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上柜门,容娘抱着那盒子放回自己房间,依靠在床栏上发呆,默默哭了一场,哭完了收拾好形容,还是得继续生活,只要还活一天,就要吃喝拉撒,要喜怒哀乐,要怨憎爱恨。
汲水洗脸,井水沁凉,十分提神,容娘想着临福辛苦奔波,打算去厨房做点消暑汤给他喝。
找出一个老南瓜,三两下削皮剖了,没那功夫打理南瓜瓤子,就跟着皮扫做一堆,空了直接倒进后面茅厕去沤肥。
厨房修得很宽大,物件也摆放齐整,橱柜里已经放馊了的剩饭菜昨日就倒掉了,又把那些杯盘碗盏统统用开水烫了一遍再放回去,容娘爱整洁喜干净,既已打定主意回来了,后面少不得还要好好收拾一番。
南瓜随意的切成小块儿,再洗一把红枣,灶孔里烧大火,锅里掺凉水,南瓜扔进去,红枣也撒进去,再抓一把薏米进锅,切一角儿红糖,略搅一搅,盖上锅盖儿慢慢炖,人就可以忙其他的去了,等火烧熄了,汤也就好了。
这是在农家没条件的做法,若是在府里,那可就讲究了,汤料按着什么顺序放、几时放,炖盅选什么样式儿什么色儿,红糖只要那川溪进上用的,小婢守着小灶看着火候,不能让锅里的水漫进了炖盅,细细守出一盅南瓜汤来,夫人娘子们喝上一两勺子,还嫌它腻口。
容娘虽做惯小厨房的精细活儿,但实际上不耐烦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派。
其实也不见得比粗糙着做来的更好吃,不过大户人家,菜式儿也是脸面,讲究多才能体现出家族显赫、传承有序。
把厨房案上擦洗干净,容娘倒水洗了手就又回自己屋子了,把那匹裁了一丈的石青色棉布搬出来,铺开在小厅窗前的大案上,找了木尺比着裁成三尺一块儿的布料,叠着摞起来放在一边,又裁桑皮纸包铜钱,一个纸包里放上六枚,忙了一会儿便听见临福赶着马车进院子的声音。
“容娘,卸了车你来搬东西,我去弄点草料喂马”
“辛苦你,厨房我炖了南瓜甜汤,去喝两碗解解乏”
买回来的是些点心糖果肉什么的,乡下办丧事,头一日是亲朋故旧上门吊唁烧些纸钱随几个铜板的份子,主家整治一些酒菜给大家吃,出殡前一天照常说也是要宴请送葬帮忙的人家,陈家人丁凋敝,也就免了这一步,但到底让人出了力,若就这样轻飘飘几句感谢话儿打发了,不知背后怎样被人说道呢。
两三趟将马车里的猪肉拎进厨房,其他东西搬进小厅。
点心是沾着厚厚一层糖霜的糖油酥和麻花,这样重油重糖的点心在五六月间也能放的住,还有市面上常售的冬瓜糖和芝麻杆儿,捡一个冬瓜糖放嘴里,味道还不错。
临福捎带了油纸,容娘按着三块糖油酥、四个麻花一包,十块冬瓜糖、五根芝麻杆儿一包分好,依旧摞在桌案靠墙的位置,分好了也去厨房舀甜汤喝。
并没有放太多的红糖,南瓜本身的甜味儿还算比较足,这是一碗将将就就称得上美味的南瓜汤,临福就站在锅边要第三碗,容娘给他舀。
“临福,你帮我这么多,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我们打小儿的交情,你说这话可就臊人了,再说,老夫人亲口嘱咐我照应你呢”
