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泰清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像是在斟酌着究竟要怎么将自己的意思对金瑶表达出来。
“金老板可有想过让国营字号的店铺,都成为皇商?”方泰清终于将这番前来的目的,告诉了金瑶。
一旦成为皇商,这样朝廷就能说这是商铺在他们的指引下,将原本应该提供给皇室的粮食,分派给了百姓,这是皇恩浩荡,并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民间商人的决定。
方泰清见金瑶一时间没有说话,以为她已经开始动摇,接着开口说:“其实这一次金老板的铺子里,也有不少我们官府的人吧?既然这样,正好能说明这一次国营字号的店铺以平价对百姓售卖粮食,是朝廷的考量的,对吗?日后若是国营字号的铺子真成了皇商,金老板应该也知道这对于一个商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整个国营字号的店铺而言,也是大有裨益。”
方泰清觉得自己这个提议肯定会被金瑶接纳,要知道现在大昭建国以来,可没有一个皇商,若是金瑶能拿到这名号,可以说那身份都不止抬了一星半点。
可是,很快方泰清就听见了金瑶的回答,那回答却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没想过。”金瑶笑了笑,但是她眼中却是没什么真正的笑意。金瑶看着方泰清,“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呢,大人?国营字号库房的粮食,是我们自己愿意拿出来的,这可跟朝廷没有半点关系。至于官府的人来我们铺子门口,我们也很配合,但对于贡献粮食,官府可没怎么出力。您现在也能在我们各大铺子门口看着光荣榜,上面排在前面的,可有一大半而都是我们自家的铺子,这怎么能说是朝廷授意呢?难道朝廷……”金瑶说到这里时,像是觉得万分惊讶一般,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但是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在场的人谁不知道?
难道朝廷连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功劳也想抢了去吗?
方泰清第一反应是金瑶太不识好歹,一小小的商户竟然还拒绝朝廷的好意,这见识就是太目中无人。
可仔细一想,方泰清竟然也不觉得金瑶这话究竟有什么问题,这一次大昭境内能稳定粮价,国营字号功不可没,若是人家压根就没想要从这件事情里捞得什么好处,他不论是拿什么条件去诱惑,那也无济于事。这时候传出去他们这些代表朝廷的人竟然来欺压大昭这一次天灾的“救星”,怕不是直接要引得百姓们怨声载道。
方泰清身边有坐不住的官员,在听到金瑶这番很是“狂妄”的回答时,皱眉不耐道:“你这小小的商户,竟然还敢拒绝朝廷?”
金瑶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能拒绝?”
那人理所当然点头,“当然,这是朝廷对你的赏赐。”
金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这难道是朝廷的意思?还是说,是这位大人的意思?”
刚才说话的人见金瑶就是个半大的姑娘,而自家上峰时间紧迫,还没能将此人拿下,开口时便急切了几分,甚至方泰清都还没开口拦住他,他就已经点头,“自然是朝廷的意思。”
方泰清直觉不好,虽然说这里他们一行人都是自己人,可若是眼前的这位金老板,真是想要闹出点什么动静的话,这传回到上京,落到了陛下的耳朵里,他们怕是都吃不了兜着走。可要知道朝廷哪里是要跟人强买强卖的意思,这往严重了说,就是假传圣旨!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但眼下事情已经发生,方泰清想接住话,解释两句,没想到这时候站在金瑶身边的那个一直带着帷帽的侍女却轻笑了一声。
这声音在这时候落下来,顿时显得有些突兀。
方泰清一行人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还有点耳熟,可偏偏一时间又没能想起来,都忍不住抬头看着这时候站在金瑶身边的那“侍女”。
而看这一眼,差点没直接让这群人直接跪在了地上。
赵禾伸手缓缓将帷帽摘下,她冷眼看着刚才口出狂言说“这是朝廷的意思”的官员,开口:“本宫倒是不知道朝廷竟然是这样的意思,想要将本来不属于自己的功劳强行占有,等本宫来日回京,定会好好跟陛下好好讨论讨论。”
赵禾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极好说话的,在人前自称“本宫”的时候少得可怜。
如今她这一开口,甚至一点都不含糊地直接点出来了赵靖的名头,那样子看起来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跟着方泰清一块儿过来的官员这时间几乎被下破了胆子,他刚才能那么大胆地在金瑶面前口出狂言,可不就是笃定了后者压根不可能见到圣上,也不可能真有机会去判别他口中的真假,这才有恃无恐。但他万万没想到,在这不起眼茶楼里,在他不知情的境况下,赵禾就在此间,听着他在大放厥词。
“公主恕罪。”
顿时房间里一片“扑通”声,那样子看来以方泰清为首的户部一行人,直接给跪下了。
赵禾摘了碍事的帷帽,有些无奈朝金瑶看了眼,她没想到这里面混进来这么些棒槌,居然还真是有人想这要直接从国营字号上强行把功劳给抢走。如果不是因为这样,她其实都没想过要露面。
赵禾坐下来,看着地上跪着的几人,她没有吭声,这些人自然也不敢起来,甚至一个个都不敢抬头。
赵禾可不给他们沉默的机会,“朝廷是真派你们这一群人过来,把别人的东西抢走?”
