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某撇了撇嘴,“你们先尝尝,再说。”
印之端起面前的圆口大碗,捏了勺子稍稍搅动两下,虽说是粥,却不见米,只有些小颗的菜粒,像是菌菇之类,先抿了一小口,眼尾微动,鲜甜无比,慢慢用了。
苏岱一会儿便吃尽了,犹有不足的添了一碗,三人无声用饭,倒有些奇异的和谐。
“瞧你们用了这么些碗,好吃罢。”陆习生面色满足,冲着苏岱挑了挑眉毛。
“看上去是菜粥,吃起来却像放了海货,很鲜。”印之擦了擦嘴,声音不大不小。
“识货呀,昨日旁人送我一袋虾皮,早上磨成细末,洒在粥中,啧,这个滋味。”
这人好似仍在回味,不时咂舌,摇头晃脑。二人默默看他。
“对了,今日茶园不忙,你二人自己在山中摸索摸索,有趣的地方许多,我就不打搅二位了。”
苏岱问道:“你既叫我们过来,怎么不领着转转?”
“诶,你还不知道我么,无人引路,才能叫你们十足尽兴,扰人欢喜的事,我可不做。”说着歪倒在麻织地垫上,慵懒地躺倒在地。
男子勾了勾嘴角,应了一声,而后牵着印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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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过会儿还有一更
第42章 识得白日悠长滋味
二人慢悠悠在林间闲逛,山花烂漫,百草丰茂。
苏岱温声开口,“陆习生瞧着还是有趣的么?”
印之停了脚步,抬眼望他,思索一回才接道:“叫人猜不透的,大约都是有趣的。”
男子轻笑一声,“没有旁的要问么?”
“三思而后行,今日所想还不够,此刻就要谈论,未免所思不足,再稍等等罢。”
苏岱应声,二人继续转悠,泉眼有声,流水淙淙,鸟雀啁啾不停,女工往来三五成群,山风微凉,奈何暑热之下,走了这一会儿,身上亦出了一阵汗,黏滋滋的不适。
是以稍行片刻,回了居处,擦拭过身子,在茅舍前头的竹亭小憩。
底下码头处有人来回奔忙,白蓬船载了许多东西,晃晃悠悠远去。
山脚处可见茶农人家,星星点点小人挪动。
山中日长,原先在家随意闲坐一阵便是一上午,眼下瞧了半日天上地下,仍未到午膳时分,印之不觉无聊,先启了话头。
“苏岱,来之前你说了那么些有趣之事,怎么眼下咱们倒只能在此干坐着?”
那人挪了挪身子,伸了个懒腰,“时候未到,再等等。”
为着苏岱这一句,二人在竹亭中又待了一阵,日头将至正南,愈发热起来,印之渐渐有些心绪烦乱,捡了地上三两块石头,放在石桌上来回摆弄。
苏岱又不与自己讲话,当真无聊,原还说言语无用,此刻真觉不该。骑马还没骑上两回,竟将我骗来此处,上下无门,难过。
茶园后头有瓜田,若是能自去摘了,切成小块,放在盘中,再倚在此处,吹吹风,唤桑枝桃枝过来读书听,这不是很好么,怎么都要胜过眼下干坐着。
时候未到,何时才到,时候到了又做什么,再者,那时候归那时候,这时候归这时候,怎么净顾着那时候,不想想这时候么?
思来想去,站起身来,走到苏岱跟前瞧瞧,男子双目轻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罢了,由着他罢。
瞧瞧日头,也该用午膳了,江印之,你大约再不会比今日还盼着见着桑桃二人了。瞧罢,便是少了件欢喜事,却也能寻着新的欢喜事,那么,今日也还值当。
思及此处往山道处间歇瞥一眼,没一会儿,见二人打着油伞,提着食盒上来了,一时欢欣上脸,同那人扬着尾音道:“用午膳了。”
“姑娘,今日有好事么?”桃枝瞧她笑意难敛,开口道。
女子轻声笑笑,“瞧见你们二人与我送饭,还算不得好事么?”
