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裴月臣伸手替她揭开棉捂子,取出内中温热的茶汤,替她倒了一杯,从桌面上推给她。
这些茶汤是吴嬷嬷为祁楚枫煮的,特地加了红枣桂圆等物,汤色暗红,味道微甜。祁楚枫端起来一气喝完,又将杯子推给他。
裴月臣于是又替她倒了一杯,她仍是一饮而尽。
“可消气些了?”他问道。
祁楚枫盯了他一瞬,很干脆地摇摇头。
裴月臣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杯子,甚是理解道:“那就再来一杯。”
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祁楚枫笑问道:“你道这是神仙煮的忘忧水么?”
“应该是吧……”裴月臣慢吞吞道,“你看,你现下不是笑了么。”
闻言,祁楚枫忍不住又是一笑,然后偏头看他,无奈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你也忍了一路。将来外头的人准说,这个将军脾气架子都大得很,连她家军师想说句话,都得瞧她半日的脸色。”
裴月臣慢悠悠道:“那也未必,他们会说,将军有脾气是理所应当的,肯定是军师太不懂事了。”
这下,祁楚枫望着他,终究没忍住,噗嗤一笑。
见她气消了些许,裴月臣此时方才平和道:“今日此事,莫说你气恼,便是我听了也气恼。”
“但是?”祁楚枫挑挑眉,对他太过熟悉,已替他往下说。
裴月臣复看向她,语气微沉:“但是你是烈爝军的左将军,处事须从大局出发。”
“今日若非想着大局,我能活劈那人。”祁楚枫皱眉道,“我也想过,若是爹爹还在,他会怎么做?假如今日铁里图欺负的人是我,爹爹必也是想要活劈了他!”
“我知晓,我也看出来你已是忍了再忍……”裴月臣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但是?”祁楚枫自然知晓他还有后话,便又替他接着往下说。
裴月臣只好道:“但是……还是过了些。”
“我已经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去,你还要我怎么样?”祁楚枫挺直背脊,忿忿不平道。
“你因为一时之气,给赫努族扣得这顶锅太大,有小题大做的嫌疑。”裴月臣缓声道,“荒原人与中原人之间的罅隙由来已久,即便这些年关系和缓,可他们父辈所经历的还是彼此间的打打杀杀,他们自小耳濡目染,心底对咱们中原人始终存着一份不信任的敌意,打老将军开始,在处理荒原人的事情上就是如履薄冰。这些,其实你都是知晓的。”
祁楚枫不做声。
“彼此间的信任要建立起来本就很难,也许需要经历几辈人,从祁老将军,再到你,还有后面的人。”裴月臣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知晓,这种关系很脆弱,也许哪一天双方行差踏错一步,便会烽烟再起,到了那时候,之前做过的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祁楚枫抬眼,深看着他。
“可是我们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年,马市繁荣,通商顺畅,边境的百姓不必再受抢掠与战火之苦,荒原上的人也不至于缺衣少食。”裴月臣也看向她,“所以将军,我们尽力而为,所求不过是无愧于心。”
他这番话语重心长,祁楚枫听得动容,心下也隐隐懊悔,伸手覆到他的手上,道:“我知晓了,是我一时没压住脾气……你这么说,比骂我还让我难受。”
也许是因为她刚刚生过气,也许是因为她刚刚喝过温热的茶水,她的手暖暖的,裴月臣甚至能感觉到她掌心处传来的热度,心下微微一颤,情知此举不妥,却又怕驳了她的面子,遂起身作揖,顺势抽回手来,朝她恭敬道:“月臣失言之处,请将军恕罪。”
祁楚枫一愣,忙道:“我知晓你是为了北境,怎么会怪罪你。你我之间,难道连说话都要字斟句酌吗?快坐下吧。”
裴月臣微微一笑,方才落座,双手自然垂落于两膝之上。
扫了一眼,祁楚枫复看见他衣袍上的血迹,主动替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问道:“你这身上的血,是对东魉人用了重刑么?”
