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原就虚掩着,程垚一推而开,见月光如水,地上树影斑驳,如池中藻荇交横。荷花缸上,荷叶舒卷,恬静可人。屋内一灯如豆,窗纸上人影孑立。
“良月佳夜,裴先生可否愿意出去走一走?”程垚朗声问道。
人影微动,裴月臣隔窗应了,欣然随他出门。
两人从角门出了将军府,信步而行。因连着下过几场雨,路边的落叶半湿,散发着轻微的腐烂气味,若在白日里,大抵不会留意,唯有在这般幽静的夜里,听着虫鸣蛙叫,便连鼻子也分外灵敏起来。
“从前在西南的时候,夜里睡不着,也常起来走走。”程垚边行边道,“只是西南地界常有毒虫猛兽出没,夜里须举火把出行,未免辜负了月色。”
裴月臣侧头看他,问道:“与西南边陲相比,程大人觉得北境如何?”
“好。”程垚回答地极为简洁。
“好在何处?”
“好在有祁将军。”
裴月臣脚步微微一滞,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行去,语气平静:“是,我也是这么想。”
这刻,换成程垚转头望了他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停步道:“我和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裴月臣好笑道。
程垚挺了挺脊背:“我是敬重祁将军的为人。”
“我也是。”裴月臣道。
“不一样!”程垚担心自己解释不清,有点急了,“我对她没有别的心思。”
闻言,裴月臣立即肃容,沉声道:“程大人此言何意?”
“裴先生莫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敬重祁将军的为人,但她的脾性实在是大了些,又听不得人劝,也就先生您的话她还能听进去几句。”程垚劝道,“将军要你离开,是有她的思量,先生别往心里去。”
“我知晓,她不愿我随大军南下。”裴月臣平静道。
程垚愣住:“先生如何知晓?”
揣度圣意是大忌,裴月臣自然不便多说,含糊道:“只是碰巧罢了。”
“那……先生的意思呢?”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在将军府十年,岂能在这时候临阵脱逃。”裴月臣道。
程垚望着他,心生感佩:“先生若不想走,我愿意帮先生留下来。”
裴月臣微微挑眉,好奇道:“程大人打算如何帮我?”
“她若赶你走,连院子都不让你住,你便搬到我这里来。”程垚颇有义气道,“你虽不是将军府的门客,却是我程垚的贵客,她便没有理由再赶你走。”
裴月臣微微一笑:“我先谢过程大人。”
程垚笑道:“不急着谢我,等先生留下来之后,我也想请先生帮我一个忙。”
裴月臣投去询问的眼神。
“不急,等到时候再说。”
程垚今日被祁楚枫拒绝,想来想去,整个北境能说服祁楚枫的人,也只有裴月臣了。
两人继续往前行去,隐隐已能听见沧易河的水声。
“对了,先前我屋顶漏雨的事情,是不是将军让崔大勇做的?就为了赶我走。”程垚禁不住好奇,问道。
“……”裴月臣顿了一瞬,“今晚月色挺好。”
“先生就莫再包庇她了。”
“……蛙叫声其实也有不同,清亮些的是青蛙,闷一点多半是□□。”
“你就惯着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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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臣赶紧主动点,三土都看出来了,急死人。作者大大一会儿让我哭得稀里哗啦,一会儿让我笑得嘻嘻哈哈,真是拿你没办法?】
【最后一句好甜,好鲨我?】
【
【
【“你就惯着她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全世界都在助攻!急死我了!!】