二丫头憨憨一笑,与二人摆上饭菜。
今日两菜一汤,简单清爽,印之早膳用了几碗毋米粥,此刻腹中并不十分饥饿,为着上午难捱,眼下将用膳当作解闷之事,想着家中的繁琐规矩,一步一步照做,也觉出些平日没有的意思来。
这边苏岱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初时为山景心旌摇曳,后头沉下心来闭目吐纳,上午时光好似转瞬之间,眼下心内平和,眉目舒展,睁眼清明,正巧安心用饭。
今日午膳,各有心思,却也各自欢愉。
……
午膳之后,正是一日之内暑气最盛之时,便是坐在竹亭之内,亦能觉察山风渐热,不知城中之人该如何忍耐呢。
来前该少做些扫晴娘才是,日头这般大,天蓝无云,哪里瞧得见下雨的兆头,不知有没有祈雨娘,也做她几个才好。
苏岱更衣过来,见印之手支着下巴,不知想些什么,呆呆瞧着远处愣神,温声开口道:“想了一个早间,可想出些名堂么?”
女子轻叹一声,“时候未到。”
男子先是捧腹大笑,而后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怪我”。
茅舍山道旁,桃枝与桑枝正上气不接下气地拎着抬着一卷黑漆漆的东西过来。
“姑娘,姑爷,快…快铺上试试。”桃枝一手叉着腰,断续道。
桑枝体力不支,正想倚在大石上歇歇,一时忘了那石头晒了好一会儿,烫得厉害,缩之不及,跌坐在一旁,面色通红,发丝沾在脸上。
印之赶忙从竹亭里出来扶她,那丫头摔得发懵,好一会儿,才拍拍屁股起身,不好意思的笑笑。
才将人扶进竹亭,却见后头还有一卷东西慢慢挪动上来,瞧不见底下的人,二人一猜便是问叶,不觉嗤笑一声,苏岱便小跑过去帮忙。
这东西掂量起来并不十分重,倒不知几人为何这般满头大汗。
“问叶,你小子是不是偷懒了,怎么这点分量也吃不消了?”苏岱轻声打趣道。
那小厮半趴在石桌上喘气,听闻这个,立时跳起,“大爷,这东西是不重,但道难走啊,何况这日头这么大呢!”
桑枝缓过气来,接话道:“回姑爷的话,来时咱们走的是东坡,那处地势和缓,好走些,眼下咱自东南角过来,道上多山石,是以累人许多。”
“竟是这样,是我不分青红皂白了,无端打趣,该打。”说着,从怀中取了折扇,往自己脑袋上敲了一回,脆响一声,他自己笑了。
印之见状,跟着笑了一回,转头问三人,“你们拿的什么上来?”
桃枝从一旁草丛了捡了块石头,将捆着东西的绳子割断,“回姑娘,是麻织的地垫,一卷铺在竹亭里,一卷铺在卧房,小花说,夏日睡床不适,可以试试这个,夜里又凉快又舒服。”
桑枝接着她的话道:“竹亭也铺上是为用饭观景方便,这麻织的地垫里塞了薄荷,菖蒲叶,不必担心夜里蚊子咬。”
二人连连点头,坐在上头试试,今早在陆习生房里瞧见也是这个,怪道当时隐隐有股草药味。
那三人来此亦是无事可做,与茶园中人相处却也愉快,桃枝心中惦念着人讲得此地奇事,稍歇一回便拉着桑枝告退了,问叶虽想多歇会儿,见那二人走了也不好多呆,跟着一道走了。
麻织地垫长宽正好,容下二人仍有余量,是以苏岱便大剌剌的躺在上头,浑身舒展开来,而后往一旁挪了些位置,闭着眼拍拍身旁的空,示意印之躺下。
女子稍有些羞怯,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遮拦,与一男子躺在一处,总还是需要做些准备的,左右望望,除了鸟雀树木花荫,再无其他,犹豫一会儿,才闭着眼慢慢躺在那人身旁。
直至感受到身子结结实实地挨在地上,才蓦地浑身一松,好似知晓自己的身体真实的存在一般,有所依凭,缓缓睁开眼睛,从竹亭斜望出去,便是日头,微微刺目,适应一阵,才觉这一桩也是新奇无比之事。
印之本将双手紧紧缩在肚子上,此刻天高云淡,虽是暖风拂面,亦不觉着热了,每一寸都松松软软的,面上不自觉就沁出淡淡笑意,打开胳膊,仿佛将自己与地面连结,舒服的长呼一口气。
眼中注视着一抹轻飘飘的小云自东向西走动,云也常见,天也常见,你素日为何只提月亮多些?
