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娘生产着实不易”，黎群光突然开口说，他拦着容娘腰背的手收紧了些，“咱们有这一个孩儿就足够，有小睿在，也不怕孤单”
“你别害怕”，容娘攥紧他宽厚手掌，安抚似的往他肩头靠了靠，“阿卉体弱，我又不同”
话虽如此说，容娘每日里锻炼的时间确稍稍增加了些，按着她从前知晓的一点孕期常识，晨起总要在小院里踱步，靠着墙慢慢蹲起，饮食里多增加肉类，好给自己增添些力气。
“也不知小孟人到京城没，估摸着也就是这两日”
前些天阿卉的兄长要往京城去谈生意，顺带着决意改行的许屠户出去长长见识，许屠户搜罗了一车的山珍野货，告别妻儿，跟着妻兄出门去奔前程，恰好孟若衡要提前去京城准备秋闱，本打算是黎群光找人护送他，既有熟人同路，便没费那个心思了。
到七月里，容娘此时已很不方便起身了，她靠在檐下的躺椅上，昨晚下的一阵雨带来些湿气，夏日清晨的微风弥漫过后，暑热稍褪的阳光也显得可爱，黎群光扶她到檐下晒晒太阳。
“担心什么，书信早早递送焦榆，他派了人半路去接应，小孟如今身子骨也康健，需不着担心那么多”，黎群光将烧开的热水倒进木盆，烫了帕子拧干给容娘擦手。
倒完水，他回来蹲在容娘身侧，抚了抚容娘裙下有些浮肿的小腿，“今日感觉如何”
临近分娩，身子骨再如何好的女子也是要受罪的。
“将醒那会儿小腿肚子转了筋，你给我捏捏，旁的倒没什么了”，容娘弯不下腰，伸手在黎群光肩头借力坐起来，轻叹口气，“为着这个肚子，到麻烦了好几家人户”
到底是不放心，黎群光上月去县里寻了处小宅，又托顾府从扬州请来稳婆和擅妇科的大夫住进去，这几日有些征兆了，便等不及，托人将县里的稳婆和大夫送到上河来，家里是住不下的，便将稳婆托付春娘家中照顾，又引大夫借宿村长家宅院，都在跑着就能吆喝到的地界，不怕有什么万一。
“都安排妥当了，你莫忧心，人情欠下，你来我往的慢慢还就是”，黎群光侧头吻了吻容娘鬓发，他心里也有些焦灼，但并未表露出什么，只是说，“万事有我，你安心待产”
“有你在身边，我不忧心，你也放心吧”，容娘温柔抚摸自己隆起的肚子，抓着黎群光小臂要站起来去院子里走几圈。
又过了几日，容娘手脚越发浮肿，夜里偶尔还会痉挛，疼的忍不住痛呼，饭食也吃的少了，焦灼情绪蔓延在满目新绿的小院，黎群光每日眉头深锁，一步也不离开容娘。
孟若衡走后，小睿寄宿在学堂夫子家进学，每旬才回家一次，这些日子两口子顾不上他，都是托春娘家里看顾些。
这日正是上旬学堂放假的时候，刘山义赶着车去县里接小睿回来，春娘新制了婴孩小衫，一早便说要送去给容娘看，正走到容娘家门口，便听得一声惊呼，忙拨开门走进去。
吃过早饭，容娘照旧是扶着黎群光的手借力，在院子里踱步，只是不过几步，便感觉到不对，下身一阵阵温热流出，鞋袜都被濡湿了，她惊呼一声后很快镇定下来，看向黎群光，“总算是到这天了”
黎群光心里早如一块巨石悬挂摇摇欲坠，就等着这日，但还不到落定的时候，他脑中演练无数次容娘发作的场景，想着自己要分外镇定才行，可事到临到，他的双手还是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别怕”，他稳稳抱起容娘，往早就准备好作产房的房间走去，将容娘放到床上，“咱们早就做好准备了，是不是？别怕，我去叫稳婆来，很快回来”