【程垚如此助攻我是没想到的。】
【闷一点的是什么】
【虽然但是,我的重点在三土的那句我家春星,春星妹子在三土心里有点份量啊!这样看来,三土也是个很不错的人了。】
【攒了两周结果几分钟就看完了,啊啊啊啊啊!太难了!】
【都惯了十来年了能怎么办,当然是继续惯着啦~】
【树儿好有担当。 是不是连三土也看出来月臣对楚枫的心思了?】
【大橘猫那段猫毛,是猫大爷还是猫弟弟,还都是?反正,猫毛那段描写,看着我都想打喷嚏!哈哈哈】
【三垚越来越招人喜欢,给他个好媳妇吧】
【你就惯着她吧!哈哈哈哈!太宠溺了!程垚点评得最到位 !月臣惯楚枫惯得不像话!你说楚枫做过的事,我回月色蛙声,这一段推手,程垚直截了当,月臣左顾而言他,打得好不精彩啊!这糖,撒得,还得程垚出手撒月臣楚枫的糖!妙~~~带着我一脸笑再看几遍去~~~】
【树儿终于要成家了,漏雨的梗笑晕了】
-完-
第90章 (下)
◎从厮役的征召,到骡马的征集,还有军中兵士们南下的口粮;远征东南,兵士的随身口粮都需熟制,能……◎
从厮役的征召, 到骡马的征集,还有军中兵士们南下的口粮;远征东南,兵士的随身口粮都需熟制,能存放持久;还有军马的粮草, 也要熟制的豆饼;东南气候与北境大相径庭, 暑热内郁, 疫毒侵袭,都需要防范, 否则军中一旦发生瘟疫,死伤将会大大超过战斗减员。
为此,祁楚枫把邢医长也喊过来, 让他把防疫的药方子都列出来, 当即就须得着手开始准备大量采买药材。偏偏北境这个地方,药材本就是短缺之物, 若是等中原商贩运来,价格又贵。邢医长建议先行派人到京城采买,不用运回北境, 就屯在大军行军路线上等着,这又涉及到诸多问题,比如采买人选, 屯药材的所在都要考虑详尽。
忙碌之中,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大帐中进来两名兵士, 搬进来两箱东西和两坛子酒, 身后跟着赵春树。
“将军, 老车的屋子整理好了。”赵春树禀道, “值钱的物件我都派人给他哥哥送去了, 剩下的都是旧衣服和杂物,床底下还有一坛子酒,估计是他没舍得喝,您看怎么处理?”
祁楚枫起身,行到箱前,蹲身打开箱盖——半旧的、浆洗干净的军袍整整齐齐地叠了一小摞,车毅迟半生戎马,随身没有几件百姓家的寻常衣物,几乎清一色都是军袍;老旧的鹿皮酒囊,皮质都褪了色,且有几处难以去除的脏污,祁楚枫尚记得这鹿皮酒囊从她小时候就一直悬挂在车毅迟的马鞍边;还有几双厚厚的羊皮鞋垫,冬日里头垫在靴子里,因用了多时,上头的羊毛早已打结起卷……
伸手从箱中取出鹿皮酒囊,轻轻用手摩挲了两下,祁楚枫站起身来,淡淡吩咐道:“剩下的交给一营弟兄,或留或烧,都由他们。”
赵春树点头,挥手示意兵士抬箱子。
“对了,那坛酒给我留下。”
祁楚枫又道。
赵春树便又点了点头,并不多言,便出了大帐。
祁楚枫看得出他这几日也郁郁寡欢,大概是因为不能出征的缘故,暗叹口气,眼下没心思也没功夫再去开解他,手伸向酒坛子,抚平上头卷翘的签纸,看见“竹叶青”三个字,正是之前她让老车到府里拿的酒。
这日黄昏,右路军的宋怀民和万励皆到达左路军地界。
这两位将军都是北境的老人了,赵春树见了也得叫一声叔,当下不敢怠慢,连忙带他们去见祁楚枫,却不料大帐无人。赵春树又派人把军中各处找了一遍,皆未找到人,便又去了将军府。
祁楚枫并未回将军府,而此时天色已暗。
赵春树大惑不解:“将军去了何处?”
裴月臣问道:“下午可是有人来寻她?”
赵春树回忆着摇头道:“没有,下午她和老邢一直在商量事儿……”军机大事,他谨记将军的叮嘱,在裴月臣面前,也没敢说漏嘴。“我把老车的一些遗物拿进去给她过目,那会儿老邢才刚走。”
“老车的遗物?”
“对,就是些旧衣服和零碎。”赵春树回想起来,“对了,还有一坛子酒,将军说酒给她留着。她不会是找了个地方喝酒去了吧?”
裴月臣皱眉,她身上还有伤,怎能喝酒。
赵春树发愁道:“若是喝酒,将军会上何处?”
