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成舒站在他身后,轻笑道:“皇兄,轻易放弃可不是你的风格。你到底想做什么?”
纪昀深看着渐渐与天边黄昏的地平线融为一体的队伍,眼眸微眯,淡淡道:“不过是完成父皇的心愿罢了。”
纪成舒笑笑,要真是想完成父皇的心愿,难道不应该不顾阻挠,和张家撕破脸皮,强行要求改道吗?最好是张家违抗皇命然后以此为由,彻底铲除。纪成舒摸了摸下巴,什么时候纪昀深也学会退而求其次了?
他没有再继续深究,纪昀深也没有解释。
同在一片天幕下,一个城墙之上,同姓兄弟,也终究是两条心。
*
长春宫里,戚常念问张潮生,“你那边如何了?”
张潮生给她递来一盒新的药膏,说是可以活络血脉,有助于手脚灵活。然后道:“贺奇在京中购买了不少药材,还收了好些有关疫病的方子,听说他府中二百门客没日没夜地翻书,将书中所有有关水患疫病的内容都摘录了出来。”
戚常念扬唇,“他倒是谨慎。也好,如此能更好地助咱们度过这一劫。”
张潮生也轻笑了一声,“借他之力成咱们的势,还让他承情,娘娘英明。”
戚常念挑眉,“张太医,你可不太适合说这些恭维人的话。”
二人相视一笑,然后彼此都默契地摇摇头,不再说这些。
长春宫里一片欢喜,承乾殿可就大有不同了。
李德善看着回来的陛下直接躺尸在床上,瞧着满脸疲惫的样子,便跪地为他脱靴,服侍他休息。
不想纪昀深醒了过来,挣扎着自己往被子里躺了躺,然后又吩咐道:“明珠那儿让她不要轻举妄动,晚些的时候,我去一趟长春宫。”
“是。”李德善老老实实地照做然后退下。
他关上房门,抬眸看了一眼外边的残阳余晖,心底也琢磨不透咱们这位新帝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总觉得许多人许多事看起来都云里雾里的,例如分明所有人都觉得陛下不喜皇后,可偏偏皇后是这宫里最顺心如意的,例如所有人都觉得日后继承大统的必然是郑贵妃腹中的孩子,可除却第一次陛下知道贵妃有孕之后,竟再也没去看过。再例如外人都觉得陛下与靖王之子关系密切,可他却看见陛下与纪成舒私聊之时,好几次都在转动手上的扳指。
他跟着陛下的日子说短也不短了,先帝在时,他便以会察言观色而出名,他不会不清楚那是陛下极为不耐烦的表现。上一次看见时,还是群臣请愿逼陛下废后的时候,可如今中宫那位还好好地坐在这凤座之上呢。
李德善在心底微叹,这宫中看什么都不能看表象,不能跟风。
谁都不会知道别人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寻了个小太监,让他带话叫明珠姑姑切莫轻举妄动,然后便去长春宫通知陛下会前来用晚膳了。
纪昀深来用膳这事,戚常念不足为奇。
她也不知道他是有什么癖好还是有什么习惯。这么些年,不管发生什么事,纪昀深都雷打不动地要在她这儿用晚膳。
当然也有摔筷子走了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两个人还是能平静地吃一顿饭的。
戚常念摆摆手,直接让春草准备去了。
晚膳的时候,纪昀深是一身白衣过来的,瞧着应该是歇息过了,精气神好了不少。戚常念给他行了个礼之后便开始自顾自地吃饭,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纪昀深没动几筷子,戚常念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原以为这顿饭就这么过去了。
可没想到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说要喝酒。
戚常念拧了拧眉,到底不想和他起冲突,便让人拿了酒上来糊弄他几下。
纪昀深给自己满上先是一脸郁闷地自己干了一杯,然后又给戚常念倒了一杯,他看了看戚常念,见她没有要喝的意思,便也不勉强,只是端起自己的酒杯和她的碰了一下,然后又灌进腹中。
他这副喝闷酒的架势叫戚常念看不明白了。她停下筷子,蹙眉道:“想喝醉了耍酒疯去别的地儿耍去,我这儿不欢迎。”
纪昀深脸颊通红,握着酒壶嗤笑一声,然后直接仰头饮尽。
戚常念眉头皱得更深了,这是铁了心要在她这儿发疯了。她站起身,不想惹麻烦,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谁知纪昀深眼疾手快直接拽住她的手,酒壶“啪”的一声撞碎在地上。
他满脸通红,身上泛着浓烈的酒味,眼底也不复方才的清明,呢喃道:“你要去哪儿?”
