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只一张美人靠,三人瞧了一眼,疏棠忽地盘腿,席地而坐,道:“我今儿,便接接地气了。”
印之莞尔,“可不能叫你一人接了。”说罢理了理衣裳,亦盘腿坐下了。
秋槐见二人如此,自是照做了。
浮云蔽日,天色灰阴,几只鸽子从西院飞出,转了两个弯往北街去了。
“诶,浔都鸽子近两月似是多得厉害,总能瞧见,往常却没有像这样的。”秋槐先启了话头,语调平平。
印之抬眼望了望,“近来确实常见,莫不是没出阁的姑娘寄花笺(1)么?”说罢轻笑一声。
疏棠面色稍变,温声道:“若真是如此,也算得美事了。”
秋槐侧过身,略有深意的打量她一眼,印之并未注意,瘫坐在地上。
歇了会儿,拍拍尘土,散了。
……
习舞一茬,这半月断断续续只往醉月楼去了两趟,若再不去,金环姑娘怕是要说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因而用过晚膳,没一会儿便换了衣裳,出门去了。
那日苏岱忽地盖住了自己的脸面,此后印之学乖了些,随身带着面纱,到门前便遮了自己的脸。
虽说街巷人都瞧见了,不过醉月楼常有吃醉了酒的男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了俊俏姑娘轻薄,屡禁不止,只得自己多注意着些。
想来人间总是美色难得。
二人轻车熟路进了楼上的舞房,只见金环姑娘伏在八仙桌上啜泣,肩膀微颤。
苏岱将门关上,女子听见动静,忙抬袖拭泪,佯装无事,道:“今日来得倒比往日早些。”
印之见状,不好开口多问,柔声打了招呼,便开始温习动作。
苏岱猜到此事与李岩有关,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起的头,思及泰都之事,无奈叹气,不得不往,对不住了。
习了些日子舞,如今一瞧,的确有些样子,若叫外行人瞧了,约莫也可鱼目混珠。
舞了一半,不觉偷觑金环一眼,只见女子低敛着眉眼,两颊隐约泪痕点点,不知该如何安慰,停了动作,抬眼往角落望望,那人亦是面色沉沉。
印之心下疑虑,仍是取了帕子,递与金环姑娘,女子微怔,忙正了正身子,含糊道:“失礼了,今日想起些事,叫你见了笑话。”
“可是大事么?”印之低声问她,从前桃枝哭得厉害,自己亦是这般哄得,不知可有用。
金环指尖拈了帕子的一角,往眼尾轻蹭,而后抬起头,向人道:“去我屋里说罢。”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三人皆能听明白。
苏岱识趣道:“我上三楼赏月,过会儿聊完了若不见我,便在楼上。”说罢便转身出门了。
金环领着印之穿过长廊,在东边尽头处停下,这厢房十分不显眼,藏在楼梯后头。
推门进去,只是站在入口,房中物什便尽收眼底,一床一桌一椅,别无他物,脂粉之类亦未见着,惹得印之愈发好奇。
金环与她斟了茶,二人对坐小桌。
女子轻叹一声,便开了腔,“我与李岩,自小定亲,是泰都人士。”
这却未听苏岱提起过。
“他家算得泰都有头有脸的人家,那时我家也不差,勉强门当户对。”说及此处,女子竟扑簌簌落下泪来,哽咽难言。
印之不知所措,伸手抚了抚金环的背。
那人镇定一回,继而又道:“印之姑娘是有福之人,原不该听我说这些,可,金环当真憋了太久,只得污了姑娘的耳朵。”
“金环姑娘别这么难过,总会好的。”印之闻此,只觉悲从心来,言语胡乱。
“我原该嫁与李郎的,谁料,谁料,元宵灯会,酒宴和乐,李家主母要我以舞助兴,金环以为,以为咱们是自家人,不妨事,便献舞一曲。”
“可恨那主母的儿子见色起意,醉酒为名污了我的身子不说,竟四处宣扬,第二日,便上门退婚。”
印之心中动容,这般事她原先不曾听过,虽不知如何严重,闻人声调,不觉泣下泪来。
“李郎知晓,与主母闹翻,泰都宅院,利益交错,李父一言,便是命令。是我高攀了。”
愈到后头,女子声音愈冷,满面泪干,唯睫毛上几点晶莹。
她停了好一会儿,印之才回过神来,温声道:“你与李岩因此来的浔都么?”
金环忽地轻咳一声,转了话头,“我说得够多了,今日该多谢你。”
见人这般表现,知晓大约有些难处,是以并未深究,只道:“姑娘想开些,便是难过,也都是往事了,说了可舒服些么?”
女子抬眸,微微颔首,仍道一句“多谢”。
整理了仪容,印之便起身告辞。
三楼上,苏岱身子倚着栏杆,手中折扇左右晃动,不知神思何往。
印之脚步无身,在那人身侧坐下,轻声道:“你的心事,与李岩,金环姑娘,有关系?”
