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不远处传来的嗓音,隐约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讥诮。
白绮回过神来,甚至不用转身,便知道不远处的那人是谁。
她将布料里兜着的血肉和裴名给的帕子,装进了储物戒中,原本想挨在一起放,想起他刚刚那句话,迟疑一瞬,还是单独将帕子存放了起来。
许是见她不语,走近了的黎画,又继续说道:“你们俩在一起也好,免得祸害阿鼎。对了,我连你们以后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裴绮。”
黎画那句祸害阿鼎,本是在说裴名,顺带着试探一番白绮。
白绮身为前一任神仙府府主的女儿,与裴名越是反目成仇,阿鼎能活下来的几率便越大。
但这两日,他发现她跟裴名越走越近,有好几次他都看见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说话。
他有些搞不懂白绮在想什么,只能用激怒她的话,来试探她的想法。
然而白绮那日在清平山庄的医馆里,被裴名抹除了部分的记忆。
她完全不记得裴名想要祸害阿鼎,听见黎画这句话,便以为他是在暗讽她。
“我祸害阿鼎?”白绮转过身,眉目间带着些微微愤恨:“阿鼎体力不支昏迷时,是我在马车里擦汗喂水,我见她迟迟不醒,还将百年难遇一颗的生蛊喂给阿鼎吃。”
“你身为阿鼎的师父,你都为阿鼎做什么了?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光长着一张嘴会叭叭。”
“还有,别把我跟裴名扯在一起,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现在不会有,以后更不会!”
听见她这么说,就知道她喜欢的人还是阿鼎,黎画放下心来:“便算我口无遮拦,是我说错了,莫要恼了。”
白绮愣了一下。
他这是在跟她道歉吗?
她抬起下颌,瞥了他一眼:“早知你如此嘴欠,我便不该许愿让你腹中婴灵消失,该叫你变成哑巴聋子才是。”
黎画怔住:“是你许的愿?”
“废话,不然你以为是谁?”白绮翻了个白眼,语气有些冲:“你不是一直记恨,我当初拿走你十块高阶灵石的事。便当是还你人情了。”
她冷着脸道:“往后我们两人互不相欠,别再摆出一副我欠你多少灵石的模样。”
说罢,白绮转头便离开了。
距离她交蛊的时间还有两天,好久不炼情蛊,她需要再仔细研究一下。
黎画站在树影中,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不禁低下头,微微失笑。
原来是白绮,他还以为是哪个暗恋他的姑娘。
一阵风吹过,树影梭梭,挂在腰间的玉简随风轻晃。黎画回过神来,拿起玉简,隐约听见了玉简中传来的哭腔:“师父,裴小姐是不是受伤了?”
他愣了一下:“受伤?”
这里断崖峭壁,各个宗门的弟子们都在看着到处乱跑的羊群,而裴名刚刚从白绮身旁离开,怎么可能会受伤?
“应该没有受伤。”黎画顿了顿,不禁询问道:“阿鼎,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寺庙里出了什么事?”
上次见她哭,还是在清平山庄的教堂里,那时裴名手脚都被钉在了十字架上,她一边为裴名包扎伤口,一边默默掉着眼泪。
当时他还拿记音鹤,记录下了她压抑的哭声,想找机会放给裴名听,试图让裴名心软。
昨夜他去试探裴名时,本想拿出记音鹤。
但裴名说让他记住自己的身份,他犹豫了许久,觉得或许时机还不够成熟,最终还是收起了记音鹤。
见她一直哽咽,却迟迟不说话,黎画忍不住道:“阿鼎,你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他一手攥着玉简,正准备往山下走,刚一转身,便看到了站在漫山遍野春花中的宋鼎鼎。
她背对着他,身影纤弱,仿佛一抹虚无缥缈的云烟,触之即烟消云散。
黎画微微失神。
那年他离开家时,黎枝才七岁。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黎枝心心念念盼着,他可以陪她去后山看春花。
可当她知道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去各大门派比剑时,她只是默默给他收拾好了换洗的衣裳,和她刚刚为他纳好的鞋。
黎枝到死的那一日,也没能看到后山上漫山遍野的春花。若是她还活着,或许现在已经和阿鼎一般高了。
“师父,我在山上。”
玉简和远处断崖边,同时传来她带着鼻音的哭腔,似乎跟记忆中黎枝哭鼻子的声音重合。
黎画恍惚一瞬,下意识唤道:“枝枝……”
话音顿住,他突然回过神来,有很多想要对黎枝说,却未曾说出口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
黎枝已经死了,七年前便死了。
他抿着唇,嘴角微微压下。
他沉默着,再多看了一眼宋鼎鼎的背影,而后迈开步伐,朝着她的方向疾步走去:“我知道,我在你身后。”
宋鼎鼎闻言,转过身,一回头便看到了朝她走来的黎画。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尽可能表情自然道:“师父,你看到裴小姐了……”
她一抬头,便看到了黎画微微泛红的眼眶,还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宋鼎鼎迟疑着:“你哭了?”
