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迷迷糊糊传来一个念头,自己在哪儿?
他好像在沈砚家里?
不对吧,他怎么会睡到她家,沈砚不得一脚把自己踹出府?
李凌州睁开眼,眼前依旧是蒙蒙的黑色。
这黑色上似乎有隐隐金色。
他往后移了移头,发觉挡在面前的,是一截刺金玄衣衣袖,衣袖中探出一只修长的手,覆在床沿。
往上看去,是如瀑的黑发,那散开的黑发与金丝玄衣纠缠在一起,在烛火下映出锦缎般的光泽。沈砚略一偏头,如云乌发从李凌州眼前拂过。李凌州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清醒了?”
他心中一紧,自己真的是在沈砚家。
沈砚微笑:“感觉如何?李熹。”
李凌州猛地睁大眼,冷汗一下子下来,他犯了什么事?
同辈称名,说轻点是不知礼节,说重点是有意侮辱。李凌州本来被汗水浸湿了全身,被沈砚这么一说,更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他心中犹疑,他刚刚……不会是直接叫沈砚吧?
沈砚慢悠悠道:“李熹,你当面如松、沈小姐。背后沈砚,挺会玩的。”
李凌州想辩驳,他的胸肺一抽一抽的疼,当即又倒抽一口凉气。沈砚挤兑回去,出了口气,畅快许多,“不打扰你休息,我走了。”
“等等!”李凌州攥住了她的衣角。
他强压住针刺般的痛苦,轻声道:“对不起。一直想着你,出言不慎。”
他仰首,可怜兮兮地看着沈砚,知道沈砚吃这一套,于是更加委屈,“正旦我不仅不能和家人一起,还受伤,唯一的好朋友也要离我而去。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沈砚如实道:“对你,很难有。”
果然不行,李凌州心道。
他这阵子请教了许多人,请问如何追女孩子。
朋友一表示,你需要展示你的靠谱、责任心、能承担起一个家的结实肩膀。
李凌州沉吟,如果她的肩膀比你还结实,做事比你靠谱呢?
朋友哑口无言,半响,拍了拍他肩膀:“那你试试凭借美色勾.引、自荐枕席,看能不能入赘。”
朋友二经验丰富,他老神在在,“凌州啊!如果对方比你厉害,那你就反其道行之,你就装弱,激起她的母爱,有道是,如果你能让一个女子同情你,那距她爱上你,就只有一步之遥!你可以从自己的身世不幸,哭诉到自己的仕途艰难。对!你不是还为关外百姓将领性命,进过诏狱吗?把这事儿说出来,保准让她感动得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己。”
李凌州听到母爱,已经开始皱眉,他犹豫道:“不太行吧,这个人,她曾掳掠残杀许多人,毫不手软。我下诏狱一事,她不仅知道,还……喜闻乐见?”
“啊?”朋友二大跌眼镜,“那你喜欢她什么?”
李凌州试图辩解:“……她对我好时,挺好的。”
朋友摇头,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他点了根淡巴枯,“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尊重你的选择,祝福你。”
李凌州询问了周围一圈人,最后得出结论,想得到沈砚的欢心,难度比在无粮无钱下练出兵还要难。
正旦深夜,红烛燃烧,如云的黑发又从他面前拂过,沈砚坐下来,“你要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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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凌州好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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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
-完-
第58章 、渔阳鼙鼓动
◎宫变。◎
沈砚歪在床榻上,把李凌州挤到角落里,屋外大雪盈尺,呼啸的北风卷过。
沈砚半阖眼,在风声与烛火声中,听李凌州轻声说他小时候的事情。
与沈砚相比,李凌州的童年少年时代,繁华无匹、锦绣金玉铺地。他本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门弟子,又于京城长大,兰台策马、曲江同游,昌武年间每一时刻的盛典,他都近距离参与。