男子闻声转头,答非所问,“聊完了?”
女子“嗯”一声应了,眼角隐有水痕,眸中映人,苏岱起身道:“时辰不早,回去罢。”
晚膳方毕,便出门了,今日未练舞,如何算得上“不早”呢。
路上男子犹豫半晌才开口:“非是我有意瞒你,此事乃岩兄的私事,他耿耿于怀,连林万宗与张载明也说不得,我不能,也不该偷着告诉你。”
物有所属,事有所属,应当尊重的。
印之打量他一眼,柔声接了:“知晓了,我不再问了。”
今夜无月,星只几颗,街巷无风,三两未熄灯,暗暗发亮。
才闲了两日,找回些无事可做又得想法子寻欢之感,三婶子便又想起了印之学理账一事。
才用过早膳,就见人抱了些账本过来,“三夫人说,前些日子少夫人对的账很好,可以学着先理理,回头她来查。”
印之无奈应了,所幸正好无事可做,权当打发时间了。
自苏岱修身养性也过了三两日了,不知怎得,再翻开那些书,只觉无趣,随手放进书箱锁了,叫问叶去珍宝阁中取两只蛐蛐回来玩玩。
这几日本该张载明轮值,不想林家那小表弟觉得新奇,日日揪着林万宗不放,在珍宝阁一呆就是三天,张某人正好趁机躲懒,哪有不乐意的,是以便是那二人当值。
林乐时一见问叶,双眼放光迎上来,“你是那苏家表哥的小厮?”
闻言林某人冷嗤一声,唤的倒是有礼。
“小相公好记性,我家大爷让来取两只蛐蛐回去,打发时间。”
少年眸光一转,从后头取出两个石制的蛐蛐罐并一个斗盆,边往问叶处走边向他那表哥道:“林万宗,反正无事,我随他一道去苏府送一趟,你先独自玩会儿。”
林某人瞪大了眼睛,想起身追赶,门口却已不见人影,恨恨道:“小兔崽子,算计倒我头上了,秋槐秋槐,谁不知道你的心思,哼。”
这边林乐时随着问叶从苏府正门进去,直走半盏茶的功夫,便是那大园子,又往东边转弯,便是天隅院。
一路上不时问一句,“小哥,怎么就见着三个院子呢?”
“回小相公的话,咱走的是从正门直走的道,又往东来,其他几侧的院子自然是瞧不见的。”
林乐时颇有些失望,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苏岱正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手中摆弄着狗尾巴草,远远就瞧见那小子东张西望,不觉有些好气,敢惦记我家的姑娘。
“苏家表哥。”说话间,少年拱手行礼,全不像上次那般扭捏。
男子淡淡“嗯”一声,提腿往院中去了。
后头二人忙跟过去。
问叶将蛐蛐罐摆在石桌上,只听苏岱冷冷道:“小表弟,今日既然来了,便陪着我一道解解闷罢。”
林乐时心中想见秋槐,但又不好贸然开口,眼下表哥给了留下的名头,自是乐意的,忙应了几声“好”。
揭开盖子,两只皆是黑头将军,瞧着有的斗呢。
苏岱从旁边草丛中揪了一根草叶,引着一只蛐蛐入斗盆,二虫张牙舞爪,唧唧出声,没一会儿便开始厮打。
瞧着很是勇武,约莫还要些功夫才能见分晓,苏岱便坐下抿了口茶,不想刚放下杯子,自己那只黑头将军便落荒而逃了。
问叶引着装回罐中,少年开口,“嘿嘿,表哥,我赢了!”
那人的模样引得苏岱益发没好气起来,转头道:“问叶,遣人去疏棠和秋槐处说一声,叫午膳过来用。”
又侧头瞧了眼林乐时期盼的目光,理了理衣裳道:“时候不早,表哥就不留你用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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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1)寄花笺什么的,前面提过的一个习俗,我胡诌的前十九章——苏岱——存在之虚无——印之——意义实现的过程十九章起——二人同频今天写得好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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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得花笺林某患相思
少年一愣,失落上脸,怏怏道:“那乐时就先回去了,改日再过来。”
苏岱瞧见这小孩变脸之快,扑哧一声笑了,心里畅快,“得了,与你闹着玩的,留下一道用饭罢。”
“谢谢表哥!”欢喜当真是一瞬间的事。
男子不觉轻哂一回,往里屋告知一声。
林乐时在院中站坐不安,目光不离院门,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了动静,忙理了理衣衫,正了发冠,端直了身子。
秋槐跟在疏棠身后,才一进门便注意到了那人,暗暗绞了绞衣袖,咬紧牙根。
膳堂摆饭,今日人多,便换了张黄花梨木的方桌,疏棠与秋槐一侧,其余三人各坐一方。
琢磨了一上午的账册,印之早已腹中空空,饿得厉害,碍着有客在此,才耐着性子等大家一道动筷,不想今日气氛奇怪,一个也不提筷。
疏棠眉开眼笑地瞧着秋槐,苏岱冷冷打量林乐时,那少年又目不转睛盯着秋槐,秋槐低垂眉眼,一手摸着筷子,一手抚着碗,就是不动。
无奈叹气道:“大家都动筷罢。”
说了这一句,才悉悉索索动了筷子,红烧蹄膀炖的软烂,又甜又香,晶亮亮的挂着肉汁,味道一绝。
佳肴入口,便没工夫想旁的事了,另几人各有心思,只印之吃得尽兴。
饭毕,疏棠忽地开口,“嫂子,我有些日子没在你这听戏了,那排的号今日该轮到谁了呀?”
