朝早有先例,太子对您寄予厚望,您可不要辜负了。”
荣检腾的起身,面对冯夙,狠狠的说:“我父亲一向只盼我顺遂平安!”
“顺遂平安,说的好,”冯夙面无惧色,接着道,“太子用生命为殿下铺就的坦途殿下不走,走到哪里才能顺遂平安?”
“不许你诋毁太子!”荣检一拳打过去,直将他打翻在地,蹲下来揪住他的衣领,目眦欲裂,一字一顿的说:“他不是那样的,不是。”
“太子仁孝,可也不是圣人!他将殿下视作唯一的牵挂,怎能不为殿下的将来筹划?”
门口的侍卫听见异响,大声问:“殿下可有吩咐?”
“没有!”荣检吼道。
他渐渐松了手。他是皇长孙,是太子的独子,他出生时,正逢温将军大胜北漠的捷报,父亲抱着尚在襁褓的他喜极而泣。十余年间,父亲待他如珍似宝,连厉声斥责都少的可数。父亲从不在课业上对他过分要求,从不期盼他获得祖父的青睐,父亲在意的永远是他的健康和安危————这才对。
儿时曾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说,不想让父亲登基做皇帝,不想做一国储君,怕父亲变得像祖父那样不近人情,看也不看他一眼。
母亲捂住他的嘴请父亲恕罪,父亲却刮了他的鼻头向他保证,只要检儿还是检儿,父亲就永远是父亲。
如今检儿还是检儿,父亲您为何背弃承诺,撒手而去了呢?
冯夙这才从地上爬起,整整凌乱的衣冠,嘴角的伤口生疼,也毫不在意,只是痛惜的说:“太子在天之灵看到殿下如今的样子,该是何等痛心,殿下,你不要忘了,无论有没有太子,你都是大祁皇帝的嫡长孙。这江山理应是太子的,理应是殿下的!”
荣检也从地上站起,一旁的椅子上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