他七八岁时,就有幸得见九天阊阖开宫殿的盛景,国外的使臣自官道上行来,有金发碧眼、有满脸胡子、有棕色眼睛和头发,到了京城,他父亲带他去接触异域的马匹,让他骑上去试试。
沈砚:“真繁华,我那时候,只会拿着树枝,在森林里和猴子打架。”
李凌州低笑一声,幽幽道:“也不总是如此,有很多快乐时候,也有许多痛苦的时候。昌武年间,我三叔一家卷到魏国公一案。十五以下的男子发配边关,无法施救。我赶在最后一刻,想把三叔的家眷从教坊司赎出来。那是我第一次踏进教坊司。”
“是李幼薇?”沈砚从繁杂的卷书中,翻出了这个名字。
“是她。”李凌州闭上眼睛。
李家本是河东大族的分支,家中文风鼎盛。李凌州祖父在昌武帝打天下时,投奔进去为武将。这位李薇李小姐,出生于世家大族,肤白如雪、骄矜高贵、冷若冰霜,文名动京城,是京城众多儿郎心中可望不可即的美人。
乍一日美人零落尘埃,那些曾经追捧她的人有的想要伸手相救,有的只想要把她碾作尘埃。
从皇权下救出一个人很难,摧毁却很容易,哪怕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人。李凌州前一天刚与堂姐通过消息,明日来接,次日只接到一具尸首。
“全家十一口人,一人诛,三人死在狱中,四人死在流放路上,一人自尽,最后只救回来两人……”不知是恨,还是疼,他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
李幼薇自尽一事,后来牵扯进朝中的其他动荡,首恶以一种极为意想不到的方式——暗中讽刺檀贵妃而被绞。
沈砚看过来龙去脉,魏国公一案,牵扯朝中数万人,两万人落罪,或杀或充军。至今北镇抚司的架子上,有满满一排都是那时的痕迹,无数朝中势力家破人亡,京城官员人人相惧。落笔至李幼薇上,只轻描淡写一句“怀刃自裁”。
有人暗叹还是帝师深谋远虑,早早退隐。但次年,便是昌武帝率军北巡,与冀王一晤,同他于云山下放了把火。
最终开国将领们,落得善终者,三五人而矣。李凌州一家能得以保全,也是沾了他祖父早死的光。
沈砚突然道:“你与昌武帝有旧么?”
“没有。”李凌州有些讶异,“怎么这么问?”
沈砚:“云山一役后,我想了很久很久,为何会这样。我将老师的尸首献给先帝时,他的痛苦和哀伤是事实。可他率人放火,更是事实。”
“谢拂衣告诉我,昌武帝当年见她时,对她比我待她还要尊敬,口必称老师。她文弱不通武功,陷于邛州,昌武帝率兵攻邛州,身先士卒,胸口中箭,险些身死。看见谢拂衣在哭,还有空安慰她。”
“定河东的邛州之战。”
“是啊,”沈砚颔首,“我想,她与我看见的皇帝,可能并非是同一个人。”
“若非文韬武略、众心所向,如何能统领众多风流人物,定下天下。但再亲密的同袍之情,生死与共的战友情谊,最后都抵不过逐渐生出的猜忌与怀疑。”
李凌州看向沈砚,“有没有可能,先帝不知道那位会葬身火海。”
哪怕到如今,仍有人疑问,那位真的死了么?以她神鬼莫测的能力,会不会羽化而登仙,遗落在尘世的是废弃的躯壳。
也因如此,沈砚刚到京城,他们这群京城子弟看待沈砚,除了她身为外地人的排挤,更多了一分若有似无的畏惧与恐惧。
出身云山,背负谶言的沈如松。一开始就与他们这群锦绣堆中的公子哥儿们格格不入。
沈砚笑起来:“事已至此,谁都不知道。即使杀了我师父是无意,那其他人呢?魏国公、秦国公、襄阳侯……”
她淡淡道:“以前我会有不解,会有怨恨。现在反而淡了,我姐姐曾与我说,往事不可追。”
“不说这些了。”沈砚突然转了个话题,“我担任指挥使以来,杀的多是勋贵,你是不是很恨我?”
不待他回答,沈砚自顾自道:“估计你们那一圈人,背地里谈起我来,直呼我名是小的,没少骂我。我这些年,在百姓口中的口碑都比勋贵强。”
李凌州很想把被子盖到自己头上。
这还用问?沈阎罗、沈阎王、姓沈的竖子……沈砚的外号数都数不过来。
科举制是文官的玩法,而勋贵子弟凭借出身,走武将的路子,一开始就能担任各个军营要职,大家都是一个圈子,同仇敌忾。偏偏沈砚这个外来人,仗着皇帝的宠幸,找事儿时对上他们勋贵子弟毫不手软。
杀掉不守军规的禁军,把北镇抚司原有的继承子弟架空,从民间选拔,废除继承制,趁火打劫大动神机营,将神机营从勋贵中挑人变成平民中选人……把勋贵子弟的优势全都抹平。
李凌州辩解:“其实你杀的那些人,我们也很看不惯。”
勋贵之间也互相瞧不起,像李凌州等人,很是看不起那些游手好闲者。挽弓都难的子弟,每日斗鸡走狗、吸淡巴枯,有什么资格与他这等出生入死的人相提并论?
