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娘子坐下后没着急喝水,假意端起碗来,眼神却扫视着容娘。
“我们家那口子往常和你哥哥都是称兄道弟的关系,如今他遭了难了,我们也一样当你是自家妹子,小睿那孩子可怜,摊上这么个娘,我早上天刚亮就过来想着帮忙的,谁想小睿那孩子竟晕倒在灵位前”
“那小睿现在如何了?我也没亲去接他,实在是刚回来,想着之后再去您家拜访”
“哪儿用的上拜访?还有你送的那些东西,太客气了,小睿我抱去看了郎中,那狠心的女人给他喂了药,哎,你说,哪有这样的娘呢,不过你放心,郎中说只是一点迷药,对孩子没什么影响,灌了药就醒了的,我抱回去喂鸡蛋羹哄睡了,我也是做娘的,哪忍心见着孩子受罪呢”
“万幸有您帮扶着,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了,我也没与我那嫂嫂相处过,谁知她是这样的人呢,往后她若回来我肯定找她要个交代,她若是从此无踪迹,我也必定好好将小睿养大”
“第一眼见就知道你是个好的,我名字里有个春字儿,你叫我春娘就是”
“春娘,我这刚回来对村子里什么事都一知半解的,往后怕是要多多烦扰您了,小睿是还在睡吗,我原猜着您应该也有几个孩儿,怕他在您那儿不方便,想着接回来照顾的”
“怎么不方便,我两个儿子都十岁上的大人了,不需我费心,小睿和我幺姑娘一般年岁,一同照顾着也不费心神,我来就是想跟你说,你这样的年轻娘子不知道怎么带孩子,况且这几天你们家事情也多,加之小睿受了惊吓,一听临福小哥说要接他走就哭,我就想着,还是我帮你照顾几天,定定他的神,等你也忙完了,再来接他”
容娘这做姑姑的还只是小睿周岁那次匆匆见过一面,父亲爷爷突然去世,母亲又这样行事,孩子肯定吓坏了,幸好村里有春娘这样和善人家,又想着小睿从小没跟自己相处过,这几天若是带着小睿又不能好好照顾他,难免给孩子留下不亲切的印象,不如托春娘看顾着,等丧事办完了,回顾府求老夫人销了身契彻底回上河落户,再将小睿接回来。
事情就这样说定,日头也渐下去了,容娘一定要留春娘吃饭,现调了面糊子,用多多的油煎蛋,切些咸菜倒开水进去煮,面糊用筷子挑着下锅,又烫了青菜,起锅时点上些酱醋小葱,香气四溢。
三人简单吃了个晚饭,饭后春娘帮着收拾了碗筷,送春娘出门时,容娘不好意思道,“家中没好东西招待您”
“说的什么话儿,有菜有蛋的极好了,你刚回来,是我给你添了麻烦”
“不麻烦,您帮着照看小睿,是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另有一事,可不是我不放心您,只是我回来一趟也想看看小睿,叫他认认我这个姑姑,刚好您来了,我也去你们家认个门儿”
“是这个理儿,那你这就同我家去,跟小睿说说话儿”
春娘家在村口,上河村是方圆出名的杂姓大村,村民们并不聚族而居,房屋修的较为分散,间隔着良田桑竹,容娘家的屋子修在一座小山脚下,离春娘家尚且有一段路。
她们边走边说些家常话儿,一路上遇着荷锄而归或是走门串户的村人,戴孝在身的容娘并不作声,别人一看她这装束,再看她陌生的面孔也就知道这是那倒霉的陈家在外给人做奴婢的女儿回来了,并不上前攀谈,只是与春娘打个招呼。
“你别在意,咱们乡下人大多没那心眼子,只是见你眼生,家里又有白事,故不好热情待你”
“但看您和刘大哥我就知道的,我父兄在村里也要多谢大家照拂”
春娘家那颗杏树已经挂满了成熟的果子,几根枝条沉甸甸坠着,村口不像她家那儿靠近山里,没有野兽侵袭的忧虑,并没有做砖墙,只是围了篱笆,篱笆里打理的好菜园,再进去是个平整院子,比容娘家多了好几间屋子,刘大哥站在院子里逗小孩儿,一手一个举得高高的。
“当家的,快些放下,仔细摔了他们”
“怎会,我就是举两头小野猪也不在话下”,话虽这样说着,刘大哥却还是乖乖将小孩放在地下,春娘上前去拍打他肩上不存在的飞灰,剜了他一眼。
“这是陈家娘子,我已跟她说了小睿的事儿,但出了这样事儿,姑侄还是得见见面”,春娘又放低声音悄悄说,“怕还是不放心小睿在我们家,是真有几分疼爱的,要来看看情况呢”
刘大哥眼神温柔的看看妻子,从身后抱起怯怯打量容娘的小男孩儿。
“陈娘子,这就是小睿”,又哄着小睿,“姑姑回来了,你看,这是你姑姑”
容娘看着小睿红了眼眶,伸手摸摸他的脸,“小睿,我是姑姑”
