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休息,不要劳累。”安定郡王的声音轻柔地如同羽毛撩拨人的耳朵。
卓妍点点头,没有作答。
“不急着走的话,到屋里喝口茶吧。”
“也好。”卓妍轻声回答。
安定郡王转身往回走,卓妍跟在他身后,安定郡王故意放慢步子迁就卓妍,卓妍只得与他并肩进了院子。
卓妍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忍不住说道:“郡王身上的味道,十几年没变过。”
话一出口,卓妍觉得不妥当,脸就红了。
“是吗?”安定郡王笑着问,似乎很高兴她这么说,“你说的应该是太乙香的味道。”
卓妍再不说话了,怕又说错什么。
安定郡王把卓妍先让进屋子,卓妍一进屋,又闻到屋里更重的香气,到处寻找,看见茶桌上果然点着一支香。
安定郡王带她走到矮榻边:“坐吧……”
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安定郡王先收拾刚才喝过的茶碗,卓妍觉得让堂堂郡王给自己倒茶,实在说不过去,便主动帮忙,可又无从下手,弄的自己手忙脚乱。
“我来吧。”安定郡王微笑道。
卓妍收回双手,老老实实地看着安定郡王的在那忙活。
卓妍闻着太乙香,觉得心中郁结已久的情绪逐渐展开了,她渐渐放松起来,她称赞道:“这个太乙香,果然是难得一见的药香,闻之让人心思恬静,烦恼净除。”
“你对这个药香有所了解?”不知不觉间,安定郡王说话的语气亲切随和了许多。
卓妍顿了一下,道:“郡王曾经送给沈太尉一盒太乙香,沈太尉把香落在我那,我偷偷点了一支。”
安定郡王倒茶的动作慢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往事。
他与沈太尉交往不多,送太乙香的事,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二人护送刘太后的棺木去皇陵安葬回来之后。
他倒好茶,双手端起,呈到卓妍面前。
卓妍双手接下茶碗,在交接的一刻,二人手指相碰,如同火石相撞,在彼此心中擦起了火花。
卓妍终于抬头去看安定郡王,只见安定郡王直直地望着自己,那温柔的目光里掺杂着一丝爱怜与热忱。
他们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地四目交接,彼此没有闪躲。可以说,安定郡王始终没有闪躲过,一直在闪躲的人是卓妍。
安定郡王慢慢地把手放开,卓妍把茶碗端到自己面前,放在了茶几上。
“你太憔悴了。”安定郡王心疼地说。
卓妍没说什么,勉强笑了一下。
安定郡王起身,走到里屋,卓妍听到他打开了什么箱笼,之后又听见瓷器微微碰撞的声音,然后看见安定郡王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两个瓷瓶。
走到卓妍面前,卓妍要起身,安定郡王抬手示意她不必起来,卓妍又坐下。
“这是我配制的两味补药,你每天早中晚吃上一粒,如果觉得对身体恢复有好处,告诉我一声。”
“多谢郡王。”卓妍没有推辞,伸手接下瓷瓶。
“以后不用跟我那么客气。”
卓妍终于露出会心的微笑。觉得心里十分温暖。
“你要喜欢这太乙香,我多做一些。”
说着,转身又往一个柜子走去。
卓妍想出言阻止,可是她明知道安定郡王不是跟她客套,他是真心想把这些东西给她。
她若说不要,一来可能会伤了他的心,二来又显得自己虚伪,只要任由他去了。
安定郡王打开一个柜子,从里面装了一盒太乙香,走过来递给卓妍,道:“点完了告诉我。”
卓妍笑道:“我怎么好意思拿你那么多东西。”
安定郡王微笑望着卓妍:“都说了不必跟我客气。”
卓妍望着他的笑脸,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人到中年依然开阔俊朗的五官,不由得心跳急促,一下一下,如同雷鼓。
她假装镇定,伸手接下那只长方形的木盒,放到自己腿上。
安定郡王又柔声嘱咐:“好好照顾自己。”
卓妍点头,突然变得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可以告诉我。”
“嗯……”卓妍点头道,“我得回去了,沈尚书和尚书夫人应该在等我回家。”
“去吧……”
卓妍拿着瓷瓶和木匣,下了矮榻。
刚站起来,因为起的太猛,忽然头脑一痛,眼前一阵眩晕。
茫然间,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她觉得自己紧贴在一个坚实又温暖的东西上,鼻子里满是那微苦的香气。
“你太虚弱了。”安定郡王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隔了很远。
卓妍头痛减轻,眼前慢慢清晰,她发觉自己正侧身靠在安定郡王怀中,郡王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手腕,扶着手腕的那只手似乎还在试探她的脉搏。
“你脉搏虚浮无力,明显是元气损耗、精血虚空,一定要好好补养。”
卓妍想答应,但发不出一丝声音,过了好久,她终于找回力气,慢慢站稳。
安定郡王松开她,他似乎很不放心她的状态,准备随时再去搀扶。
卓妍没想到自己已经虚弱成这个样子,她身体一向很好,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坏之身,现在看来,她也是个会生病的凡夫俗子。
“我没事……”
“回去多休息。”
“嗯……”
卓妍举步朝外走,安定郡王跟在身边,刚跨过门槛,她又停下了。
她抬头望着安定郡王,问:“我可以跟着你读书写字吗?”
