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到此,印之心头愈发堵得难受,瞧罢,你多贪心,明明万事胜意,偏偏所求难得,盼私有一个人,他若是知道了,约莫要气恼的。
早膳丰盛,不过难以下咽,心里不愿出门,记起请安之事,仍是穿戴整齐,往老太太院中去了。
眼下天热,老太太不喜闷在屋中,差人在长廊下摆了位置,正巧瞧得见新荷,颇有意趣,小辈的见了也欢喜。
印之来得不算早,疏棠抬手指了指身侧的位置,请过安便落座了。
三婶子先与老太太说了些节庆事,后头母亲与二婶子谈论一回二位妹妹的婚事,冬棠婚期就在节后,两事相撞,母亲与二婶子自然要帮忙的。
婚嫁之事,历来喜庆,疏棠听闻有些激动,拉着秋槐说了好一通,又转头问她,却见印之瞧着荷间蜻蜓发愣,面露忧戚。
“嫂子,今日怎么了,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疏棠唤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
女子低首轻叹,道:“大约是天爷瞧我无聊,要我寻些烦恼,打发辰光罢。”
“听闻哥哥一早便与你递了信,前日得了消息,嫂子的嘴角一下午都扬着,怎么今日这般奇怪,可是哥哥说了什么?”疏棠凑到印之耳边,轻声问道。
“他说他的,与我何干,他自有他想做之事,谁能插手,我既不要他管,便知他是一样的,如何会为他烦恼?”
似是憋了许久,开始还说得小声,到后头众人闻声,皆停了话头,转头看她。
话出了口,印之才觉不对,瞧见众人打量自己,一时飞红了脸面,低眉垂眼。
场面一片寂静,只听母亲林氏扑哧一声笑了,而后满座亲眷皆跟着笑了。
“行了,人家小夫妻闹别扭,咱们反倒取笑,倒是不爱护小辈了。”三婶子掩着面开口。
老太太轻咳一声,温声道:“岱儿媳妇,莫与那混小子置气,倒看开些,同你方才讲得那般,咱们玩得尽兴要紧。”
印之点头,心中疑问,嫁了人的女子皆是这样想的么,何以这般开明?不过,有时所思为人认可,知晓旁人也同自己一样,便是人间幸事了,心中宽慰不少。
闲处光阴易过,在老太太处用过午膳,不觉未时将至,才慢悠悠走回天隅院。
今日天阴,偏又无风,热得厉害,桃枝随身备着扇子,边走边扇,可惜无用,只觉风热,愈发恼人。
甫一进院门,那送信的小厮已在此处等着了,印之打量他一眼,微微叹气,可不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么。
接了信,歪坐在里间的矮榻上,桑枝早早预备了蜜桃露兑的水,就摆在一旁,女子端了饮一口,浑身舒畅,双目清明。
才叫丫鬟们出去了,屋里空落落的,帘幕重重,偶闻鸟鸣,呆坐一会儿,才伸手拆信。
一日两封,苏岱他总是周到,不过想到早上那事,仍有些气闷,不觉大力了些,扯破了一角,却见素纸三四张,并无字迹,翻到末了一页,才瞧见一行小字。
“归期还未定。素纸四张,苏岱一夜,赠你。”
印之心动,喃喃无语,脑中先想到的是那人平日规矩,不会白日宣淫,晚上又写了一夜,定没有做那欢好事,一时高兴不已。
再细思话里滋味,素纸四张,写了一夜,是字字斟酌,写给我的,赠我……
意思是他想着我,整夜不眠!
明了苏岱的心思,印之又喜又愁,自己为人认真对待,总是欢喜的,可我有没有同等的情绪抵得上他,轻叹一声,大约是要赊账了。
拿起信纸,装进匣子,瞥见上一封后头的一句,“还望明日来信”,蓦然想起,再不回他便收不着了,这才寻了花笺,提笔……
搜索枯肠,不知该写些什么,又觉苏岱真是聪明,分明无话可说,偏偏还显得横也思来竖也思,若学着他,便像不动脑子敷衍,难办难办。
转眼一望,正瞧见自己无事做的扇囊,上头绣了月下槐花,想起夜来扫街,与苏岱也算花前月下,是以一字未写,将扇囊装进信封,寄了。
然而,印之少用折扇,何需扇嚢呢?
……
这边苏岱寄了信,正要用早膳,只见李岩眉头紧蹙慢悠悠在对面坐下。
“岱兄,胡老板一事,咱们,人在局中。”
男子微怔,放下筷子,道:“我知道,哪能没有原因呢?少年意气,打抱不平,谁知原是人搭台子,叫自己上去唱个丑角。”
声音温润,不起波澜。
“你想明白了么?”李岩轻松一口气,问道。
苏岱抬眸一笑,“人之所作所为,便其所欲,我师深信阴阳相衡,正邪共存,因而奉为至上之理,他意不在此,在朝堂。”
“我为胡老板,金环为我,老师为你家的爵位,爵位为平衡朝堂局势,常无阁为调节民间与皇室,他图的就是这个,有得有失相衡。”
“岩兄应当不知道,他曾醉言,‘陆某布衣之身,操纵天下’,为此而已。”
李岩心头一震,顿了顿,道:“却也不好说他错,桩桩件件,皆非他的手笔,人人自愿,便是金环之事,也是我继母的歹心,世事无奈。”
苏岱说了刚刚那些,只道个人有个人所欲,没法子干涉,先紧着自己罢,劳什子盖世英雄,还不及家中的江印之。嗐,挣扎了两年,原是一塌糊涂,白费心神。
提起筷子拈了菜,胃口大开,一碗饭毕,想起李岩家中不知如何,开口道:“你家中事可了么?”
