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峭壁之上,她设下最后的难关——一个法阵,一个只要触碰峭壁就会陷入其中的法阵。
法阵会唤醒陷入其中的人心中最为痛苦且遗憾的记忆。如果,陷入其中的人意志不够坚定,很容易就在最令他痛苦的事情中辗转,被长久地困在其中,消磨心智。
甚至,可能走火入魔。
温莎曾经设想过最令顾怀清痛苦的事情会是什么:也许是一次历险之中同伴遇难而自己苟活,也许是一次比试中输给曾经远不如自己的对手,又或者,与其他人有什么血海深仇。
但温莎怎么也没想到,最令顾怀清痛苦且遗憾的事情,发生在幽冥森林。
她的故乡。
幽冥森林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与黑暗眷属的领域接壤,森林之中时常有猛兽出没,还会有黑暗眷属作乱,所以,在帝国的边界,毗邻这幽冥森林的村庄无人愿意接手。
温莎在这里着实度过几年连温饱都成问题的时光。
一日,黑暗眷属骚扰村庄,小小的温莎被盯上,不得不夺路而逃,避免落入黑暗眷属的魔爪。
她慌不择路,最后竟是逃入黑暗森林。
月色冥冥,她又饿又累,头晕眼花,被猎人设下的绳索绊倒,扑在地上。
只有皮包骨头的手,却摸到了一柄金属宝剑——哦,就跟水镜里的情况一模一样。
温莎僵硬着,扶着顾泽之的手。
她记得,接下来——
月光下,冷清得与年幼的温莎有云泥之别的顾怀清一袭白衣,如同从天上降临到凡间的神明。
那神明一样俊美又不沾一点烟火的顾怀清向温莎——也许是向着青冥剑——伸出了手。
青冥剑没动,老老实实地被温莎按在土中;温莎却颤巍巍地将自己满是尘土的手,在身上擦了又擦,然后才试探着放在顾怀清的掌心里。
顾怀清嫌弃地皱眉。
幼小的温莎却兴冲冲地开口:“您、您是光明神大人吗?您是来救我的吗?”
“嗯……?”
“原来教会说的都是真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光明神!”年幼的温莎兴奋地欢呼起来,因为太瘦小,那一双盛满热泪的眼在月色下清凌凌的,像是沙漠中的清泉一般,无人能不为之折腰。
那个顾怀清收回手,遥遥一点,将追上来的黑暗眷属一击毙命。
他负手站了片刻,道:“嗯。”
……
水镜之中,一切都与温莎的记忆没有半分出入。
但,水镜之内,她又听见顾怀清的声音,不复平日里的淡定与冷漠,反而十分焦急:“不,我不是——”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我不是光明神,快说、快说——”
画面戛然而止,水镜又是一片斑驳,随后,同样的画面重演。
这次,顾怀清的声音一刻未停,他似乎跟着由阵法构筑起来的幻境之中的温莎一起逃命,于此同时,他一刻不停道:“温莎,我不是光明神,但我一定会救你——”
“我不是光明神——我不是光明神——”
顾怀清并不想骗温莎,只是他一开始就做出错误的选择。
无法回头。
……
温莎揉了揉眉心,捏了捏耳垂,不再去看这反复重复的画面。
顾泽之见她不看,试探着唤她:“阿温?”
“嗯。”
“你曾经将怀清仙君误认为是‘光明神’?”
虽然不知道光明神又是哪一方神佛,但看了这么多次那明显年幼的温莎脸上狂热而崇拜的神情,顾泽之也不难推断,这应该是非常厉害的神明——对温莎来说,可能是信仰级别的存在。
温莎点头承认,事到如此,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必要了。
温莎缓缓开口:“我有一个怪诞离奇的故事,顾泽之,你要不要听?”