“你先安置两位将军用饭,然后派人到归鹿城的酒肆找一找,我也再想想。”裴月臣道。
赵春树答应着,连忙去了。
一时间,心中也没有计较,裴月臣颦眉抬首,望向天际,一弯新月在云中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清冷昏暗的月光下,祁楚枫斜斜坐在车毅迟墓碑的石阶上,背靠着碑栏,身前放着那坛子竹叶青,还有两个陶碗。
受伤的手使不上劲,她单手持酒坛,给两个碗都满斟上酒。
“……老车,你是没看见,树儿现下天天拉着个脸儿给我看。我知晓他也想跟着去,可北境不能不留人,否则万一……”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来,你一碗,我一碗,咱们俩谁也别说谁。”
她端起一碗酒洒在墓前,然后自己端起另一碗,咕咚咕咚连着喝了好几口。酒味辛辣,加上她又是空腹,从喉咙到腹中,如同一条火线直烧下去。
“你若有法子托梦,就替我去骂骂这小子,也算是帮我一个忙了。”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道,“这次贸然认了你做义父,也没问你愿不愿意,你若不愿意,就在底下跟我爹抱怨抱怨。我知晓,我这将军当得就差点事儿,更别提当闺女了,你肯定哪哪都不满意。要不你就先凑合凑合,等下辈子自己生个文文静静,知书达理的闺女……”
她一边喝着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暮色愈发深沉,周遭高高低低的墓碑们静静而立,默默地包容地听她的每一句言语,很有长辈们的风范。酒香四下散开来,周遭的小虫闻着味儿就来了,有顺着石阶往上爬的,也有直接往她身上蹦跶的,蛙声此起彼伏,叫得欢快。
裴月臣来时,坛子里的酒已经只剩下一小半了,祁楚枫正往自己碗里接着倒酒。
“伤还没好,不能再喝了。”他握住她的手,劝道。
祁楚枫抬眼看他,怔了一刻,也不坚持,放下酒坛,指着倒好的那碗酒道:“月臣,你喝。”
“好。”
裴月臣端起碗,却听见她又道:“算是我给你践行的酒。”
手停在半空,片刻之后,他缓缓放下碗,盯着她的双目看:“楚枫,我说过了,我不走了。”
因空腹饮酒,酒劲更容易上头,祁楚枫目光中带着些许醉意,歪靠在石栏上看他,笑了笑道:“……月臣,你不用可怜我,你走的这些日子,我想过,我怎么样都能活,一个人也能活。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闻言,再看她,裴月臣眼中已有痛楚之意。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轻声道。
“所以,你走吧。”她的手往南边的方向指去,“去京城,或是回你的家乡,和李夫人,或者别的……你中意的人,成个家,好好过日子。我都想好了,将来,等你子孙满堂,我就去看你。”
说到此处,她咯咯一笑:“那时候,我肯定是个老太婆了,还是个脾气很坏的老太婆,说不定人见人厌,你见了我也烦,又不好意思赶我走。你就问,将军预备盘桓几日呀?我只好说,路过,住一晚就走,我还带了酒,咱们喝酒啊……”
她脸上笑着,眼圈却微微发红。
“……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语至尾声,她已有些许哽咽,端碗喝了一大口酒。
裴月臣听在耳中,心中绞痛,她所说的这些话,竟也是他曾经想过的。之前离开之时,他便想,也许等二十年后,等楚枫儿女成群,他再回北境探望她,或者那时候还可以当她孙儿的私塾先生,又或者已根本不需要他……
他拿过她喝了一半的碗,一仰头,将碗中剩下的酒都喝尽了。
祁楚枫瞪他。
他没理会,探手连酒坛子也一并拿过去:“你有伤,不能再喝了。还有,我不会走,你也不会变成脾气很坏的老太婆。”
祁楚枫仍是咬牙坚持道:“不要!你走!”
“楚枫,”裴月臣按住她肩膀,“我知晓,你一定要我走,是担心我随你南征。”
祁楚枫一愣:“你,你怎么知晓此事?”
“去年你我对此事就已经有所预料,我听说周云来了,猜度十之八九是为了南征一事。”裴月臣顿了顿,“……后来,又探了探长松的口风,就能确定了。”
就知晓祁长松不牢靠,祁楚枫懊恼地想。
“让我留下来吧。”他恳切道。
祁楚枫盯着他望,问道:“为什么?当初非要走,现下为何又非要留下?”
“当初是我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拖累了你,但是……”他看着她,大概由于方才那口烈酒,声音带着些许沙哑,“我知道错了,楚枫。”
祁楚枫定定盯着他看,眼睛明明一下都没眨过,泪,却一下子从眼眶滚落。她飞快地用衣袖抹去泪水,硬起心肠道:“你以为将军府是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的地方吗?”
“这次留下,这辈子,我都不走了。”裴月臣沉声道,月光下,他的神情异常认真。
祁楚枫怔住,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看!”裴月臣示意她看向周遭。
祁楚枫举目四顾,夜色中,墓碑们静静而立,沉默而温柔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