“姑姑,是爹爹的妹妹姑姑吗”,五岁的小睿搂着刘大哥的脖子,睁着无辜双眼看向容娘,“爹爹常说的,妹妹姑姑给小睿做好吃点心”
“我是爹爹的妹妹,小睿的姑姑,小睿,爹爹和阿爷睡着啦,以后小睿跟姑姑一起好不好,姑姑给小睿做好吃点心”
“那他们什么时候睡醒呀,天黑黑,娘不要我了,我害怕”
“等小睿长成大男子汉,爹爹阿爷就睡醒了,娘没有不要小睿,只是出了远门,小睿长大就可以去找娘,现在小睿还是个小男子汉,姑姑也好怕黑,以后就陪姑姑一起好不好”
“小睿是小男子汉,陪姑姑,长大去找娘”
容娘擦了擦眼泪,亲了亲小睿的额头,“小睿真棒,这几天小睿跟春婶娘一起住,等姑姑忙完就来接小睿好不好”
见过了侄儿,也哄好了小孩子,容娘便回自家去了,走前她抱了下春娘的小女儿宝丫,往她脑袋上的小揪揪上别了一朵小银花,“初次上门,也没什么给孩子的,这是我自己平日戴的,还算小巧可爱,给孩子玩儿”
“这可使不得,我看县里铺子卖的也没这么精致,你拿回去,她小小年纪用不着这个”
容娘赶紧出了院子把院门带上,“我已当你是姐姐看待的,今日实在累,又穿着孝,没有进屋见过老人家就很失礼了,不过一个小玩意儿也要跟我推辞么,我这就家去歇着了,春娘你也不用送,我认得路了”
说完就小跑着走了。
春娘没法,只好关上院门回去,抱着宝丫跟丈夫说话,皱着眉头嘴角却带着笑,“这小娘子,忒会做人,我看看这花儿”
她取下那小银花儿,一手按着宝丫不让她来抢。
“诶哟,这竟是银的,我还说是个镀银的,当家的,陈娘子今日这手笔不小哇,先是那一篮子礼,这又一朵银子打的花儿,你说,我是不是去劝劝她,她如今没了父兄扶持,不好这么大手大脚,还是该有点积攒”
刘山义从她手上接过宝丫放在地上,让她牵着小睿的手,“乖宝,跟弟弟檐下去玩儿木马”,又对春娘说,“陈家这两年光景好,往常村里人闲谈,多是心里不爽快他家外来的倒过的比本村的还好,说那陈娘子在外给人做奴婢,话语里把她看低了去,我平日不好与你嚼舌,陈兄弟也曾跟我推心置腹,你可知那小娘子是在谁家?”
“这我哪儿知道,不过看她谈吐不俗,出手又大方,哪像个伺候人的,还有那临福小哥儿一年几次的来送东西,总是个大户人家,诶哟,她这样做派,莫不是跟了主家少爷了?”
“胡说什么,陈兄弟提过,他妹妹是要改换良籍、归家聘人的,我跟你说了吧,是扬州府有老爷在京城做大官,还有千金嫁给王爷当王妃的那家,不同寻常大户呢,陈娘子就在那顾府,不是普通婢女,自小跟主家儿女一处读书识礼,跟个官家娘子也不差什么了”
“乖乖,我说呢,她那就不是个做小伏低伺候人的样子,那现在陈家男人都没了,她还回上河吗?还是说会把小睿带出去啊”
“这还得人家自己决定的,到底小睿跟她才是亲姑侄”,刘山义为妻子整理了下头发,“陈家兄弟与我要好,陈小娘子不回上河就罢,若是回来了,咱们不图她手上金银,单看与她父兄的情分,你也要与她多走动”
“看你说的,我是那等满眼钱财的妇人吗,我凭自家就能穿衣吃肉,图她一个孤女什么?你可是小看我了,再说,我爱她品貌,小睿又与我这样亲近,若是她肯回上河抚养小睿,就说明她是个仁义能担当的,我必定当她是亲妹子一般看待”
“谁不知道我娘子是上河最心慈的妇人,打理家事也是一把好手,怎敢看低了你”,刘山义满眼笑容。
“好了,娘已经在后面做饭了,那俩小子下学也快回了,你帮把手,我也去后面劈些柴,吃过饭还是去黎家瞧瞧,他们家也有的掰扯呢,等我回来咱们就早点睡,明日去陈家送葬”
第6章 南瓜汤
刘山义父子与陈家父子一向投缘,从前常常来往,虽无亲故,但打算吃上几天素,也不让孩子们嬉笑打闹,天黑之后很快便吹熄了油灯,春娘等丈夫回来洗过手脚一起躺下,她依偎着丈夫结实的手臂,“那黎大郎怎么会伤成那样的回来,他家又有个那样的后娘”
“仗打完了不就回来了,人还烧着没醒呢,我看他可能想着走山路回家近点,也遇着那过路的山匪了,最近你要约束根生和宗生,让他们每日好好去学堂念书,不要出村子玩儿”
“我省得”
……
第二日出殡,容娘领着小睿行走在棺前,由乡老带路往坟地走去。
大越朝从来不许占用良田做坟地,上河又没有大族,也就没什么宗族坟地之分,村里人老了都葬在东山上的一处地方,陈家父子俱亡,就由村长给指了个地方埋。
随着送葬的队伍到了地方,容娘四下看了看,还算个平整地儿,教小睿用手挖了第一抔土,接下来就是刘山义带着几个村里青壮用铁锹挖,请了他的父亲刘老爹帮忙立碑,容娘带着小睿跪在碑前,往一个铜盆儿里烧纸钱。