戚常念抿唇,不悦道:“放开。”
纪昀深死死拽住她的手,缓缓摇头。
自郑蓉儿有孕之后,他与戚常念之间疏远得不是一星半点,原本就不太好的关系更是雪上加霜。
前些日子因着水患一事他也没有机会和她解释清楚,可是现在,他觉得好像不解释清楚他们之间更没有可能了。
他一点一点地拉近戚常念的衣袖,然后把脑袋埋在戚常念脖子里,轻嗅着她的气息,低道:“念念,其实……我……”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只见“噔噔噔”地脚步声传来,“启禀陛下,贵妃娘娘见红了!”
戚常念也是立马回眸,纪昀深的酒都醒了不少。
他捏着自己的鼻梁,刚想说让他们去找太医,又想起了些什么,只好叹了口气,道:“朕这就过去,你让太医先去。”
“是。”院外通传的人离去,房间里也静默了好几秒。
春草和李德善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么自觉地出去了。
戚常念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等着送客。
纪昀深重重地叹了口气,“今日是我失态了,你别生气。”
戚常念冷哼一声,“贵妃腹中的孩子才是重中之重,陛下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
纪昀深张了张口想解释,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只道:“姐姐,你再给我些时间。”
戚常念直接背过身,看都不再看他。
纪昀深看着她的背影,眼眶突然一红,不知为何,分明她的冷脸也看了不少,可当她用这么鲜明这么冷漠的姿态面对自己,他还是会觉得难受。
他想靠在她肩上,想抱着她一起取暖,想和她说姐姐我好想你,想把她拘在怀里,谁也不能把她带走。
他闭了闭眼,哑声道:“你好好休息吧。”
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他走之后,戚常念也呆滞了几秒,她约莫能猜到今日纪昀深是有话要说的,可被郑蓉儿见红一事打断了。
她坐在房间里看着那摇晃的烛光,他想说的又能是什么好话呢,无非就是他那点可怜的小感情。
呵,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给她权势。说一千道一万也就是个屁话,听起来舒服,用起来屁用没有。
戚常念狠狠地在心底骂了他一番才洗漱睡去。
咸福宫中,一团大乱。
郑蓉儿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了,她抱着自己的腹部疼得脸部发白,身边围绕着各色宫人太医。夜欢站在远处,想上前却没有资格。
而床边还有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握着贵妃的手,心疼不已,“娘娘,你没事吧?”她一边给贵妃擦着汗,一边关切道,自己的手腕被贵妃抓得通红也没有半句怨言。
纪昀深皱了皱眉,问什么情况。
杜沉道:“娘娘可能是误食了木薯引起的腹部胀痛,动了胎气。”
只见那女子哭得梨花带雨,然后起身跪在纪昀深跟前,哀求道:“陛下一定要为姐姐做主啊!”
纪昀深扫了一眼身旁的李德善,他立马将人扶起来,然后贴心地在纪昀深耳边低语,“这位是新入宫的欣嫔,郑贵妃的堂妹。”
纪昀深这才想起来选秀这回事,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问:“你就是欣嫔?”
郑欣儿立马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珠,整理好仪态,楚楚可怜道:“妾身便是郑欣儿,家父乃是刑部尚书郑格。”
“哦,是他啊。”纪昀深点点头,道,“此事朕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惹事,此人可能也是活腻了。
“谢陛下!”
他摆摆手,让杜沉好生给贵妃治疗,然后坐在床边守了一会儿。自己的酒都还没醒,脑袋还晕晕沉沉的。
半夜的时候,见郑蓉儿睡着了,李德善便小心提醒靠在床边也快要睡着的纪昀深,他微微惊醒,然后揉按着脑袋,喝了李德善备好的醒酒茶,稍微舒服了一些,扫了一眼也守在床边侧肘而睡的郑欣儿,让宫人给她多加了件衣裳,便起身离开了。
他走后,郑欣儿便睁开了眼睛,低眸瞧着才睡下不久的贵妃,她额角的汗还未消去,可见方才是真的很疼。
郑欣儿勾了勾唇,还以为陛下是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孩子呢,不然为何她入宫这么久,也在咸福宫伏低做小了这么些日子,怎么一次都没见过陛下呢?
不过现在看来,也不是完全不在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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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又来一个心机美人,有的斗了】
-完-
第39章 、你来干什么?
