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的,睁着发红的眼看她,“可好?”
涉及钱银地产的市侩言语,从清流名士口中说出,不免显得生涩磕绊。
身为江南梅氏的嫡长孙,在老家宗族那边,记在梅鹤庭名下的产业不比一个洛阳城的世袭公爵世子少。之所以从前不做这等事,不是他舍不得,只不过士人风骨作祟,不屑以钱财取悦于人罢了。
以前决计不为之事,为了弥补宣明珠这些年的委屈,他都做了。
宣明珠用一种不为所动的遗憾目光看着他。
“我要说的话方才已说尽。你是聪明人,该听得懂,别粘粘缠缠的不爽利,无端折了自己。”
她淡然轻拍男子的肩头,为他整理肩袖处的褶皱。
“梅卿是将来要入内阁的大才,骨鲠风度,万望持守。”
——“朕见梅卿少年超迈,他日或可成就大器,此身风度,万望莫失。”
当年殿试点探花,晋明帝在之后的琼林宴上,便是如此一般轻拍他的肩膀,亲手为他抚平衣襟褶皱,寄语厚望。
梅鹤庭额角的青筋迸然作痛。
父女二人的举动与神情,一瞬间在他脑海中分毫不差地重叠。
终于明白,今日宣明珠站在他的书房,不是以发妻的身份。
是以长公主的身份。
她对他所寄予的,已经是仕途希冀,再没有了情意。
“臣不进内阁,臣可以立即辞谢狄大人的建议……”
急于表衷的话没说完,梅鹤庭左心上半寸处猛地绞痛。他不禁退后几步,反手撑住书案的桌角,蹙眉深吸几气。
宣明珠没留意他的异样,只是有些好笑,他通身的抱负,敢说自己从没想过擢入三省,大展拳脚?
多年来都不曾学会说软话,如今机会送上门,反而摆出一派脉脉深情,又是给谁看呢。
腹诽的功夫,梅鹤庭那双江涛翻涌的眸底恢复平静,清癯的背脊重新一寸寸挺直。
“臣知殿下生气,也知殿下要的不是物质补偿,是臣的用心。”
阗静的目光含凝她,恢复了势在必得的冷静。
梅鹤庭此人,愈逢难决之事,心思神色愈静,愈不让人看出他的城府与破绽。
他赌咒似的低沉声线:“殿下想要什么,臣,万死不辞。”
以往每当看见这种旷静如渊的眼神,宣明珠便会觉得这个被誉为江左第一公子的人,心底也有深沉难测的一面。
纵为枕边之人,宣明珠偶尔也会不安。然而今日,她反而放下心来,想他有这等心性,在朝堂中不说风生水起,至少自保无虞。
他好过了,宝鸦今后的日子自然无忧。
“你问我要什么?”思及小宝鸦,宣明珠的笑里有些舒心无忧的意思了。
“很简单,等宝鸦将来谈婚论嫁之时,你需答应我一桩,无须以你我为鉴,要顺着女儿的心意,不许横加干涉。同时,做好她的后盾,万一将来改悔有变,让她永远有个可以回头的地方。”
梅鹤庭蓦然心酸。
他的思绪被“回头”二字牵绊住,一时未察这件事她本可以自己把关,为何要托付给他。
宣明珠负手想了想,索性约法三章:“第二,梅豫为嫡为长,这一点不可更改,不管将来你娶几人生几子,梅氏的宗祧,要本宫的长子梅豫来承继,若因他非亲生骨血而废长子,本宫断不答应。”
“第三点,更简单了。”宣明珠嫣然一笑,随口说道,“以后你娶谁都行,除了刑芸。”
没什么道理可讲,其实一个刑芸微不足道,有她无她,这个男人她也决计不要了。但被恶心就是不行。
霸道又如何,就算她人死了,也会有属下继续看管执行,不怕梅鹤庭阳奉阴违。
“殿下,要的是这些吗?”
梅鹤庭忍耐良久,反而闷声轻笑出来。
“殿下对臣,已失望如斯,轻视如斯吗?”
不然多年夫妻,她如何忍心说出他会另娶他人,另立别嗣的话。
缅邈岁月,缱绻往昔,她竟连他是怎样的为人都不清楚。
娶谁都行?当他是什么。
“你数过没有。”宣明珠面如平湖。
梅鹤庭为这没头没脑的话怔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