“苏岱,你瞧见了么,云在动诶。”印之温声开口,约莫有时瞧见些什么,总是愿意与人说上两句。
男子淡淡应声,“眼睛不适,此刻只想闭着眼,不过听你说了,我也想得见应当会是什么模样。”
印之撑起身子,见那人真闭着眼,神色平平,嘴角微扬,大约也是舒服的。
“江印之,你挡着我的太阳了。”苏岱嘴唇微动。
女子浅笑着躺回原处,抬手与眼睛出遮荫,目光放远,轻声道:“我说与你瞧,要么?”
苏岱睫毛轻动,“嗯”了一声。
印之声音轻软,她说云卷云舒,日头悄悄遮掩,樟树掩映中却能寻到轮廓,林鸟时而翻飞,一波来一波去,山风饮进腹中是温热的,鼻子上是阳光的味道混合薄荷与菖蒲。
我能觉察到的所有景色,好似都在她的声音里。
此刻,寄生于她。
……
“眼下是橙红却又透着白的世间。”这句说完便没了声响。
苏岱侧头望她,原是睡着了,勾唇浅笑,复又躺下,阖上眼,细细品“橙红又透着白”几字,真不知从哪来的。
印之再次睁眼时,一阵晃眼,缓缓坐起身子,舒展一番,转过去瞧苏岱时,那人正侧着身子,支着手肘,一本正经的望着自己。
“醒透了么?”那人稍动了动,扶着地垫起身。
印之轻声应道:“醒了。”
苏岱伸手拉着她站直,略一扬眉,勾了勾嘴角,“时候到了。”
此时日头已不直直照着山中,树木掩映之下,不似正午那般烫人,二人换了茶园的粗布衫,印之带上头巾,自林间小道往北边的瓜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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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叮叮叮,打卡,小孤也有点子心动了呢,开心!
第43章 白龙山摘瓜初体验
瓜田位于东北方向,二人自东坡下去,途经茶室,远远听见人朗声招呼,悠长而洪亮,“诶,二位往哪去啊?”
这般招呼的方式,印之前所未见,心中惊讶,身旁苏岱却十分自然地抬起胳膊,朝人挥了两下,朗声喊道:“往瓜田去!”
女子不觉轻声笑笑,照着他的模样与人挥手示意。
“啊,去摘瓜么?怎么不带个筐啊?”那人穿着深灰麻衫,向二人这处走近些,一边伸手比划着背筐的动作。
至茶室门前,苏岱才无需扯着喉咙,清了清声,“只挑两个尝尝,想来用不上筐罢。”
这人肤色黝黑,大笑起来,音色粗粝,“过两日便要下雨了,厚皮青,白小娘,黄金条,眼下可正是好时候,多摘些屯着罢,雨后的味道就差喽。”
说着便往一旁的仓库去了,苏岱高声道:“那便谢过老伯了!”