“当然可以……”安定郡王想也没想答应道,“但是你要先养好身体。”
卓妍对于自己的虚弱有些不好意思,她点点头:“我会的……”
“朝廷规定的假期我都不用去上课,你有时间的话直接过来。”
卓妍点点头,又问:“你收过女学生吗?”
安定郡王笑了:“没有……”
“你会很严厉吗?”
“对你不会。”
“那就好,我怕我会是你最笨的学生。”
“不会,你这么冰雪聪明。”
卓妍笑笑,又迈开步子。
来到院中,向后喊小越儿,小越儿大声答应。
“越儿我们走吧。”
“哦,就来!”
不多久,小越儿衣服上兜着什么东西跑了出来,跑近了才看见是干枯的松果,小越儿兴冲冲地说:“娘我在地上捡了好多这个东西,带回家给阿婆好不好?”
“这是郡王院子里的东西,你应该先问问郡王。”卓妍道。
小越儿又转脸面对郡王,没等开口,郡王笑着说:“带回去吧。”
“谢谢郡王。”小越儿笑嘻嘻地说。
卓妍对安定郡王说:“我们告辞了,郡王留步。”
安定郡王微笑点头,还是把她们送出了院子。
安定郡王看着母女二人走上林间小路,朝小路外的马车走去,旁边的林子里忽然飞出一群麻雀叽喳作响,树枝跟着晃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安定郡王的衣衫也跟着飞扬起来。
起风了……
第045章 终究没有错过你
045终究没有错过你
六个月后……
时间已至盛夏,林子里野花繁盛,草木葱茏,翠鸟婉转,一派人间乐土的景象。
安定郡王的柴院内,卓妍正在书案前埋头写字。
安定郡王坐在一旁,单手撑着头,身子微斜,正专注地望着卓妍的侧脸。
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以外,还燃着一根太乙香,袅袅白烟徐徐上升,在卓妍头顶飘散。
在安定郡王的眼中,卓妍仿若有仙气缭绕,她就像那画中的仙子一样美,让人移不开眼睛。
卓妍也早已习惯了安定郡王这样的凝眸注视,完全不在意,依旧认真写字。
“抬起头。”郡王温声提醒道。
卓妍直起身,把头抬高,继续书写。
她抄的是一首柳三变的《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最初安定郡王要教她《论语》,可是她一听那些之乎者也就直皱眉头,安定郡王担心那些大部头的四书五经会打击她的积极性,就换了喜闻乐见的诗词。
“抄完啦!”卓妍忽然抬笔叫道,他刚要把毛笔放下,看了看,又说,“不行,这次写的那么漂亮,我要题上我的名字!”
她十分自信地在落款处写上「卓妍」两个字。
安定郡王笑笑,仍然撑着头。
等卓妍写完,安定郡王淡淡地说:“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
卓妍扭头去看郡王,露出俏皮的笑,故意显得十分为难地说:“好吧……”
可是,她刚要落笔,又迟疑了,开始对着纸张发呆。
“怎么了?”郡王问,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立即坐直了身体,问,“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卓妍扭过头,怯怯地偷看郡王,讪讪地点了点头。
郡王轻声笑了,笑罢,去拿卓妍手中的毛笔,一边说道:“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不来问我?”