是以他虽与汪重尧那帮人一起长大,但彼此都看不惯对方。汪重尧嫌他装腔作势,他嫌汪重尧光不学无术。
沈砚:“我知道,何曾有过铁板一块的内部。不过我虽下重手的都是恶名昭著者,但少不得有被牵连的勋贵子弟,跑到你面前说坏话。你后来与我走那么近,他们应该不想骂我,改骂你了。”
李凌州垂下眼睫,沈砚料事如神。譬如她改革北镇抚司选拔制,原先从父辈继承来的弟子尽数被打入冷宫,其中自然有李凌州左拐右拐的亲戚。
那时李凌州官职还不如沈砚大,他们只能聚在一起和李凌州嘀咕说坏话。
汪重尧死后,沈砚更是将南镇抚司打入冷宫,这下那些勋贵子弟更是怒从心头起,同仇敌忾。
可惜沈砚势大,敌到后来,本想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去走北镇抚司前熟人的路子,发觉坊间传言果然有道理!有识之士改成坚持锻炼身体,每日射御练习兼锻炼身体,遣散家中妾婢,对妻子尊敬有佳。更多的人自暴自弃,一觉睡到晌午,慢悠悠地拎着鸟笼子去街坊邻里里指桑骂槐骂沈砚,或抽着淡巴枯去酒楼赌坊一醉解千愁。
那时李凌州刚被贬到金吾卫,金吾卫尽数是勋贵子弟,他没少被自认为天涯沦落人的熟人把酒骂沈。
至于关外一战后,他为沈砚奔走,确实是有些人在他背后说风凉话。但那时他满心是沈砚下狱,无暇去细思。
被沈砚精准的点破,李凌州尴尬道:“我只听,一句没骂。”
沈砚笑起来:“我听过你骂我。”
“什么?!”
“和今日差不多。诏狱,你高烧时,拉着我的手骂我。”
李凌州眼神游移,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
沈砚悠悠道:“骂就骂了,我这辈子,没少被人骂。恐怕天下间,没骂过我的人屈指可数。连摔了一跤,都是我在用阴谋诡计陷害他。”
李凌州本来有些酸涩的心,在听到阴谋诡计时,突然凝住,看向沈砚。
沈砚偏过头:“怎么?”
李凌州整个人被藏在棉被下,头发散在枕上,有几缕落在脸颊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沈砚,也许是他处在病中,也许是累极了,眼神湿漉漉的,让人联想到被剥开壳儿的荔枝。
有道是灯下看美人,更添十分颜色。红烛映照下,除去了一身铁甲与战火的喧嚣尘土,李凌州又处于病弱中,难得地透露出一丝楚楚可怜。
沈砚望着他,两人蓦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神色一触即逝,他们都避免去谈论这个问题。
“铿”地轻响,李凌州嘶了一声。他头往后一扬,发上的玉簪撞在玉枕上。
沈砚伸手,为他拔去簪子。
那枚白玉簪一被扯下,一头乌发刹那倾泻在白得泛冷的玉枕上。枕上布满了旖旎的长发。
沈砚握着那枚簪子,倏忽明白为何青丝总与情丝相联。
一时间,种种话语自她海中冒出:钗凤香分,鬓蝉影动,此情云渺。
李凌州被沈砚的举动意外到,他怔住。
沈砚也愣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顺势拔去他的簪子。
现在再簪上也来不及了,沈砚将玉簪放在指间,一只灼热的手搭上她的手,李凌州起来了。
他一手支在床头,上半身探出被子,头垂下,炙热的呼吸声近在咫尺,他慢慢地、试探地吻上了沈砚持着簪子的手指。
麻痒自沈砚的指间传来,她低头,看见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青丝半遮半掩住青年的身躯,昏暗的烛火下,这一幕好似一副静止的画卷。
“啪”
玉簪落在锦被上,断成了两截。
雪扑簌簌地落在雪海上,发出片片细碎的声响。
灼热的呼吸声自沈砚身畔,一下又一下地传来,心跳如擂鼓。
原来,亲吻是这种感觉。
沈砚想,也许窗外的飞雪,落在雪地上,便是这种感觉,被温柔的无数的飞雪拥入怀中,安稳平静。
但她面前的人,或许不这么想。
他紧张得在发抖,他的呼吸变得细碎而起伏,沈砚十分熟悉,这是她每次力战至竭力时才会透露的呼吸。
更多时候,她会在那些害怕战场的战士身边听到。
她问道:“你害怕什么?”
害怕什么?害怕这是一场梦境,害怕她将自己推开,害怕他苦苦求索,终归是空。
他道:“害怕我空欢喜。”
光风转夜,月傍西楼落,莫散灯前酌。
莫负今日欢。
***
翌日,李凌州醒来,迷迷糊糊间,他下意识看向身侧。
那处空空落落,昨夜的果然是一场梦境。
也是了,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他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过,做做梦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