“可惜有用的线索甚少。”裴月臣点头叹道,“他们的营寨所在,我故意诈了他们,他们虽死死咬着不肯松口,但从神情细微之处来看,我们的推断应该是对的。只是这些人一直跟着青木齐,平素不用动脑,指东打东,指西打西,对于东魉人内部的事情,全然不知。所以东魉人是否与赫努族有勾结,他们并不知晓。”
他说了那么多,她却似乎分了神,轻声道:“……你向来是不太喜欢用重刑的。”
“事有轻重缓急,眼下也是没办法。”裴月臣抬眼看她,“情形不明,我本不愿你去参加婚礼,可是……”
“可是经过今日之事,我还是得走一趟。”祁楚枫笑了笑,接着他的话说,“你说的对,现今的局面来之不易,我一时气愤,说了那些狠话,除了让隆多重罚铁里图以外,毫无用处。若我再不去婚礼,隆多就会当真认为我对他们起了戒备之心,难免生出事端。所以我必须得去,还得备一份厚礼。”
裴月臣沉吟半晌:“其实,你今日之举,倒也不是全无用处,就当作是对隆多的试探吧。今日他们两人赶回去,很快隆多就会表明态度,我们且看看。”
“你不必安慰我。”祁楚枫心中有数,“若他当真勾连东魉人,面上功夫肯定愈发做得好看,哪里能叫咱们看出破绽来。”
裴月臣道:“他想做得愈发好看,就难免用力过猛,看看吧。我原本担心你去婚礼不安全,经过这么一闹,他以为我们对他起了戒备之心,应该也不敢轻举妄动。”
祁楚枫听了这话,笑道:“那我算不算是歪打正着?”
原是安慰她的,想不到她倒得意起来了,裴月臣无奈地笑看着她:“将军说是那便是了。”
见他面有倦容,祁楚枫看着不忍,笑道:“好了,你该说的都说了,我也知道错了。你一夜未睡,还是快去休息吧。”
裴月臣点头起身:“我先去看看沈先生。”
“这位沈先生不错,虽手无缚鸡之力,可铁里图那么大的块头,他竟敢挡在阿勒身前,是条汉子。”祁楚枫朝他一抱拳,偏头笑道,“军师识人,楚枫愧不能及。”
裴月臣笑着还礼:“将军过奖,月臣愧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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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局为重,以前总觉得要快意恩仇,年纪大了反而觉得,出气又有什么用,大局为重。哎呀,有一天我们也变成自己看不惯的大人了】
【一口气追平!好好看!】
【军师是有意但是自己没发现呢还是无意将军呢,唉】
【看样子军师对将军只是师徒之谊职级之分,并无男女之情…】
【今天楚枫做的一切事情,在月臣眼里是冲动了,但是我却很支持。月臣是顾全大局着想,我是为沈唯重和阿勒出了一口恶气。还有就是楚枫说的也对,如果真的是赫努人勾结青木哉,那么也算对他们的试探和侧面的敲打。】
【撒花】
【大大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加油】
【哇哇,今天喝红枣汤的里,让人想到了以前心情不好,就说吃甜的心情会变好一样的道理。】
【亦师亦友】
【看得我替他俩急】
【裴月臣就是标准模范老公的写照。该哄的时候哄,该说的时候说,分寸拿捏的刚刚好。】
【邦交无小事,不知道楚风和军事要怎么破解困局】
-完-
第20章 (下)
◎厢房中,沈唯重支着大脑袋,自己正在想事,忽听外间有人轻扣了两下门:“沈先生。” 他听出……◎
厢房中,沈唯重支着大脑袋,自己正在想事,忽听外间有人轻扣了两下门:“沈先生。”
他听出是裴月臣的声音,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捧着脑袋去开门。
门一拉开,裴月臣看见他的头,顿时吃了一惊,沈唯重脑袋密密匝匝地缠绕了数重布条,裹得像个大粽子:“你这伤……”
沈唯重忙道:“只是磕碰了一下,小伤而已。”
裴月臣看着他的脑袋,目中满是疑问,不甚相信。
“可能阿勒姑娘不放心,所以就包成这样。她是一番好意,我也……”沈唯重嘿嘿笑道,“挺好,还挺暖和的。”
这位账房先生倒真是好性儿,裴月臣微微一笑,抬手施礼道:“今日多谢先生高义,出手相助。”
见他对自己施礼,沈唯重原是本能地想要伸手扶他,又觉得不妥,急急还礼:“不敢当不敢当!军师言重了。”说着,将裴月臣让进屋内,又要现煮茶待客,被裴月臣制止。
“不必忙,我就是来瞧瞧你的伤势。”裴月臣问道,“头可还疼?有没有晕眩或是想吐?”