“这次还是得承你的情,虽说很快就离府了,但往后若有什么要我相助的,你尽管来找我”
“不是我说啊容娘,你真打算出府回这乡下来呀,这两天没看明白这儿是什么光景吗,那跟顾府有得比吗,你在老夫人身边儿可不愁出路”
“我没什么大志向,愁什么出路呢?只想归家过我的快活日子”
临福不再劝她,默默喝汤,其实心里却觉得容娘是个傻的,要什么快活日子,吃香的喝辣的,穿锦衣住豪宅,出入有人捧着,相交都是扬州城数得着的人家,显赫大族祖母身边教养着长大的姑娘,要当主家娘子也有的是人求娶,这还不快活,非要自找苦吃。
喝完甜汤着手做午饭,临福自觉坐到灶后去烧火,两个灶孔,一口锅里焖米饭,另一口锅炒菜。
将着煮汤剩下的南瓜切成片,锅里倒一点豆油拿大勺划开,姜蒜下锅炒香了就下南瓜片,炒散了扔一把切段的蒜苗,加盐继续翻炒,南瓜微微焦了就起锅,金黄南瓜片和蒜苗盛在最普通的粗陶盘子里,看上去十分开胃可口。
想着临福不必跟自己一样吃素,容娘从刚买回的猪五花上切下一溜来,片成片儿,不放油直接下锅,煸出猪油,合着农家自己做的豆豉一起炒,盐也不用再放,油汪汪却又喷香的一碗豆豉炒肉也是下饭利器,临福喝了三碗南瓜汤后还能再吃三碗米饭。
第7章 备礼
夏日的午后整个人疲惫得很,更不提今日之忙碌,容娘收拾好厨房,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无垠的天空,偶尔有几团白云,很快便被清风吹散,蝉虫嘶哑不停,她叹了口气,顾府每年入夏都有专人在小花园里捉蝉,怕扰了主子们清梦,往后她可是享受不着了。
捶了捶肩,回房稍睡了会子,起来继续收拾。
临福买回来的好大一块肉,肥多瘦少,正是农家人喜欢的好肉,恰是农事渐忙的时节,家家户户要吃点荤腥,好有力气干活儿,容娘估摸着把那肉切成一斤的一条条,刺个孔用蒲葵叶子拴上,找个背篓垫上纸,把这些肉码好,再放上油纸包好的点心糖果,裁的布装进春娘还回来的那个竹篮,白纸包着的铜钱塞到布底下去。
她背上背篓又提着竹篮试了试,不算太吃力的重量,等会儿还得麻烦春娘帮忙去还情,负担太重的话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晌午时候春娘来了。
“那俩小的真是太皮了,趁着日头给他们洗了个澡,胡闹着泼我一身水,只好也烧水我自己洗个澡,这才来晚了”
“不晚,我午睡了会儿也刚起呢,春娘,你看这些,我家里没能摆席,可不好意思让村里叔伯兄弟白出力气,准备了些手信儿,你帮我看看可还合适”
春娘翻检着背篓和竹篮,拆了一包点心一包糖看了看,又问铜钱包的是几个,听到说六个也点了点头。
“很好,我还担心你姑娘家抹不开脸面儿怕得罪人要做大礼呢,想着赶紧过来给你参详参详,原是小看容娘了,这礼情备的很好,不显富又实在,再合适不过”
“那就好,我到底没经验,春娘你都点头了,那我可放心了,只还有一件事,我认不全人,又不好出门,春娘帮我到底,替我送一送这礼情”
春娘爽快一笑,开玩笑道,“我这可给你卖了力气了,你可给我准备好大礼了?”