听戏一事的确搁置了些时候,一来账册需仔细核对整理,二来“何不食肉糜”五字总挂在心上,偶尔想起,引人细思,却又不得结果,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了。
今日既重提此事,倒提醒了印之,日后空闲该找找答案才好,思索一回,抬手招来桑枝,叫去安排一下。
闻言,林乐时接了话,“表嫂,我能留下听会儿么?”
印之抬眼,那少年眸光雪亮,瞧着自己,似是很有兴趣,来都来了,自然没有不应的理儿,便朝着人点了点头。
祭社那阵搭的台子已经撤了,风吹雨打,经不住太久,再有天气热了,那处日头直直地照着,念得人瞧不清字,还晒得厉害。
是以便在廊下摆几张矮凳,并一长木几,叫人隔着栏杆坐在芭蕉阴下念,十分有意趣的。
午间事少,身后又聚了不少丫鬟小厮,今日是一片矮凳,众人相依,印之吩咐厨房多备了些茶水,倒像过节一般的氛围。
林乐时不曾见过此番场景,一时茫然,问道:“你们家里丫鬟小厮也可与主人一道听戏的么?”
“一人听是听,一群人听就不是听了么?”疏棠抿了抿茶,脱口而出。
“这样很好,只是在家从没见过,长辈亦总教导尊卑,这才觉得奇怪,还望姑娘谅解。”
他自觉说错话,不好意思起来。
印之正要开口宽慰,秋槐倒先出了声,“表姐便是这般直性子,不是怪你的意思,莫要放在心上。”
模样好似长辈苦口婆心,偏林乐时登时嬉皮笑脸起来,“嗯”了声。
这一幕叫印之与疏棠见了,皆是默默憋笑,苏岱更衣回来,打量四人一眼,不明所以,在印之身旁坐下。
那边桑枝领着缬草、香附过来了,今日竟又是她二人,印之心中奇怪,却也没说什么。
“嫂子,前些日子来时,瞧见哥哥正看本《长生殿》,我还没读过,不如就听这个罢!”疏棠坐在印之另一侧拽着她的衣袖撒娇。
苏岱一听,叫还未咽下的茶水狠狠呛了一口,咳嗽一阵,道:“一本太长,我挑两折好的你们听听。”
印之面露促狭一笑,由着他了。
磨蹭了一会儿,拣了《惊变》《埋玉》两出念了。
薄雾浓云,消磨永昼。
两个丫头于此想来是有天赋的,听下来只觉缠绵悱恻,凄美不已,久久不能释怀,座下众人鸦雀无声,闭口不言。
无人注意林乐时与秋槐。
戏终时,后座下人已各自去忙,撤了板凳,只剩他几个在场,疏棠忽道:“哥,待会儿那本子容我带回去瞧瞧,可好?”
印之听闻扑哧一声,苏岱面色微红,摸了摸耳朵,道:“看归看,别叫二婶子知道了就成。”
小姑娘欢喜应了,从缬草手中取了。
“表哥,表嫂,林表哥还一人在珍宝阁内,我若再不回去,怕是要恼了,今日我便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
林乐时起身行了礼,瞄了秋槐两眼,见苏岱点了头,便随着问叶出门去了。
印之瞥了瞥秋槐,面上倒瞧不出什么。
二人听过了戏,也行礼告辞了。
“林万宗表弟与他真是一个性子,心思全摆在面上,想不知道都难。”苏岱勾了勾嘴角,微微摇摇头,进屋去了。
……
韶光度送,不觉便到了五月末。
苏岱吩咐人收拾东西,预备泰都一行。
“此去泰都,大约多久回家?”印之倚在矮榻上,瞧着苏岱走进走出,出声问道。
男子顿了顿,手边动作不停,应道:“事了很快,不过岩兄家里难办,眼下还不知需呆多久。”
女子敛眉,若有所思,“金环姑娘可去么?”
“大约不会去的。”
印之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