“这是发作了？哎呀”，这时春娘也跟进来了，见眼前情形，忙拦住黎群光说，“黎大郎君，你陪着容娘，可千万别急，我去叫稳婆和大夫”
春娘跑得快，稳婆也来得快，她进房里看了眼，摸了摸容娘肚子说，“这才哪到哪，宫口都还没开，且候着呢”
这位稳婆是扬州府都出名的，接生婴孩不下百数，见过的夫妻更不知凡几，她看着始终跪在榻侧握着容娘右手的黎群光，笑了笑开口问，“妇人生产，郎君不挪出去等着？”
“婆婆莫怪，娘子生产，我必要在旁守护的”
“我看陈娘子身体康健，此胎必顺利生产”，稳婆笑的满意，嘱咐黎群光，“娘子此时宫口未开，郎君疼爱娘子，不如多打些热水来帮娘子擦身，等到产后，月子里可就不好沾水了”
容娘听见也反应过来，七八月份里坐月子，还不叫洗澡洗头，她这会儿就开始觉着痒了，赶紧支使黎群光多打点热水来，“换个澡盆，干脆洗个利利索索再说”
“这…”，黎群光转头求助稳婆，“这会子能洗澡吗”
“不碍事儿的”，稳婆觉着好笑，又掀开薄被往下瞧了瞧，“洗吧，我见那位春娘子已去灶下生火宰鸡了，洗好了吃碗鸡汤面，舒舒服服的生”
有了稳婆的准话儿，容娘不仅洗了澡，还让黎群光给她洗了头发，等她倚在床头端着银丝鸡汤面大口大口吃时，黎群光正拿干布巾给她擦头发。
“真不痛么”，他忧心忡忡看着容娘，觉着这状态跟他听说过的妇人生产不同。
怎么可能不痛，容娘没工夫回应他，一口气喝完鸡汤，放下碗躺在垫了几层厚被的床上，这才皱着眉头开始□□，倒是吓了黎群光一跳，赶紧叫稳婆进来。
“娘子忍着点，还需留着力气，这才开了三指”，稳婆扶着她双膝往下看，摇了摇头。
容娘便不再□□，免得白费了力气，只是不住地深呼吸，黎群光在一旁给她擦汗，这一折腾便到了正午时分。
“快，娘子起来些，该用力了”，端出去一盆被血染红的热水，稳婆洗干净手，又扶上容娘双膝，往外撑开，“郎君扶娘子起来些，撑着她后背”
容娘已经疼的听不见人话了，顺着黎群光往起里坐了坐，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疼的搅在一起，喊都喊不出声来，浑身颤抖着冒汗，双脚都用尽力气蹬在床面，下身一阵阵撕裂的疼痛，稳婆不断给她更换热水擦洗，一盆盆清水被染的鲜红，被春娘端出屋去。
黎群光让容娘靠着自己，攥紧容娘一只手，像是这样就能给她点力气一样，自己紧张的腿都抽筋儿了，还半点没有察觉，只不住的在容娘耳边细声安慰，另一只手空出来，听稳婆教的去推动容娘的肚子，帮助生产。
好在容娘孕期格外注意饮食，也常锻炼，胎儿体型不大，她也康健，稳婆不慌不忙的指挥着，不多时，就看见了婴儿浓密胎发，等到头和肩出来一点时，连忙上手，顺势就将孩子托了出来，拿烈酒和明火消毒过的铜剪子剪断了脐带。
容娘只察觉到一阵暖流从自己身体里流出去，人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力气耗竭，也来不及看，听见一声响亮婴啼，便昏睡过去。
“容娘”，黎群光不知所措，抱着她喊了两声，“这是怎么了，大夫、大夫”