“说这话,但凡我这儿有什么你看上的,尽管搬走”
“行,闲话儿留待日后说,我这先去给你送了,我也问清了我当家的,今早下葬共十五个人去帮了忙,十个青壮五位乡老,除开我公公和当家的,也就是十户人家,我看只送十份礼就够了的”
“不妥,我是按照人头分的,这儿准备了十八份,没请人家吃顿好饭菜,不好再吝啬这一点礼情,还是就按人头送,一家来几个帮了忙的就送几个礼,也不能排除了刘大哥和刘大叔”
容娘塞给春娘一个绸缎小荷包,”明日一早我就得上扬州去,估摸着要一两天才能回来,这里还准备了一点钱,当做小睿的伙食费,送剩下的糖肉点心你都背回去,也别嫌弃,我知道你家也是富裕的,不缺肉菜,实在是要求你帮忙,我心里感谢你”
春娘看着容娘又是给她钱,又是要她把剩的糖肉点心带回去,心里头有点不舒服,想着自家又不是那贪得无厌或者揭不开锅的,这容娘一而再再而三给她家送东西,像是多怕欠了她家这一份人情,没得叫人说刘家占个孤女的便宜。
但又一转念,还是觉着可能自己想多了,容娘在扬州那样的官宦人家做事儿,怕是周道惯了,不懂得她们乡下人家相处之道,罢了,陈家人都不容易,容娘年纪轻轻,往后自己多提点着吧。
想到这里,春娘也就不计较那一点不舒服了,接过小荷包揣进怀里便去提那背篓。
“行吧,帮我提下我背着,你都这样说了,我若多想就是我的不是了,放心吧,又是点心又是肉的我欢喜还来不及呢,这就走了,明日就不送你,可早些回来,我们再一处说话儿”
春娘背着背篓,挎着竹篮就去了,挨家送去礼情,一样样的拎出来放到主家堂屋桌子上,边喝人给她倒的糖水边夸赞容娘,走到最后一家就没这待遇了。
最后这家正是那大郎受了一身伤回来的黎家,要说这黎家吧,那也是儿女成群、有宅有田的中等人家,偏偏家里长辈们没个长辈样。
黎老大先头那个娘子生了大郎就去了,阖家上下都觉得是他命硬,刑克亲人,等他囫囵长到三岁时,黎老大续娶了个没生育过的寡妇,这妇人做后母那可是真狠心,容不下前头生下的长子,动辄打骂,黎家人也不管她,后头又生了三儿两女,这可就成了黎家的大功臣了,性子烈的呼风唤雨,后来更是逼着大郎小小年纪替父亲去服了兵役,谁想他能活着回来呢。
不过歹竹也出一两根好笋,黎娘子不像个人样,她家二郎倒是个好的,为人憨厚老实,平日跟陈家兄弟相处的不错,这次也去帮着下葬,春娘走到他们家院门时正听着里边儿有女人声音在骂呢。
“我这是欠了谁的,家里半死不活躺着一个,忙的滴溜儿转,你还给我去做白工,啊?我问你,那陈娘子长得什么狐媚样儿啊勾的你们一个个去给她爹挖坟,不知道的以为给自己亲爹挖呢,呵,可喝上一口酒水了不成”
没等她说出更不堪的话,春娘砰的一声推开门进去了。
“这么大火气呢,人家父兄新丧,劝你可积点口德吧”
“哟,我看看这谁啊,刘大娘子呢嘛,怎么,你来我家就为劝我这个?”
“谁稀得管你么”,春娘站在门口也不往里走,拍了拍竹篮子看向瑟缩在一边的黎二郎和她媳妇儿,略叹了口气。
“黎二郎,这是陈家回的礼情,快来拿吧,有肉有点心还有糖呢,东西不贵重,是多谢你帮忙送葬的”
听见陈家送了礼,黎娘子一把推开走到前面的二郎,“我看看呢,啧,巴掌大块布够做什么的,这颜色也不好看,肉怎么这么瘦啊,我挑块儿肥的”
她顺手就把那几枚白纸包着的铜钱放进了腰间,挑挑拣拣想选出肥膘多的肉,又要掂量哪包点心重些。
春娘懒得跟她说道,也就由她挑拣,自己拿手扇扇风四下打量他们院子,一看惊了,那挨着猪圈放柴火的棚子搭了张木板床,床上似乎躺着人,她一下子反应过来那是谁,揪住黎娘子,气到大声说“你,你这狠毒妇人,黎大郎九死一生回来,你就把他扔在那里幕天席地的自生自灭吗”
