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恪去玉城的这段时间,他听郑皇后说了姬恪的身世,心中一面是愧疚,另一面却是慌乱。
他害怕,怕姬恪会就此一走了之,可姬恪的痛苦都源于他的亲人,是他们把他变成这样的。
按姬恪的才学,他本可以在前朝有一番大作为,却在宫里为奴为婢十几年,他又要如何补偿呢?
“……殿下?”
姬恪唤回他的思绪,随后把手中的文书都交于他。
“这是此次战役的所有材料,奴才都整理好了。”
细雪簇簇,阳光已由檐下慢慢爬到了窗台,雪地上亮着的暖光正投到御书房里,将这里照得更加明亮。
小太子把资料都放回案牍,姬恪轻咳几声后起身走到了窗前,他抬手点在那斜入的阳光上,轻声问道。
“殿下这几月政务处理得如何?”
小太子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讷讷回答:“尚可,有母后帮着孤,还算顺利。”
“那便好。”他似乎还是在和他聊天。
姬恪在他印象中一直是这般消瘦,甚至在这两年还有种风一吹就能把他吹走的错觉。
但就是这样清瘦的人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地,就是这样病弱的人一直站在他的身前,为他遮风挡雨。
他也曾想过姬恪或许很累,但也只是想想,站在他身后的自己永远不会往前踏出一步去分担些什么。
他很自私,他和他父皇没有两样。
可姬恪教过他很多次,为君者,胸怀须得宽大,海纳百川才能盘活一片死水。
他还未能做到。
姬恪转身看他,朗日在后,光晕勾着他孤高清瘦的身影,照着那永远穿得整齐的宫服,他的眸子背光时也煜煜生辉。
这就是姬恪。
无论他是奴才还是贵子,他心中永远都有自己的一杆称,以自己的天平去衡量这个世界,不被外物所扰。
他们本该是世仇,可姬恪从不认可父债子偿的说法,是他们把他的脊梁打弯,他也从没抱怨。
他以自己的天平去衡量所有人、审视所有人,一旦天平倾向对方,他便毫不犹豫地把锁链都系在自己身上,背负起他的责任。
两人对视着,都没有说话。
小太子固执地仰头看他,眼睛被阳光刺出泪水,模糊了他的身影。
朦胧间,姬恪撩开袍子,行了一个完整的宫礼,他跪在地上,额头贴到手背,看似跪拜,口中的话却依旧平静,不卑不亢。
“此次出征便是最后一次。姬恪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应当够还命恩,还请殿下容奴才自私一次,放奴才离宫。”
姬恪一直是他的风向标,是他的指路灯,他从没想过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会离开自己。
“为何。”
“奴才累了。”
只短短四个字便道尽了一切,毫无转圜余地。
小太子忍着眼泪,可眼眶却还是红了,他吸吸鼻子,身子站得笔直,和姬恪的样子半分不差。
“我记得,你说天子注定是要孤独的,我还记得,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负担天下便是我的责任。你曾经问我喜不喜欢,我没回答,但现在我有答案了。”
姬恪依旧静静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现在我想清楚了,我愿意负担起这个责任……没有人能永远站在我面前,但总要有人承担这一切。”
在这之前,他已经看到有人把所有都背负在身上前行,姬恪已经为他开了路,他也该接过这担子自己往前走了。
他双膝跪在姬恪身前,把他扶起来,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流了出来。
“你走吧,老师。”
老师一词,唯有姬恪担得起,如师如父,他却从未开口叫过。
姬恪起身看着他,弯唇笑着给他擦了眼泪:“诏儿一定能当好一国之君。”
“若有事,可到踏仙楼寻我。”
今日阳光映着雪色,那么刺眼,没有半点温度,小太子从未哭得失礼,此时却埋在膝头大哭起来。
今日阳光那么温和,撒在雪上成了一片灿金色。
宫里的梅树上压着白雪,白红交织,映出一片高洁傲然之色。
姬恪走到宫门前,此时的他拆掉了头上发簪、脱下了身上宫服,只披散长发、着一身素衣,慢慢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