许是觉得自己问的有些直接,她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师父你没事吧?”
“没事。”黎画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便是想起我妹妹了,她原来总念着想去后山看花。”
宋鼎鼎知道黎画的妹妹,文中提及过一次。似乎在年幼时,遭歹人杀害后,被肢解后埋在了院子里。
即便是一笔带过的剧情,也让人遍体生寒。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了想,问道:“那你陪她去看了吗?”
黎画低着头:“没有。”
明明是简单的两个字,却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轻颤着嗓音从齿间挤了出来。
他难掩悲恸的声音,在断崖边轻轻回荡着。
听着那一遍遍回放在耳边的‘没有’,看着漫山遍野的春花,宋鼎鼎感觉头脑昏沉,有一种灼伤的针刺感,隐约从眉心向里渗透。
像是有什么破碎的记忆,在识海中重新组建着,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感,令她甩了甩脑袋。
第69章 六十九个鼎
◎记忆(二更合一)◎
许是没有站稳, 她身子跟着晃了两下,手臂一沉,却是黎画扶住了她。
昏沉的头脑, 在一瞬间恢复清明,刚刚涌入脑海破碎的记忆, 像是被粘在了巨大的蜘蛛网上, 再难融合到一起。
宋鼎鼎站住脚,微微有些恍惚。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 明明她的记忆力也不差, 怎么会想不起来?
这种感觉, 就像是说话说到一半,被人打断之后,突然就想不起来自己刚刚想要说什么了似的。
黎画搀着她的手臂:“不用担心裴姑娘, 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她摇了摇头。
这也不是第一次她这样心脏抽痛了, 裴名肯定是受伤了, 要不然她不会一边心脏疼,还一边掉泪。
或许, 裴名这次伤的还不轻。
以往她只要没亲眼看到裴名受伤, 或者不知情裴名受伤了, 便不会有反应。
就像是那日在教堂里, 裴名被钉在十字架上已久, 就在她头顶上方的花窗上。
但当时因为她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知道他受了伤, 所以没有任何痛苦的感觉。
直到血液顺着十字架滴落下来, 庄主提醒她抬头往上看, 她看到受伤的裴名后, 才感觉到灼痛感从心脏向外蔓延。
黎画见她坚持, 便扶着她坐在了草地上:“那你在这里坐一会,我用玉简问问裴姑娘。”
听闻这话,宋鼎鼎犹豫了一下。
其实她刚刚在给黎画传玉简之前,便已经给裴名传过了玉简,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但他那边没有任何回音。
她总觉得他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才会没办法回应她。
虽然是这样说,但这座山头广袤宽阔,想要找人并不容易,更何况裴名也不一定在山上。
现在除了传玉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宋鼎鼎点头道:“行。”
她坐在漫山的野花之间,一双手臂环绕在膝头,葱白的指尖相扣在一起,拇指不安的搓着食指指侧的疤痕。
看着断崖外云烟雾饶的模样,她想起方才自己走到这里时,心底莫名生出了一丝熟悉感。
但记忆中,她从未来过这里,这一路上在秘境里更没有见过类似的地方。
为什么会感觉熟悉?
“裴姑娘,你能听见吗?”
黎画清冷的嗓音令她回过神来,宋鼎鼎转过头看着他,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玉简上,微微抿住唇。
“裴姑娘?”