“这可是冤枉我了,总共就几间房子,怎么睡也睡不下,昨日送回来他是在二郎夫妻床上看的病呢,可哪有大伯子占着弟媳的床铺呢,这棚子遮阳挡雨的,透风透气儿也凉快,怎么叫幕天席地,再说,这是我们自家事儿,你若想管,怎不把他接去你家算了”
春娘被她这无耻的话语气到语无伦次,横眼去看黎二郎和他媳妇儿,两人还是那副瑟缩的鹌鹑样子,这让她更是愤怒,重重吸两口气,从竹篮里拿出两个纸包扔在地上,转头就走了,她身后黎娘子还在大呼小叫,责骂她摔碎了点心。
春娘背着背篓提着竹篮回了家,刘山义也刚从地里忙活完回来,帮着她放下背篓,春娘仍是生气。
“那黎家上上下下就没个好的,我原以为黎二是个老实憨厚人,没成想是我看走眼了,他也只是眼睁睁看着他兄弟受罪”
“怎么的,你去他家看着什么了”
“当家的,该就是你昨儿说的那黎大郎,她们把他放在外头柴火棚子里,人事不省的躺那儿,也没个人照顾,我看着来气,跟那毒妇拌了几句嘴”
黎大郎叹了口气,“这事儿我们不好管的,那家人沾上就甩不脱,他们自家亲戚都恨不能避而远之呢,明儿下地时我去跟黎二说道说道,他虽听他娘的,但也不至于心眼儿那么坏,你就别再去她家跟她吵了”
“我就是心里堵得慌,我虽也知道这些年人命不值什么,但眼看着世道好了,往后日子长着呢,再怎么、再怎么是一条人命呢”
“他既有命从战场上下来,说不定也有那命继续活,春娘,我很爱你心善又热忱,但更希望你每日欢欣快活,就算为这些事日日烦忧,咱们也只是有心无力,不如看得开点,能做的都做了,只求个无愧于心”
刘山义和春娘少年夫妻到如今,是真正恩爱不疑的,也是上河出了名的好人,虽心善,但不是那软弱可欺的,也不是看不清局势的老好人,黎娘子在村里是出名的泼妇,黎家其他人也大多是铁石心肠,管他家的事,注定是费力不讨好的结局。
黎大郎想着分散一下春娘的注意力,翻检了一下陈家那竹筐和背篓,“还送了肉呢,十来户都你一人去送的?这可不轻,陈小娘子不厚道”
“闭上你那臭嘴,说的那叫什么话儿,数遍这上河的女子,再没有比容娘做事说话更周全的,我认她做妹子,就是给她做一回牛马我心里也舒坦”
春娘正在气头上,说话便呛了些,怼完丈夫心里倒是舒坦了一点,哼一声,“我跟你较什么劲儿,你懂个屁,快把这些肉拿到厨房去,叫娘去拿盐腌上,我去把点心糖什么的藏好,可别叫孩子们看见”
刘山义看着她得逞似得笑,“小的遵命,大娘子可还有什么吩咐?”
春娘被他逗得破了功,扬手打他一下,“行了,我去看宝丫和小睿,你赶紧拿肉去厨房,可别放坏了”
刘山义放好锄头便拎着肉去了厨房。
第8章 归田园
送走春娘后,容娘看着之前准备礼情搞得乱糟糟的小厅,有点心累,此刻由衷觉得自己做大侍女这些年算是养尊处优了,除却刚开始学规矩时会挨打挨罚,后头在顾府的那些年,她实在没有吃过什么苦。
以后回到乡下就没有小婢供她使唤了,往后洒扫庭除都得亲力亲为,还要抚养小孩,和村人交际,有时候觉得余生一眼能忘到尽头,有时候又觉得一切未知。
把该归置的归置,该扔的都扔到一个旧背篓里,打水来把桌椅立柜都擦了一遍,又去收拾厨房,吃的东西剩的不多,今儿晚上就能吃完,检查了米缸油壶面袋子,都遮盖的严实,轻易不会被老鼠糟蹋。
后院有一小片菜地,种着几样时令菜蔬,如今正是疯长的时候,短期不打理也没什么,她摘了些长老的青菜叶子去牛棚给马儿加餐,一边喂马一边想着家里没有牛却修了个牛棚,父兄大概是想着以后有机会买牛来耕种更多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