等到屋外大夫进来看过，说只是力竭，他才放心下来，重新兑了热水，拿帕子帮容娘清理干净，换上睡衣，才抱着她回到卧房，半点没想过先去瞧瞧孩子，惹得春娘在堂屋里跟后头过来帮忙的阿卉一起咋舌偷笑。
稳婆给孩子擦干净头脸，又检查了口里没有羊水积液，拿包被裹了哄了一会儿，等黎群光安置好容娘，才叫他来看孩子。
“娘子身体康健，生产再顺利不过，郎君放心吧，来瞧瞧您家小郎君哟”，稳婆从自家包袱里拿出秤杆，将婴孩放到秤杆下的特制的錾刻了百子千孙图纹的铜盘里，由衷赞叹道，“少见小郎这样浓密胎发呢，娘子真会将养，这皮儿也滑嫩，哟，六斤六两，好意头”
“来瞧瞧，手指头脚指头可都全乎着呢，身上也没有胎记”，称完重，稳婆将孩子抱起来递给黎群光。
黎群光笑着道谢，暗自打算将给稳婆的酬金翻一番，过来抱闭着眼睛嗫嚅的婴孩，他也不哭闹，两只小拳头一抓一握，看得人心都软了，黎群光轻轻晃了晃，这下才有了实感，他这样一个本该独生独死的人，从此，有了和他、和容娘血脉相连的孩子。
“家里人口简单，招待不当”，黎群光迫不及待想抱孩子回到容娘身边，点头谢过稳婆和大夫，“两位老魏，过上两日便有扬州府来人接，届时，谢礼一并奉上”
“今日多谢诸位来帮忙”，他又回头看着春娘夫妻和阿卉，道了谢，“要继续劳烦两位娘子了，帮着做些月子里的饭食，家里厨下有的尽可使用，菜蔬鸡鸭便从二位家里买些，过后结算”
“说的什么话，容娘吃我几只鸡鸭，我还跟她算钱不成”，春娘催他快回房去，“两位老人家有我招待，你快回去陪着容娘罢”
抱着孩子回房，容娘仍旧安睡着，黎群光将孩子放到她身侧，自己也轻轻侧身躺下，伸手将母子两都揽在怀中，他松了口气，忍不住的笑，笑意一直蔓延到瞳孔深处，那里倒映着容娘和孩子的面容。
第105章 结局
“阿青和三郎君今日就要到了吧”
黎群光撑开窗户，让外头阳光透进室里来，端着铜盆到床边给容娘擦脸，孩子这会儿也醒了，正被抱着喂奶，容娘轻声唤着孩子小名哄他，他出生时六斤六两重，小名便直接叫做六斤了。
“差不离的，他们回信说要参加六斤的满月宴”，逗了逗容娘怀里卯足力气吃奶的小六斤，黎群光不满啧声，“臭小子那么大力气，可别把你娘咬疼了，小心你爹我揍人”
“你正经些，他哪里就那么大力气”，容娘噗嗤一声笑出来，放下六斤遮掩衣衫，“明日出月子了，总算能出去见见天日，成天的躺着，骨头都酸”
“辛苦你了”，黎群光俯身亲吻她额头，想起什么似得说，“昨日县里兄弟一并送来许多包裹，要拆了瞧瞧么”
“拿来看看”，容娘抱着吃饱喝足的六斤，靠在床头，瞧黎群光坐在床尾拆包袱。
“这个是顾诤托人送来的”
顾诤带着林言一同去了云中城，当日便说过，除非顾府里死生大事，不再回转扬州这个伤心之地，他经营的商行越发向外开拓，听说已经涉足西域之外更远的地方，带回来大把金玉和香料。
此回写信祝贺他们喜得麟儿，说准备了十车贺礼正在途中，还说云中城如今十分向好，邀他们日后得闲，带孩子同去。
“北地水土甚异，阿言思念南饮子，三月后别难寺桂花将开，谨托容娘制蜜一翁寄我，若夏日梅子制露也有多得，更佳”，念完信，黎群光笑骂一声，“真会使唤人，谁耐烦去给他摘桂花”