“当然。”
第96章 鹬蚌相争13
◎“顾泽之和温莎天生一对。不会改变。”◎
“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我来到同名的这个姑娘的身体里时,她已经没了活着的可能与意愿,被青玄宗的人折磨得奄奄一息。”
顾泽之已经通过怀清仙君的梦魇揣测到这一事实,并不惊讶。
真正的温家嫡女小时候不可能经受那样的虐待,需要狼狈求生。
而那幽暗的森林,肢体夸张而诡异的生物,更透露出那里与修真界截然不同的讯息。
阿温之前应该过得并不容易。
顾泽之以指尖碰了碰温莎的掌心,给她安慰。
温莎强颜欢笑:“而顾怀清……如你所见,在我差点丧命的时候,他几乎从天而降,从怪物手中救下我。那么强大——在年幼的我看来,就好像传说中的神明一样无所不能。”
“那时我根本想象不到除了生活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的世界。在有限的认知里,我立刻将他视为偶尔路过村庄的传教士们口中、只存在于传说里的光明神。更何况,我这么叫他,他也没有否认。”
就像是水镜中一次又一次重演的情况一样。
“从那之后,我把他视为神明,视为唯一的信仰。而且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他。于是,我更将这一场相遇视作神明的垂青。”
信仰是盲目的,是狂热的,是有征兆的却没有尽头的。
温莎为了这位神明,背井离乡,抛下那在记忆之中早就面容模糊的亲人们,不远万里,进入教会。犹如草芥的出身让她在一群衣冠楚楚的贵族中活得非常艰难,不时要应对刁难、恐吓,以及近乎明目张胆的骚扰,最终脱颖而出,凭借着出色的能力成为光明圣女。
尔后,她一心一意地在神殿之中向他祈祷,与她分享酸甜苦辣,担起与黑暗眷属厮杀的重任。
在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夜晚里,伪装光明神的顾怀清却一直陪在她身边,从教导她时也只蹦出只言片语,到后来态度软化:“温莎,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顾泽之腰间的八部天龙塔上,那八部天龙似乎也要腾空而起,冲出水镜之外,顺着主人的心意,将怀清仙君撕碎——
顾泽之已经听出来,怀清仙君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光明神,从一开始对可怜兮兮的小温莎的那点怜悯不知不觉间变了质,变成了可怕的占有欲。
听着温莎的叙述,顾泽之再看向仍旧在水镜之中徘徊的怀清仙君,只觉得可笑。
骗子骗人,真会上瘾。
故事终于来到结尾,温莎冷静地讲完自己命丧西索尔之手这一段,不敢抬头。
她不知如何面对顾泽之。
“……顾怀清应该会快就可以突破这个幻境。”温莎很了解他,虽然看似绝望地体验了百余次同一个场景,但顾怀清每一次的表现都有细微的差别,想必,很快他就可以找到让自己不再痛苦的方法,离开这里,而她——“我也正好趁机离开。”
信息量太大,温莎也不确定顾泽之是否能接受这样光怪陆离到了极致的故事。
说是飞升却落入另一个世界里的顾怀清,在一个贫穷的村落里为了生计而奔波逃命的温莎,还有那怯懦的曾经眼里只有魔药的西索尔……
一个当世传奇,一个温家遗孤,一个现任魔尊。
怎么看,都是离谱且颠覆人常理的故事。
温莎不敢留在这里,但她还是十分贪恋顾泽之身上那令人心安的檀香气味。
鼓足勇气,又不着痕迹地碰了碰顾泽之的手指,温莎下定决心:“再见。”
“阿温,等等——”顾泽之慌忙拦下温莎,“阿温,你难道不觉得佛子和圣女,听上去就是天生一对?”
“嗯?”
顾泽之捧着小小的温莎:“顾泽之和温莎天生一对。我佛慈悲,让我遇到阿温的那一刻,这个事实,就永远都不会改变。”
错付信任、投入过多感情的事实被揭露出来,令人难以置信的过去被她一一吐露,双手沾满鲜血的温莎感到不安、恐惧:“顾泽之,你不能骗我。”
“神佛在上,那一贯爱骗人的家伙是怀清仙君——我们虽然都出自顾家,但我可没有他这爱骗人的毛病!阿温你是知道的,我这清清白白的佛子,可不会像他一样口出妄言。”
顾泽之那黑漆漆的眸子实在耀眼,看得温莎不觉深陷其中。
她清晰地看见,那个顾泽之眼中小小的她因为紧张而轻微颤抖。
“绝对不会。”顾泽之以佛典里数得上名字的佛陀的名义一阵笃誓,轻轻地以食指圈住温莎,“和他不一样,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不多时,识海之中,震动又起。
顾怀清挣脱幻境,温莎也离开了顾泽之的识海,回到自己的身体内。
睁开眼,她看向另一边的水镜。
西索尔的进度要比顾怀清快许多,他已经抵达了峭壁顶端,打开宝箱。
不过,他的脸色比顾怀清还要难看。本就因为过度操劳和孩提时代营养不良而显得苍白的脸,现在更是暗淡至极。
他单手捏着温莎留在宝箱之中的第三个任务的线索,另一只手则捂在腹部。
鲜血顺着他瘦长得只剩下骨节的手缝之中滴落,一只手根本捂不住的创口处,若隐若现的裂开的皮肉像是无声的血盆大口,带出悲痛的呼唤。
云耀坐在一叶飞舟上,带西索尔下来。
西索尔拒绝包扎,也不愿意服用丹药,执拗问:“……我能先见见莎莎吗?”
