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 宋家夫妇从未带过宋鼎鼎来, 想想便也知道, 她这次走了, 往后再想见面,怕是难了。
他可以等, 等到她长大, 等到他身体痊愈后, 可以离开海岛去找她。
可宋鼎鼎呢?
她还是个女娃娃, 正是没什么记性的年龄, 等到他能去找她的时候,她又还记得他吗?
少年不知道答案,他只觉得胸口微窒。
……
宋家夫人虽然答应留在海岛上一夜,却并没有住在翠竹安排好的房间里,她带着宋鼎鼎上了宋家的画舫船。
宋家上百万年的基业,代代传承下来,到了他们这一代,已是根深蒂固,成了修仙界不可替代的医修大族。
这条画舫船约莫两层半的高度,船身上雕刻着繁复精美的图案,外表奢华富丽,张灯结彩,停靠在碧波荡漾的海岛边,时而能听见浪涛拍打礁石的声音。
宋家夫人并没有将宋鼎鼎抱进房间里休息,而是让画舫上的仆人,往二楼船顶的甲板上搬了两只长宽的木质小板凳。
她坐在小板凳上,手掌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宋鼎鼎的后背,另一只手轻轻解开宋鼎鼎受伤手指上包扎的纱布,拿出研磨好的丹药粉末,均匀涂抹在她食指指侧。
这道伤口不深,但若是不及时处理,也要留下疤痕,宋家夫人只给她上了消炎镇痛的丹药,却并未覆用去腐生肌的药物。
不为旁的,只为让宋鼎鼎记住这件事,并永远以此为戒。
天君传来玉简时,宋家夫人就在一旁听着,即便到现在,她还记得当时慌乱无措,浑身血液都往脑袋里涌的感觉。
因为她心里清楚,他们最近根本没有乘船去海岛,宋鼎鼎又怎么能偷偷跟上去,再不慎从船上跌进海水里?
她不知道宋鼎鼎到底偷听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宋鼎鼎是怎么跑到了海岛上去,又是如何将天君糊弄过去。
她只知道要立刻马上赶过去,哪怕晚一刻,可能见到的都是她女儿的尸体。
而现在冷静下来之后,再去思考,这件事情中处处透着蹊跷,她女儿今年才九岁,虽然平日聪慧伶俐,却也没到能说谎,骗过天君的地步。
“鼎鼎,你到底想做什么……”
冬日的海风卷走了她低语的声音。
女人清冷美丽的脸庞,像是冬日半开的梅花,骨子里透出温柔和优雅的气息,让宋鼎鼎卸去了浑身的防备,蜷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半阖着眼。
有些难以想象,这样性格温和的母亲,会养出原主那样性格的女儿。
更难以想象,这对亲切随和的夫妇,会答应替天君做这种丧良心的事情。
都说因果循环,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
他们剜了无臧道君的心,在无臧道君黑化后,便血债血偿,让他们宋家全族抵命。
如果她能救下少年时的无臧道君,是不是便没有往后乱七八糟的后续了?
他会平平安安的长大,哪怕身世的真相会让他备受打击,以他现在善良的性情,也不至于灭原主全族。
原主也会在父母的庇佑下成长,不会遇到禽兽不如的大长老,更不会遇见让原主为之疯狂的玉微道君,那么裴名就不会受伤,一切都会变得很圆满。
宋鼎鼎听见甲板上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瞬间警戒起来,将眼睛紧闭。
宋家掌门走近后,坐在甲板上的另一个小板凳上,低声问道:“夫人,鼎鼎怎么样了?”
“无妨,就是鼎鼎饿了些时日,又受到了惊吓。我已经让丫鬟去煎安神汤了。”
宋家夫人蹙起罥烟眉,停顿片刻,话锋一转:“你说,鼎鼎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胡思乱想什么呢?”宋家掌门抬手点了一下她的眉心,轻斥道:“谁会夺舍一个女娃娃?”
宋鼎鼎听到这话,略有些心虚。
不管这里是幻境还是现实,她都的的确确夺舍了原主。但这也并非她心甘情愿,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还穿进了原主身体里。
“不是,我的意思是……鼎鼎不知怎地就出现在了海岛上,还与那少年结识为友。”宋家夫人顿了顿,迟疑着说:“这会不会,是天意?”
她平日与那少年接触,便觉得心生怜惜,为避免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索性就减少了前去海岛的次数。
而她不想让自家女儿接触到这些事,更是从未带宋鼎鼎来过海岛,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落入海水里飘到此地,偏偏就被少年所救?