“后院乌烟瘴气,梁氏作威作福,家中丫鬟多被其子折辱,而依泰都规矩,男子不该插手后院,我若多言,无人领情。”李岩拨了拨米饭,继续道。
“是以我心里嫌恶,不愿帮忙,爵位本也不在意,咱们仍回浔都去。昨夜我想明白了,院中丫鬟不舍离开,或许自有所图,口中抱怨,却照样低眉顺眼,不就是因为还堪忍受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苦替人操心。这么说岱兄或许要看我不起,可我真不愿意多呆一日了。”
苏岱垂头听了,“我觉得你说得对,起码泰都,不值得。”
二人相视一笑,“昨日叫你先往浔都送一批东西,可送过了么?”李岩想起些东西,又道。
昨日一上街,只顾着瞧常无阁了,送货之事早抛诸脑后,眼下苏岱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李岩无奈一笑,接了句,“过会儿一块儿去瞧瞧,正巧查查账,下个月还得多与张载明赚些私房银子呢。”
说罢提起筷子继续扒饭,苏岱前几日胃口恹恹,今日好容易觉着饿了,便多添了一碗饭。
……
下午查账无聊,只有李岩津津有味,苏岱半倚着柜台,把玩扇坠。
泰都珍宝阁分店正对驿站,瞧着人来人往,想起还未告知家里人,不过江印之早上收的信,算算时间回信也该到了,便同李岩说了声,自往对面去了。
“小二,可有浔都的来信?”
店小二打量他一眼,像个有钱的主儿,这才热情道:“客官姓甚名谁,小的立即去瞧瞧。”
苏岱冷淡应了。
那人好似有些惊讶,赶忙往后头去了。
好一会儿,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出来了,“这不是小苏爷么,长久不见了,哦,浔都今日只两封信,一封给李岩的,另一封是王二的,您的怕是还在路上。”
苏岱扫了他一眼,“丁掌柜,急着出来见我,想帮珍宝阁送货?”
那男子讪讪一笑,“您看,那么些单子,寻得的人手或许不够,不如我帮帮忙?”
“不必了,回见!”说罢,取了他手中李岩的信,转身离去。
心中却嘀咕,大约是收了两封一道回了么,本还想着快马回去,今日便能见上,如今为了等你的信,倒还得拖延半日,无奈摇了摇头。
回住所的路上,李岩瞧着信欢喜,在途中便拆了,不时傻笑一回。
苏岱扯了扯嘴角,闷声不吭,算了算了,江印之的信还在路上,无需艳羡。
宅子里,问叶已遣人收拾了东西,原以为得十天半月,不过三四日罢了。
所谓执念,其实是很脆弱的东西。
前两日陆陆续续在帕子上凌乱绣了些东西,眼下一瞧实在丑的厉害,若是扔了又不愿意,因而取了花绷子,随手揣在怀中。
用过晚膳,信使姗姗来迟,苏岱恨不能携了东西,驾马飞驰回家,怎奈李岩不擅骑马,不好撇下他先走,是以只得作罢,多耗些时候。
回房拆信,见是一个扇嚢,槐花,月牙,她不常用扇子,你还不明白么?
不觉倚着房门嗤笑,明日要唬她一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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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回家啦~
今天文下多了好多小天使呀,六孤子受宠若惊,好开心好开心~
似乎只会说这两个字了…
第28章 长相谈却念花楼事
这边印之寄过扇嚢,静坐书案前,呆愣愣瞧着满桌花笺,浑身泄气。
女子悲秋情绪大都无端而起么,心性不坚,偶有欢乐便喜形于色,一日之内,大喜大悲,如此不好,还该我心常定才是。
定在何处?
原先所愿,纵马行路,游历人间,或许遇上一人,结伴同行,不论男女,无嫁娶,无生子。
说到底,桩桩件件,皆没有经历过,白日做梦,天黑也做梦。
无所依凭处,我靠梦存活。
如今嫁了苏岱,常觉眼下日子是极好的,也算是同伴么?
人之相待,有相同之处,为何还要分什么父女,男女,同窗,祖孙,只有圆房之差么?