“都没有,也不觉得疼,就是包得太多,有点沉甸甸的。”沈唯重笑道,他知晓裴月臣过来并不仅仅是为了看完他,最重要的还是想了解赫努人的情况,遂主动道,“军师请坐,昨夜的事趁着我还记得清楚,我得赶紧告诉您。”
裴月臣这才依言坐下。
稳妥起见,沈唯重先关了门,然后在他对面坐下,禀道:“昨夜这两名赫努人都喝了酒,并未商谈什么事情,倒是两人之间吵嚷了几句。老的那个提醒小的,让他不要跟博日格德走得太近;小的不服气,说隆多年纪愈大愈发软弱,被人欺负也不知反抗,白白让族人跟着受罪。老的就骂他,说老族长对他那么好,他忘恩负义。小的说自己是为了族人,博日格德才能领着族人过好日子……”
“忘恩负义?”裴月臣眉间微颦,“这是他们的原话,还是你自己添的?”
“他们说的是荒原上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沈唯重道,“原话还要更难听些,说他是白眼的狼崽子,养不熟。”
裴月臣陷入沉吟之中——博日格德是隆多的长子,当年祁老将军手中的两枚狼牙,一枚给了隆多的小女儿,另一枚便是给了博日格德。如今隆多年纪越来越大,博日格德继承族长之位已近在眼前,族人渐渐倾向博日格德也在常理之中,胡力解为何不让铁里图和博日格德走得太近呢?能用上白眼狼崽这样的话,肯定是铁里图已经做了不利于隆多的事情。
“还有吗?”他问道。
沈唯重道:“还有就是小的怪老的不听他的,过冬前把羊群赶到南面去,说那样的话就不会冻死那么多羊。老的没吭声。小的越说越起劲,说博日格德说了,将来南面这片都会是赫努人的,但我也不知晓他说的南面具体是哪块地方。”
“将来是赫努人的,也就是说现在不是。”裴月臣淡淡道,“与赫努族紧挨着就是丹狄,博日格德是想从丹狄人手中抢地盘。”
“对对对,肯定是这样。”沈唯重点头赞同,“再后来,老的就不许他再说了,念叨了几句,声音低了许多,我实在听不真切,不敢乱编。”他歉然看向裴月臣。
“辛苦你了!”裴月臣道,“方才说的这些事都甚是要紧。”
再也没有比被人赞赏更欢喜的事儿,沈唯重喜道:“有用就好!下回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军师尽管吩咐便是。”
话音刚落,便听见“砰”得一声,门扇被人从外头大力撞开,沈唯重骇了一跳,本能地先捧住自己的大脑袋,只见进来的人是阿勒——她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大砂锅。
看见裴月臣在屋内,阿勒显然没想到,放下托盘,先向他施礼。
“给沈先生送吃的。”裴月臣闻着砂锅飘出来的香味,笑问道。
阿勒点点头:“嬷嬷说鱼头,补头!”她指向沈唯重的脑袋。
沈唯重愣了愣,伸手揭盖,一个硕大的鱼头躺在砂锅里,汤汁乳白,青葱翠绿……
“阿勒说得对,你快趁热吃吧,好好养伤。我就先走了。”裴月臣笑着起身。
沈唯重忙起身恭恭敬敬送至门口,直看着裴月臣转过廊角,他这才转身回到桌旁。定睛再着砂锅里的鱼头,仿佛比方才又大了一圈,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我一个人恐怕……阿勒,你也一起吃吧。”
阿勒连连摇头,把竹箸递到他手中,催促道:“吃,补头!”
“好好,我吃、我吃。”沈唯重接过竹箸,深吸口气,慷慨坐下。
阿勒欢欢喜喜地在桌子一侧坐下,双手托腮,专注地看着他吃鱼头,决意全程督促他吃完整个大鱼头。
过了两日,赫努族尚未有回应,倒是被祁楚枫派去烈爝右军的赵暮云回来了。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回来,还带回了五百柄崭新的长匕首,由上回送野栗子的马车载着,满满当当。
祁楚枫立在马车旁,命人打开木箱,先取了一柄长匕首,抽出来迎着日头细端详,脸上带了一丝笑意。
“右将军说了,下个月还有一批弓,他也给咱们留了五百柄。”赵暮云在旁笑着禀道。
“才五百!”祁楚枫还是不甚满意,向裴月臣抱怨道,“我这儿数万人马,这点东西还不够塞牙缝的。”
裴月臣笑道:“咱们得知足,这些恐怕已经是右将军从牙缝里头挤出来的。”
就喜欢听他说“咱们”,祁楚枫嘻嘻一笑,点头道:“放心,我承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