就如同,冥冥之中天注定的缘分一般。
听闻夫人所言,宋家掌门抿住唇:“我刚才,临走前被翠竹拦下。”
“她说,那小少爷想等鼎鼎长大了……”他犹豫一下,缓缓道:“娶鼎鼎。”
说罢,两人胸口同时一梗。
别说等鼎鼎长大了,他现在便已经没有多少年头可活了,最多三五年的时间,少年就会被送到宋家剜心。
甲板上除了海浪涌动的声响,安静的连呼吸声都能听清楚。
直到丫鬟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走了过来,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将两人的思绪唤回:“夫人,这是按照您开的安神汤方子,煎出来的汤药。”
宋家夫人端过来,先用银针验了一遍汤药,又小心翼翼将碗口和汤匙擦拭干净。
她自己轻抿了一口汤药,见没什么妨碍,才用汤匙舀了一勺安神汤,沿着宋鼎鼎的唇缝渗透了进去。
宋家掌门见她这一套熟稔的动作,微微有些心疼:“你怕有人会下毒?”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将安神汤一口一口喂进了女儿嘴里。
宋鼎鼎对于喝药十分抗拒,但不管她怎么闭紧牙关,宋家夫人都能轻而易举将汤药喂到她嘴里。
若不是因为怕在宋家夫妇两人面前说话做事露出马脚,再被两人当做夺舍的妖怪,她才不会装睡到现在。
挣扎了半晌,那一碗汤药还是零零散散喂进去小半碗。
不得不说,宋家不愧是医修大族,安神汤是真是管用,她喝下去没多久,便觉得四肢舒畅,血液通顺,浑身都溢着暖洋洋的温度。
宋家夫人没再提起少年的事,只是拍着她的后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宋家研制出的新药。
宋鼎鼎听着那些繁复的中药词汇,仿佛又重新感受到了上学时被老师支配的恐惧,听着听着,她便犯了困。
她原本准备彻夜不眠,却实在抵不住那些无聊而又断断续续的聊天内容,没过多大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宋家夫人顿住嗓音,垂眸看向怀里传来平缓呼吸的宋鼎鼎,沉默许久,轻声道:“安神汤里,我加了些助眠的药物,大概能让她沉睡一天一夜。”
宋家掌门微微一怔:“这是为何?”
“不管天意与否,鼎鼎决不能跟他掺和在一起。今夜有雾,明日一早便启程离开,待她醒来时,便刚好到家。”
见夫人面色坚决,宋家掌门想起翠竹的话,心中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即便宋家基业再大,也是在天族的帮衬下才能立足三陆九洲,他们不能因为一时不忍,便将宋家老祖宗千辛万苦的心血毁于一旦。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好。”
……
宋鼎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梦见自己倒在雪地里,被人剖开了胸腔,剜去了心脏,肠子和内脏混合着鲜血流了一地。
她是被噩梦惊醒的,醒来后,脊背上阵阵冰凉,黏腻的汗水沾着衣衫,额前的碎发打湿成一绺一绺。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还是小小的。
左右轻晃的眩晕感,嘴角湿凉的触感,让宋鼎鼎恍惚了一阵。
就像是夏天午睡时间过久,迷迷瞪瞪之间,沉重的大脑意识还未完全醒过来时,困倦迷茫的样子。
她身旁隐隐约约传来轻鼾声,许是窗户没关严,一阵捎带着咸味的冷风吹进来,宋鼎鼎揉了揉眼,感觉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身上换了干净合身的粉色衣裙,发髻扎成两个小揪揪,细碎的阳光从窗户缝隙中照进来,打在木质地板上,让她微微一怔。
天亮了?
她现在是在哪里?
宋鼎鼎跳下床,迈着急促的步伐,‘哗啦’一声拽开了窗户。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海洋,蔚蓝色的海面上荡起细小的涟漪,海风扑面而来,彻底将她吹醒。
这里不是海岛边,而午后西下的盛阳高高挂在空中,耀眼的金芒令她眼前一阵眩晕。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午时,未时,又或者是申时?
宋鼎鼎搞不清楚,她蹬蹬跑回了床榻边,用力摇晃着熟睡的丫鬟:“醒醒,你告诉我,现在什么时辰了?”
丫鬟迷糊之间,搭眼朝外边看了一眼:“约莫未时三刻左右。”
她又问:“船什么时辰走的?”