初夏清晨的坟山,万籁俱寂,草花上莹莹露珠还摇摇欲坠,天光大亮,有一些阳光照耀着跪在坟前低低哭泣的容娘,她背脊挺直,穿着颜色泛黄的丧服。
如云的长发只用一条麻布发带捆扎着散乱的披在背后,侧头擦拭眼泪时能看见她低垂的眉眼,她皮肤白净,躬身道谢时露出修长脖颈,这一切都将她与乡下烂漫却又朴实过头的小娘子们区分开来。
跟着来帮忙送葬的小伙子们大多要用余光去将她一遍遍打量,格外卖力的为她父兄起坟,看那堆得高高的封土就知道了。
容娘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几碟祭品,是她熬夜做好的点心供盘,分别放在父亲和兄长的坟前,又为他们斟了酒。
“不孝女拜别,爹、哥哥,一路好走”,又扶了小睿的肩膀,“小睿,给阿爷和爹爹磕个头”
“他们睡这里吗”小睿乖乖磕了头,又问容娘,“山上总是吹风,爹爹阿爷冷”
“小睿乖,爹爹阿爷穿了大棉袄,不会冷”她抱紧了小睿,“我们往后常来看他们,给他们送吃的,好不好”
“那他们什么时候睡醒呀”
“姑姑也不知道,咱们一起等”
下葬的仪式完成后,知道陈家没什么人了,陈娘子又是匆匆回来的,送葬的队伍没有按照惯例去陈家吃午饭,略宽慰了姑侄两句就都各自回家,送葬不允许非亲眷的女人跟随,因此春娘只是在山下田坎上坐着等,看见人群散了就走过来。
“容娘,别太伤心了,要保重自己”
“不必担心我,多谢你过来帮忙”
“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这回家去也没个人,和临福小哥去我家吃午饭”
“知道你是疼我孤苦一个,但身上带着孝,小睿托你照顾已是唐突了,这回去还有多的事儿忙呢,春娘帮我看顾好小睿,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那行吧,小睿我这就带回去,家里照看的人多着呢,孩儿们奶奶也喜欢小睿,你放八百个心”
“诶,还有件事要拜托春娘你,晌午后家里不忙了还请来我家一趟”
“我知是什么事儿,等着吧,我尽量早来”
再次谢过春娘和刘山义,容娘就自己回去了,托临福赶马车去梓桐县城买些东西,她在家收拾灵堂。
按说灵堂是要搭七天的,亡人在家停灵七日,但天气热,父兄只停灵三天便安葬了,容娘现在不是自由身,家中无成年男子,灵堂也没必要搭七天。
她踩着高桌椅拆掉了灵幡白布,将这些收在一只空木箱子里放进父亲的房间,父兄两人的牌位也供在父亲的房间里,容娘将那间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又去哥哥的房间将他那些遗物都一一收拢也存放进父亲的屋子,期间遍寻了哥哥的屋子,女人家首饰衣物、以及钱财细软什么的都不见了,她没怎么接触过那连夜奔逃的嫂嫂,也实在不知如何评价这女人,但到底是小睿亲娘,她不忍心让小睿从小觉得自己被抛弃,认为娘亲是坏人,只能选择不在小睿面前提及她,是是非非等小睿长大自己判断。
端了贡品摆在放牌位的高桌上,又仔细看了看父亲的屋子,一床一桌一柜,别无其他,立柜上的锁已是砸坏了的,柜子里放着房契地契和一些散落的铜钱,有一个带锁的盒子也被砸开了,里面全是这些年她写回家的信。
上次收到父亲的来信,信里写着:阿容也近放归年岁,我与你兄长已攒够五十两银子,择日去梓桐兑成官制的锭子,新银亮堂体面,只不知你那边可否打点妥当?此事重要,来信切记细细告知,盼我女娘早归。
父兄为她攒的新银,该是被那女人带走了。
在顾府其实不缺钱,五十两对她来说不值当什么,除了刚开始落户那艰难的几年,她不太往家里送钱,多半是送些衣食日用,父兄也从没主动找她要钱。
之前修这院子的时候,父兄手头钱财不多,本只想将就修一处与村中大多数人家差不多的房屋,用黄泥烧砖筑墙就是,容娘知晓了这事,寄了银钱回来,劝父兄修个齐整院落,往后好绵延子息,这才有了这青砖黑瓦的小院。
在父兄看来,送她去做奴婢已是亏欠,那等大户人家再是善待下人也少不了往来交际的花费,他们还曾担心她手上钱不够用,是近两年才真正确定她过得好,就算这样,也一定要自己为她赎身,这五十两银曾说一定要给顾府,一是感恩顾府微弱之时收容,二也是为成全当年不得不送女儿去做奴婢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