◎咸福宫那位中毒一事,戚常念有所耳闻。不过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咸福宫那位中毒一事,戚常念有所耳闻。不过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种事情在后宫里从来不会少。
男人在前朝权谋算计,女人天生被驯服压在后院阴谋诡计,谁又比谁高贵?无非是一个站在了权力的中心,俯瞰天下,而另一个只能通过站在男人身边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从前她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戚家权势滔天,她却甘愿以臣子之姿辅佐纪昀深登基,如今想想,可笑得很。权势这种迷人的东西就该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纵然她有千万种方法牵制纪昀深,也抵不过她本身就拥有权势让他俯首称臣。
他就应该也只能是她手里的玩物。
戚常念摆弄着手里的白玉棋子,对郑家这两姐妹的算计不感兴趣。她更关心贺奇一行如何了。
听说已经到了黎川地界,那是中原和河东的交界处。
戚常念看着棋盘上的残局,有时候一帆风顺是幸运,波澜起伏才是常态。
*
承乾殿里,李德善看着跪在皇帝面前瑟瑟发抖的一个小丫鬟痛哭流涕,“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木薯有毒啊……”
“陛下饶命啊,陛下!”
纪昀深皱着眉头,扫了一眼身旁的郑欣儿,贵妃身体抱恙,不能亲自前来审问罪犯,便由她这个妹妹来代替了。
郑欣儿眉眼温婉,听了小丫鬟的哀求,似乎也心软了,便道:“陛下,要不绕了她这回吧,她应当是真的不知道木薯生吃容易中毒。”
纪昀深不耐烦地示意了一下李德善,李德善立马人精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若不是她玩忽职守,将半生的木薯送到了贵妃桌上,也不至于损伤龙嗣,便罚她三个月多俸禄,再赶到浣衣局做一个月苦力吧。”
话落,便有人上来将这小丫鬟拖走,那女子哭着大喊:“不,我不想去浣衣局!陛下!陛下饶命啊!”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承乾殿里环绕了许久才消散。
纪昀深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处理完这件事,准备再去长春宫一趟。他对这些根本不感兴趣,他现在焦虑的是该如何找戚常念把这件事情说开。
昨夜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还被打断了,他心底憋屈烦闷得很。
郑欣儿瞧见了,款款上前,然后贴心道:“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忧的事情?若是陛下不嫌弃,可以和欣儿说一说。欣儿愿意为陛下分忧解难。”
纪昀深扯了扯嘴角,勉强敷衍了一下她,“朕没事。最近朝政繁忙,有些疲惫罢了。此事也已了结,你回去让贵妃安心吧。”
郑欣儿乖巧点头,“蓉儿姐姐知道了,必定会感激不尽的,若不是陛下,这孩子还不知要遭什么难。”
纪昀深笑笑,不自觉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其实说来这个扳指和送给戚常念的那对蛊镯是同一套饰品。都是自苗西进贡来的,听闻是在蛊虫熬制的药水中浸泡了三年,佩戴可强身健体,更可百毒不侵。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因为这些东西受蛊虫侵染,故而也会侵蚀自身,最严重的后果便是会致人无法怀孕,男女都一样。
他将镯子送给戚常念是在她喝了绝子汤之后,她已然不可能再有孩子,那这蛊镯对她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而他自己,纪昀深有些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戴上这扳指的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这扳指就一直跟着他。起先他还不知道这扳指有这样的作用,后来又觉得自己没有子嗣是件好事,便一直戴着了。
他生来父子情缘就淡薄,先帝先后不喜他懦弱,厌他恶他,最后却没有办法都死在他手里。他从来就没有感受过父子亲情的美好,自然也理解不了,更不想要浪费时间在这些事情上。
孩子,对他来说,只会是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累赘品。
朝臣因为他没有子嗣的事情也闹过几回,但大多不了了之了。
唯一遗憾的是,姐姐想要一个孩子。
纪昀深按了按太阳穴,所以说,郑蓉儿这个孩子来得有多么及时。
“陛下!陛下!”
耳边传来关切的呼唤,纪昀深回神,冲她微微一笑,轻问道:“怎么了?”
郑欣儿一脸的心疼和担忧,“陛下国事如此繁忙,妾身却不能为陛下分忧,妾身真是无能。不如妾身为陛下按一按吧?”
纪昀深压着心底的烦闷,道:“不用了,这些和你没关系,你也累了,先回去吧。”
这么赤/裸裸地赶客,郑欣儿也不好再逗留,便轻声应道:“是。”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走后,纪昀深直接浑身泄力地靠坐在软塌上,明珠从屏风后走出来,低声道:“贺大人和张家的人已经接头了。”
纪昀深轻嗯了一声,明珠又问:“听闻宴河一带河水降下去之后出现了疫病,但张家秘而不发,咱们可要……”
纪昀深挥挥手,道:“这件事随他们处置吧,贺奇心里有数。”
“是。”明珠又消失在屏风后,房间里眨眼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空荡荡的,像是没有人烟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