温莎对云耀用密音传耳:“云耀师兄,我不想见他。”
云耀长在合欢宗,早年见多了各种各样的痴男怨女,对西索尔这样想通过近乎自残的举动而试图道德绑架他人的愚蠢行为也是嗤之以鼻,听小师妹这么说,立马开口:“我师妹不想见你。魔尊既然得了线索,可以早点动身。”
这是逐客的意思。
西索尔犹豫片刻,将自己的随身物品都带好,忽然,将手中的权杖戳进自己的创口处。
本来血液已经开始凝固,现在又如同喷泉一般,涌出一大滩来。
云耀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这样试图自残来达到对他人道德绑架的家伙,是十分危险的,尤其这货还是个魔尊,实力不俗。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今天换了新衣服,并不想让这脑残的血液弄脏这一身新装。
西索尔离开了比试场地,他元素亲和力也很强,象征着魔力的元素们早就紧紧围上他,即便他用权杖又捅了自己一下,看着伤口愈加严重,但实际上,疼痛感反而比他在那幻境之中所感受到的还要小很多。
他是在刚才峭壁中的幻境里自己伤害了自己。
在那梦魇的一般的幻境里,他又重温了与温莎上一次诀别时的场面。
他亲手将利刃插入温莎的腹中,为了让她从那个世界上彻底解脱、消失,他鼓起全部的勇气,赌上全部的魔力,手臂肌肉紧绷,将温莎的内脏搅碎,让她没有一点被救治而生还的可能。
他想不到如何赎罪,如何解脱,但又十分懊悔,走投无路之下,他将那沾了温莎血液的利刃又插入自己的腹中。
以疼痛抵偿疼痛,以伤口赔偿伤口。
他懊悔又愧疚,更想把这种心情传递给温莎——
西索尔抽出那被鲜血染得猩红的权杖,像是从地狱之中复苏的幽灵一样,对着云耀道:“我有几句话,能麻烦你帮忙转告莎莎吗?”
似乎是怕其他人听见,西索尔的声音压得很低:“温莎,我不应该伤害你,我后悔了,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想,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
云耀听得一脸问号——这是什么古早狗血的剧情——而且,为什么这位魔尊会觉得他小师妹能听进去?
他小师妹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光随侍就有三个,还有一个对她明显痴心不改的佛子,为什么要啃这名为魔尊的回头草?
见面前的人神色不对,西索尔睫毛抖了抖,很快意识到对方的抗拒。
思考片刻,西索尔挥着魔杖,从自己身上切割下一块布料,沾着自己的血就写下一段话,交给云耀:“……还是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莎莎吧。”
云耀连连后退,终于将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柔的青年逐渐和魔尊这个名字对应上。
魔修疯批又执着,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行事极端——跟眼前这个表里不一的人简直一模一样!
果真是魔尊啊!
西索尔拄着权杖的手微微用力,权杖之下无辜的石子因为他的怒火而化为尘埃。
他皮笑肉不笑,嘴唇微动,那沾血的布就飘起来,不容拒绝地自己在云耀的手腕上打了个结。
云耀试图抗拒,但都是徒劳。
西索尔:“这个只有莎莎能解下来。”
意思再明确不过:他一定要温莎知道自己的心意。
本就一直关注这边的庆辉真人见不得弟子被胁迫,忙现身:“魔尊这样的做派,未免令人不齿!”
她说着,试图帮助云耀。
西索尔反应平静:“我只在乎莎莎能不能看见。对了,劝你们不要白费力气,强行解开的话,这个男人的手,保不住。”
说完,西索尔将那一页纸妥帖地叠放在胸口贴近心脏的位置,清理了自己的血迹,疗愈自己的疮口,缓缓离去。
另一边,冷汗淋漓的顾怀清也终于打开箱子,取出那一张平平无奇的纸。
纸上写着:第三关,找到登天梯。
第97章 鹬蚌相争14
◎“登天梯”◎
在离开合欢宗后,怀清仙君便直奔温家遗址,顾泽之也因此你第一次通过水镜,见到了传说中的温家。
说来也奇怪,几大家族之间互有往来,但很多人,包括他,都从来没有涉足温家的领地。顾泽之对温家的了解,也仅限于听父亲偶然提起,据说,那是仿佛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