见玉简那边没有动静,他看了一眼宋鼎鼎,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轻颤的睫毛沾着泪水,衬的她纤瘦的身影越发楚楚可怜。
在想到‘楚楚可怜’这个词后,黎画忍不住一怔。
也不知从何时起,黑黝黝的阿鼎像是精心雕琢的璞玉一般,变得肤若凝脂,唇红齿白,臃肿的身材也渐渐出落的清瘦。
如今的阿鼎,倒是生的越发女相,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个纤弱女子。
悬崖处风寒,黎画见她身子轻颤,从储物戒中取出赤红披风,抬手披在了她身后。
宋鼎鼎感觉身上一沉,下意识垂眸看向披风。
这披风颜色鲜亮,是嚣张的焰红色,她从未见黎画穿过这样的颜色。
他常穿白衣,就跟修仙界其他剑修一样,只是他的衣裳没有任何纹理图案,简单到像是素缟丧服。
虽然看惯了他穿白衣,但她却觉得这红色跟黎画更为相称。
黎画倒是没注意她在想什么,他久久等不到回复,正准备换一个玉简,问问白绮这是怎么回事。
沉寂已久的那边,却在此时传来了裴名低哑的嗓音:“怎么了?”
山崖边冷风呼啸灌过,宋鼎鼎却将他的声音听清楚,她从黎画手中接过玉简:“裴小姐,你在哪里?”
其实她很多话想问,问他是不是受伤了,问他刚刚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接她的玉简。
但到了嘴边,脑子便空白了起来,迟疑了许久,才问出了一句‘你在哪里’。
听见她的嗓音,那边沉默许久,片刻后,缓缓答道:“伤口有些疼,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方才,我在沐浴。”
裴名的嗓音跟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听起来微微有些沙哑。
宋鼎鼎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沉思片刻:“裴小姐,你伤在手上,自己上药有所不便,我回去帮你上药?”
黎画怕裴名为难,连忙开口替他解围道:“阿鼎,你有这份心就行了,我觉得还是让白绮给他上药比较好,毕竟男女有别……”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玉简那边淡淡的嗓音打断:“好,我等你。”
说罢,玉简便被切断,那边再没有了声音。
黎画愣了一下,忍不住在心底骂他有病。
裴名不是已经将手脚上的伤口都愈合了,待会阿鼎过去给他上药,那岂不是就要露馅了?
等等,露馅就露馅……跟他有什么关系?
黎画不禁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签订的契约,他必须要事事听命于裴名,久而久之,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习惯,遇到什么事,都会下意识先替裴名考虑。
“你身体不适,这山路陡峭,我送你去。”
黎画蹲下身子,示意她趴在他后背上。
宋鼎鼎上山时,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心脏阵阵袭来绞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缓过来。
她知道黎画如今恢复了些灵力,便没有逞强,道了一声谢,用手臂撑着草地,借力上了他的后背。
这是黎画除了黎枝以外,背过的第一个人。
他以为宋鼎鼎再怎么清瘦,到底是个男人,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定然也是不轻才对。
谁料背到身后,却感觉像是背了一只猫似的,根本感觉不到她的体重。
“阿鼎,其实你原来微胖的时候,也挺好看的。”黎画走出两步,忍不住道:“往后要好好吃饭。”
宋鼎鼎有些疲倦,脸颊贴在他肩后,半阖着眼,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
她身后的赤焰披风,随着呼啸的风声鼓动,听的久了,便像是催眠曲一般。
原来黎画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山下,听见背后隐约传来平缓的呼吸声,他放轻了脚步,也放慢了下山的速度。
黎枝小时候,他常常要背着她上山砍柴,到了下山时,她便也会像宋鼎鼎这般,俯在他背后睡得香甜。
不知为何,有时候跟宋鼎鼎相处时,黎画总是会下意识的想起黎枝。
她的眼睛跟黎枝很像,干净清澈,不染一丝纤尘。
刚刚她站在漫山的野花中,她披上黎枝送给他的红披风,她俯在他身后熟睡,这些不经意的瞬间,都像极了幼时的黎枝。
尽管他知道这种想法很不好,既不尊重活着的阿鼎,也不尊重死去的黎枝。
但他偶尔还是会看着阿鼎失神。
黎画背着她,没有用灵力,没有用轻功,便是一阶一阶的背着她下了山。
等到宋鼎鼎迷迷糊糊的醒来时,他刚好走到寺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已经到山下了,我可以自己下来走路,这一路劳烦师父。”
她客套的语气,倒让黎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将她放在了寺庙外:“正好我也想去看看裴姑娘……”
他搞不懂裴名想干什么,毕竟伤口已经愈合了,阿鼎一过去给他上药,那必定会露馅。
既然明知如此,为何不找个理由将阿鼎糊弄过去,反而还叫她过去上药呢?
黎画越想越觉得可疑,放心不下宋鼎鼎一个人去,便找借口对她道:“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