卓妍忍着笑,说:“郡王的名讳,我哪敢随意打听。”
安定郡王脸带微笑,轻轻转动手腕,柔软的笔尖落在纸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三个字:赵从式。(赵从式,历史上确有其人,宋太祖赵匡胤曾孙,其封号为安定郡王,后来袭封舒国公……)
卓妍欢喜地看着安定郡王的名字,在心里默念几遍,越念越觉得好听,脸上的笑意便更深了。
“以后不知道的,直接问我。”安定郡王十分温柔地说,一边放下了毛笔。
卓妍「嗯」了一声。
安定郡王又打量卓妍的字,品评道:“有进步,写的越来越好了——为什么喜欢柳先生的词?”
卓妍理所当然地说:“所有人都喜欢柳先生的词。”
“我只问你,为什么喜欢。”
卓妍认真想了想,突然说道:“一方面,柳先生的才华的确令人望尘莫及,还有因为我和柳先生认识,虽然近几年他在外地做官,但是早年他在京城时,我们时常在一起喝酒,而且——”
说到这里,卓妍微笑着顿了一下。
“而且什么?”安定郡王双目温柔地看着卓妍问道。
“而且,当年我的第一家酒楼开业时,还得过柳先生帮忙。”卓妍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害羞。
安定郡王饶有兴趣地问:“就是那年的舞会吗?”
卓妍用力点头,在安定郡王无时无刻的注视下,她脸红了。
安定郡王见她脸红,笑意更深,就这样默默地盯着她看。
每当卓妍到他这来学写字时,安定郡王总会盯着她,他的目光很柔和,从没让卓妍觉得不舒服。可是,现在她却有些心虚和不安。
在他们相处的这半年里,卓妍每月会和安定郡王见几次面,但他们从没提过第一次假面舞会上发生的事,这也是安定郡王第一次说起「舞会」两个字。
“郡王不要这样看我。”卓妍低着头,小声道。
安定郡王突然深情款款地说道:“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天都在想,那女子究竟长什么样,我猜了十多年,现在终于知道了,所以我要看个清楚。”
卓妍脸颊更红,心跳更快,她都不知道此生还会有这种小鹿乱撞的心态,她那已经死去十年的心,又蒙雨露滋养,重新长出了新的枝芽。
“过来……”安定郡王轻声唤道,然后准备起身,“我给你看样东西。”
卓妍好奇,不知郡王突然有什么新发现,但见安定郡王站起身,朝卓妍伸出手,示意她也起来。
这还是郡王第一次主动要牵她的手,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到郡王的手上,郡王掌心温暖,轻轻握住她,把她拉起来。
“什么好东西?”卓妍好奇又期待地问。
“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两人手挽手走出屋子,安定郡王径直朝西侧的一间木屋走去,卓妍顿时猜到他要给她看什么。
他们来到木屋前,郡王推开门,里面是满满的木雕。
半年多以前,卓妍发现了这座木屋,看见屋中的木雕,当时惊的目瞪口呆。
事后虽然经常过来跟郡王读书练字,但从没踏足这间屋子,郡王也从没跟她提,仿佛那天晚上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如今,安定郡王终于带她过来了。
卓妍站在门口,想起那天晚上所见的木雕,无一例外地戴着面具。
而如今,竖立在眼前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木雕,却清晰地刻画出了眉目和五官,那面具,终于被拿下来了。
卓妍感动地看着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和鼻子,还有那巧夺天工的表情神态,只觉心中一股热流暖遍全身。
她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郡王为何总爱看她,郡王不仅想要看清她的长相,而且要牢牢记在心里,好在她走后,把木雕上戴了十年的面具一一取下来!
是啊,在安定郡王心里,那面具已经戴了十多年。所以,他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去看清她的面貌,然后在心里把那个女子的面具揭下来。
卓妍看见,所有的木雕都露出了眉眼和五官。她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站在原地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