丫鬟被她眼底的寒光冻得一个激灵,总算微微缓过神来:“巳,巳时……”
巳时就是早上九点,而现在未时三刻,也就是下午两点半左右。
即便这是赏景用的画舫船,在海上走的不快,但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半时辰的时间,她想要自己回海岛找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她跟他约定好的时间,是傍晚酉时,也就是下午五点,现在距离五点还有不到一个半时辰。
宋鼎鼎踹开房门,朝着甲板的船舵方向跑去,昨夜上船时,她便悄悄观察过,画舫船上只有一个丫鬟和两个掌舵的船夫。
只要她够狠,就没有人能制止她回去。
穿梭过船廊,她顺手从果盘里,拿了一把削水果的银刀,攥紧在手中,一路冲到了船舵处。
丫鬟在后面追着她跑,呼喊的声音很快就引起了宋家夫妇的注意力。
两人从寝室中走出来,便看见那飞快向前冲去的小小背影,粉色绫罗裙随风鼓动,仿佛随时会冲下甲板。
宋家掌门慌张之下,踮脚使用轻功追了上去,可还没抓住她的衣角,便见她顿住脚步,停在船舵处,用一把银刀抵在了喉咙上。
他堪堪停下身形,险些没直接撞上去。
宋家掌门屏住一口气,不解道:“鼎鼎,你这是做什么?”
“我叫宋鼎鼎,但不是你女儿。我从很多年后而来,不知因何缘故到了这里,我现在告诫你们,如果你们继续助纣为孽,在几年之后,宋家将会承受灭族之灾!”
“而你们的女儿,是宋家全族唯一的幸存者,她会为了报仇拜入天门宗,而后被天门宗人面兽心的大长老收为义女,险些遭受侵犯。”
宋鼎鼎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微微有些接不上气来,喘了两声,继续说道:“我不管你们现在怎么想,立刻掉头回去!我必须救下他,才能阻止这些悲剧发生……”
一时之间,或许是她话语中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以至于夫妇两人都没能立刻消化掉。
宋家掌门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因为她说的这些东西,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宋家为天族而存在、延续,只要天族不灭,有天族庇护,就没人能动得了宋家根基。
而天门宗的大长老以仁慈著名,曾经除魔时,本可以放火烧山,将魔物一网打尽。
但为了山林里的动物能活命,他硬生生一人拼了过去,身负重伤,还险些丢了性命。
便是这样一个连动物的性命都极为爱惜的人,怎么可能像她所说的那样,去侵犯他们的女儿。
宋鼎鼎自然瞧出他们迟疑的神情。
她现在说的不过鸡毛蒜皮,还没敢将原主后面做过的那些事情说出来,那些事情或许更能让他们大开眼界。
她就知道他们不相信,所以之前直接装睡,尽可能不让他们发现她不是他们的女儿,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但谁知道他们会给她下药,想要暗中将她带回宋家,直接坏了她的计划。
一想起此事,宋鼎鼎咬了咬牙,将银刀往大动脉上又贴近了两分:“按照我说的做,否则,你女儿现在就会死。”
宋家掌门只盯着那刀尖看,没注意到她话语中的深意,倒是宋家夫人一下捕捉到了重要的字眼。
——否则,你女儿现在就会死。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指她女儿在数十年之后,死了吗?
宋家夫人微微抿唇,其实他们敢这般笃定宋家不会出事,是因为天帝也默认了剜心的事。
裴渊强大、正直、善良,被天族寄予厚望,视为下一任天帝的接班人,三万岁时便封为了天族太子。
若不是为了守护三陆九洲的黎明苍生,被魔域凶兽掏了心脏,命不久矣,天君又何至于想出如此拙劣的方式补救。
裴渊是众望所归,更是千万年不遇的天命之子,如果牺牲一人,便能让裴渊好好活下去,造福天下苍生,天帝自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宋家也是接到天帝授意,逼不得已,才去暗中协助天君做出这般伤天害理之事。
宋家攀着天族这颗大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他们乖乖听从天族的调遣,不背叛天族,宋家就会屹立不倒,更不可能出现她所说被灭族的结局。
可她说的如此笃定,再加上本该在宋家的女儿,莫名其妙出现在海岛上。
还有那本该足以让她沉睡一天一夜的药剂,却提前这么长时间醒了过来。
更甚者,她现在所说的这些话,根本不是一个九岁女孩能说出来的。
这些种种古怪,不得不让宋家夫人重新思量这件事。
宋家夫人沉默半晌,缓缓问道:“你想做什么?”
宋鼎鼎毫不犹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害怕宋家遭到牵连。你们将船驶回海岛,停在距离海岛三公里远的地方,给我一把贴灵符就可以飞行的剑。”
“我昨夜在你们来之前,便已经跟他约好,今日酉时,他会隐藏好自己的踪迹,到海岛边等我。”
“再给我一只玉简,等我联系你们。”
海面上有雾气,画舫船停在三公里外,足以不让龙族公主察觉到他们去而又返。
而她要一把贴灵符便可以飞行的剑,说明她不愿连累他们。
她说话有条不紊,远比普通成年人做事还要沉着冷静,这让宋家夫人的心脏沉了沉,更是相信了几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