“总也要制蜜，不少一翁赠林郎君”，容娘细看书信，侧头打趣儿黎群光，“别难寺有半山的桂花，花开时香漫扬州，我要雨前的新桂，你不摘给我吗”
“娘子所愿，怎能不从，要雨前的别难寺新桂，我记得了”
“这个是顾府人送来的”，接着拆包袱，黎群光拎过来一个粗棉布包着的，“顾老夫人和着顾府前前后后送了许多东西来，没有这样粗糙的，是不是你从前哪个旧识的小丫头托人送来？”
“我瞧瞧”，容娘将哄睡的六斤放到床上，自己接过包袱拆开，粗布里头却是一套布料很好、绣工也精致的包被，还有一身小衣裳，摸了摸衣裳上的绣花儿，容娘叹了口气，“只言片语也无，也不知过的好不好”
阿杞的女红，容娘一眼便能认出来。
之前顾谨说遣了阿杞回扬州府里，府里又说跟她兄嫂回家了，容娘后头有空闲了曾托人去找过，叫阿杞到她身边来。
可惜得到的回复却说阿杞嫁人了，且不是正头娘子，给那县里一户富户做了良妾。
容娘还怕她是遭了兄嫂践踏，特意又托人去寻问，阿杞才给她回了一封信，让她只当不曾相识。
可又怎能当做不相识，容娘搭着顾府的干系每隔几月给她送些东西，或是扬州城里新制的罗裙，或是云中过来的蜜饯干脯，或是京城里时新的首饰，好叫那户人家的主母不将她看低，不敢磋磨她。
“你担心她过的不好，我就找人将她接回来”，黎群光见不得容娘伤神，接过包袱放到身后，“另聘个知根知底的人家”
“罢了”，容娘摇了摇头，“阿杞固执，绝不肯回头的”
“还有什么，柳大夫的信来了么”，抛开思绪，容娘笑着安抚黎群光，“我们各有各的人生要过，你放心，我不伤神”
“你知道便好”，柳大夫寄来的除了书信，还有一包袱给容娘调养身体的药材，都按分量包好了，信里嘱咐黎群光按时熬药，“念你二人初为父母，随信附有小儿方若干，若遇病症请大夫诊脉择之，我不日将行西域，若无恙折返，便归扬州”
柳大夫这半年一直在西州边拓各地游走，收录边民手中缓解病痛的野方子和药草，也给边民牧民医病，李钦如影随形般跟在他身后，两人足迹遍布西州，见识到顾诤商队从西域之外带回来的香料和各色种子后，决心自己也要往外去一趟。
商队行走在外本就风险颇多，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他不想李钦再跟随自己，又是一番争执，僵持不下，再加上跟随商队出行也需提前准备许多，便没空闲随顾谨和阿青回扬州来了。
“柳大夫真是…”，容娘蹙眉，“真是能折腾，出了西州便够危险的，还想着往更远处去”
“李郡王势必要跟着他的，也莫小瞧了皇室的护卫”，黎群光站起来去放这一包袱的药材，“再者说，西州外胡部皆降，谁若有那个胆子动云中城出去的商队，也要掂量下你夫君手中利剑的分量”
容娘抿着嘴笑起来，两人四目相对，暧昧情愫无声蔓延，又被马蹄声响踏碎无踪。
“呀，他们到了”，容娘红着脸侧身往窗外看，催黎群光出去迎一迎，“我换件衣裳，再叫他们进小厅”
尚未见着人，杨青的声音便在院子里响起。
“阿嫂，我来看我侄儿啦”，杨青锐气不减，眉眼更凌厉了许多，弯着眼睛笑时却又还是少年气十足，他走进小厅，上前看被容娘抱出来的六斤，“真是个好小子，长得忒像我阿嫂，只这鼻子倒是跟大哥如出一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