来回走动的工人皆同二人招呼一声,面色温和,浅带笑意,印之想起浔都市集,与人打照面时,亦是这般样子,心觉亲切。
没一会儿,那老伯提着两个竹篾小萝筐出来了,苏岱伸手接过,轻轻一晃,其中一个里头还装着一把缠丝剪刀,“这是?”
“瓜熟透了,那藤条韧得厉害,用手难扯,拿剪子剪方便些。”
“好嘞,多谢老伯!”
……
转角至瓜田处,间歇有石块,穿行不易,耽搁了一阵。
到跟前时,印之小脸绯红,薄汗盈盈,缓缓蹲在地上,抬手扇风,含糊道:“让我稍歇一会儿罢。”
苏岱无声笑笑,“平日你却不似这般慢性子,竟还嚷着等等,少见。”说着取下身上的水囊,递过来,又打眼望望几亩瓜田,只见零星有几人提筐采摘,模样专注,并未往这处看过来。
瞥一眼瓜藤,绿叶圆圆,带着层细细的刺毛,轻轻掀起一叶,底下掩着一个白玉色的小瓜,身子滚圆,连藤处一点幽深绿色,转头向印之挑了挑眉,“我瞧着这个应当是个好的。”
女子抬眼瞧他,隐约瞥见那人手底有一白色圆球,知是摸着了,轻声笑笑,而后取了剪子过去。
“瞧瞧,好大一个,真是漂亮,跟玉似的!”苏岱眉眼弯弯,笑时露出皓齿,一手托着白小娘瓜,学着瓜农挑拣的样子,另一手拍拍它的肚腹听声,“江印之,这瓜保熟!”
女子在一旁被他逗得合不拢嘴,断续接道:“这样啊,那我买了。”树影落在她脸上,明暗共生,双目含波,素齿朱唇,神色灵动。
男子眼眸流光,带着些旁的意思,勾了勾嘴角,“我可不收钱,晚些你亲我一口,也能相抵了。”
印之闻言,微微一怔,笑意仍停在嘴角,轻轻眨动两下眼皮,抿了抿嘴,柔声道:“那晚些。”
苏岱浅笑着点了点头,将那白小娘装进筐中。
“那老伯口中的白小娘大约就是这个了,不过,为何起这个名字呢?”往前走两步,印之也剪下一个白瓜,仔细盯着看看,瓜怎么也分男女么?是以出声问道。
“从前,白龙山上有个白姓财主,娶的妻子也姓白,二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不想其妻染病早逝,他思妻成疾,逐渐神志不清,瞧见这瓜以为是妻子所化,便唤它白小娘了。”苏岱手边扒拉着叶子,语调随意。
印之思忖一回,“虽有些俗套,若是真的倒也感人。”说话间双手捧着瓜装进苏岱背上的箩筐。
男子忽地嗤笑一声,“我现编的。”
女子撇撇嘴,抬手指了指旁边一陇,“瞧瞧旁的,你也再试试。”
方才白小娘的藤叶圆圆的,边沿无齿痕,这陇上种的藤叶像个小扇,脉络分明,边沿有细细的小齿,掀开一看,底下的瓜是圆枕状,摸上去有些刺手,不如白小娘光洁。
苏岱伸手想直接将它摘下,连藤处转了两圈,扯不下,无奈向印之拿了剪子。
捧起这瓜在手中掂量几下,笑眯眯道:“厚皮青个头虽大,分量却与白小娘不差多少。”
印之瞧他那呆呆的模样,不觉掩面笑起来,身子前后微晃,又见那人鼻子一嗅,凑近厚皮青两端闻了闻,嬉笑道:“这个瓜香浓得厉害,定是十分甜的,也送你,怎么样?”
此话一出,女子作势正了正身子,状似正经道:“你与它也想个来历,我听了才考虑考虑,收是不收。”
“从前,有个姓厚的姑娘,家里是种青瓜的,她又爱研究经商之道,机缘巧合之下,厚家的瓜出名了,人便送了这个名字。”苏岱拍了拍手中青瓜,微微点头,“音色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