他何时回来啊,我很想同他说这些。
晚间睡得迷糊,却还记得怀人。
瞧罢,天底下哪有赤条条来去的家伙,都得千丝万缕相连。
……
翌日天方蒙蒙亮时,问叶已在院中安排车马,昨夜送过货,今日东西不多,算得轻装。
苏岱在李岩门前等着,手中轻摇折扇,面露不耐,瞧着有些心焦。
好一会儿,才见人开门。
李岩不知他在等,心内腹诽,原先这人可是千催万催,不到火烧眉毛瞧不见的,今日怎么了,是以开口道:“你为何怎么快?”
苏岱扬了扬眉,道:“那你为何这么慢?行了,路上说,走罢。”
话音才落,转身迈了大步往车上去了。
李岩还未坐稳,苏岱便抬手叩了两下车厢,“问叶,走了。”
“眼下还早,到家正巧用午膳,何事叫你这般着急?”
只见男子从腰间掏出扇嚢,慢悠悠收了折扇,道:“归心似箭。”
李岩扑哧一声笑了,稍坐一会,转了话头,“泰都事了,无事牵挂,岱兄回了浔都,要做些什么?”
苏岱心头一震,嘴唇翕动而无言,有执念时,至少还能寻个事头,打发时间,没有念想可怎么过呢,装着江印之么?可她说过若另有心仪之人,望放她离开。
依凭执念,执念会解,依凭人心,人心易变,依凭自己,眼下迷糊,无论依凭何物何人,哪怕自己,我都觉得不值得。
“岩兄,说无欲则刚的,那人大约是个骗子。”
李岩抬手打起小帘,朦胧光影穿帘而入,“从你在意的人事物着手,寻你的欲,大约有用么?”
苏岱默不作声。
清早路上少行人,马蹄声急,顺风到家,不过两个时辰罢了。
李岩去寻金环,不愿在苏府用饭,是以苏岱独自入内。
丫鬟小厮正忙,园子里零星挂了彩条,年半了,大妹妹要嫁了,成家立业,人道女子成婚便是归宿,男子还需立业,眼下真是一塌糊涂。
回城时心急,不知为何,到家却又定下心来,想到即将见到江印之,思绪复杂。
甫一进院门,夏日寂寂,隐有蝉鸣,桑枝正端着茶托要进去伺候,一瞧见苏岱,面露喜色,正要开口,却见苏岱伸出手指,摆了个噤声的动作。
昨日之事不可留,今早印之便歇了心思,自老太太处请安回来,钻进书房,放宽心摘抄些词句,此刻正是入神之际,是以并未察觉有人入内。
清香袅袅,卷册在前,素手执笔,腰肢亭亭,微微低首,眼波不动。
本意要唬她一唬,如今一瞧,这想法当真无趣,轻轻打起帘幔,在老位置坐下,支起手肘,托住下颌,安心看她。
言语果真无用,只是瞧着你,竟然觉得很好了。
“回来了怎么也不出个声?”女子蓦然出声,抬眸见那人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
苏岱不动,温声道:“路上李岩问我泰都事了,该寻些事做,眼下正在想。”
印之轻笑一声,起身走到苏岱身旁,“你今日起得很早。”
男子微微仰头,伸出一只手来,道:“不知为何,很想见你。好像没有理由,就是想见你。”
女子抿嘴笑了笑,抬手牵他,“你去了一趟泰都,很不一样,是常无阁的姑娘教你的么?”
此言一出,苏岱腾得起身,一手轻攥着印之,疑问道:“嗯?这关常无阁何事?”
偏巧此时桃枝过来唤二人用膳,女子忙松开手,先出去了,倒叫苏岱一头雾水。
用饭时,几次想开口问她,又见印之筷子不停,鼓着腮帮,寻不着机会,便也算了,过会儿再问也来得及。
外出几日,奶奶与母亲总会担忧,是以饭毕苏岱先去长辈处问安,回来屋里屋外寻了两圈,却不见印之,两个丫鬟也不在。
“缬草,少夫人哪去了?”
小丫鬟一脸迷茫,道:“回大爷的话,才见少夫人带着桑枝,桃枝走正门出去了,去哪却不知。”
苏岱不明所以,微微有些气闷,怎么连个信儿也不与我留,做什么去了。行至书房,拴上门,随意翻看印之的摘录集。
余光一瞥,只见书箱上压着一张小纸条,“二婶子带我去陇春茶坊坐坐。”
才刚的烦闷登时烟消云散,陇春茶坊,二婶子这是去相女婿了啊,不觉哂笑,换了衣裳,亦往林万宗处去了。
……
印之与二婶子上了二楼,拣老位置坐了。
“岱儿媳妇,你既来过好些回了,便由你点壶茶罢,我素日不挑的。”夫人衣着简单,声音柔和,说话间不时打量楼梯口。
印之先温声应了,又伸手招了小二上茶。
“岱儿媳妇,你瞧着那林家小子怎么样?”二婶子抬袖掩面,低声道。
女子微怔,虽说早有预料,到不知婶子这般直接,亦是抬起袖子,道:“心性天真,待人真诚,不过倒像个无意婚配的。”
妇人轻轻颔首,接道:“果真是人以群分,与岱儿一个样子,不过眼下看你二人却也玩得来,瞧瞧,试了才知结果或许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