不等这群人回答,赵禾就已经又讽刺了两句,“原来本宫还不知道我们大昭是个土匪国,如此没有规矩!”
她这话哪里是在骂大昭?分明就是在骂刚才仗着自己是朝廷官员就想要直接胡作非为的官员。
以势压人,强行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这好大的脸啊!明明不是她们赵家人的命令,最后却被冠以赵家的名声,赵禾脸上的颜色看起来实在是不怎么好。
在地上跪着一群人不敢说话,如果这件事情是赵禾听人转述,他们还有机会狡辩一二,可刚才赵禾就在房间里,将他们这群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赵禾可不是什么在深宫里长大没见识的公主,能跟朝臣们站在一起,参议朝政的公主,哪里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这种时候别的不重要,能保全自己就不错了。
赵禾就看着如今跪在地上恨不得瑟瑟发抖的几人,“怎么都不说话了?”
方泰清门儿清,知道这一次惹怒了赵禾,在听见这话时,率先带头直接认错,“回公主的话,微臣知罪。”干脆认罪后,方泰清一点也不含糊,直接朝着金瑶的方向也磕了个头,那工作快得一般人都拦不住,“金老板,方某没能约束好手下的人,刚才对金老板多有冒犯,方某在此赔罪。”
方泰清压根不明白赵禾跟这国营字号的东家有什么关系,不过就冲着多年来混迹官场的那么一丁点的直觉,在他还没理顺两人之间的关系时,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来得更加直观准确,他隐约觉得赵禾能出现在这位国营字号东家身边不寻常。
“瑶娘,你怎么看?”赵禾问。
方泰清听着她这话里对金瑶的熟稔,更加确定刚才自己是赌对了。
金瑶倒是不知道此刻方泰清有什么想法,她就是忽然看见这人冲着自己的方向还磕了个头,有点吓到,这可是朝廷的大官,给自己磕头真没什么问题吗?
被方泰清这动作一刺激,金瑶反倒是从刚才的愤怒中冷静下来了,她还没有忘记赵禾唱这么大一出戏是为了什么。
于是金瑶开口:“都说世间行商之人都是奸商,一肚子的坏水,不过这位大人,你看就今日这事儿,我们这些想要帮助百姓的商人都是奸佞小人,那现在以权压人的大人们,怎么还想要我们这些小人的功绩?这到底谁才是奸佞?”
金瑶这话说的不客气,反正她身后都还有赵禾,这么难得的一次狐假虎威,不好好发作一下,还真是浪费了赵禾在此地。
这话差点没把方泰清等人气得个倒仰,有人想抬头反驳,却又碍于赵禾在这里,不敢开口。
“若真是想要将这一笔功绩寄到朝廷头上,也不是不行。”金瑶又忽然话锋一转,这一群没得到赵禾命令的还跪在地上的大小官员纷纷抬头看着她。
金瑶吊着人胃口,说了这话后,就不吭声了。
最后还是开始得罪了她的那位官员,在方泰清的示意下,黑着脸憋屈开口主动问:“请问金老板,需要我等做什么?”
“嗯,也让我像是公主这样上朝听政?”金瑶笑着说。
“不可能。”她这话刚出口,立马就被人否定,一群跪在地上的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样,一个个倒还是真情实感地表达了一番自己的愤怒,“你一介小小的商人,怎么也妄想跟公主一样?”很快就有人接着开口,说这的同时,还不由自主都朝着赵禾的方向偷偷飞快扫了一眼,在见到赵禾脸上没露出任何神情时,这才放心,又接着说:“商贾上朝,这不是乱了套吗?”
“商贾怎么就不能上朝?”金瑶反问。
“滑天下之大稽!商人是什么身份!读过书吗?经历过科考吗?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有什么本事竟然还敢大放厥词要上朝堂?”跟着方泰清一起而来的官员们都愤怒了,好像跟商人站在一起上朝就是一件让他们觉得奇耻大辱的事。
金瑶反问:“那请问读过书的大人们,你们知道如今各地的粮价是多少钱吗?知道州郡的百姓的平均月薪是多少吗?知道每年商户给朝廷的缴税占据的比例吗?知道因为广开海域海上贸易,带给我们大昭的利润是有多少吗?这些,可都是你们口中肚子里没几滴墨水的商贾们做出的贡献。没有商人,那就没有现在你们走到集市上的繁华热闹,你们想买东西,哪个人不是去城中的店铺?没有商人,那就没有你们现在手中的俸禄,这些国库里有一半都是商贾之家上缴的税银,你们每年的俸禄,可都是从这里拿出来的。商人,不重要吗?”
这一番话,直接把方泰清一行人给问住了。
金瑶:“你们觉得商人没有仁义,可偏偏此番出力最多的就是商人。你们觉得商人没文化,那是你们给过了他们有文化的机会吗?”
众人沉默。
“凭什么商人就要低人一等?难道就因为你们愿意把从前的偏见奉为圭臬?”金瑶接着问,“给整个王朝都带去了支撑的商人,怎么就不能上朝?”
金瑶坐在位置上,深吸两口气,她本来只是想按照赵禾给自己的剧本演,把台词背出来就完事儿,她也没想到原来辩驳的时候还能上头,差点就没控制住情绪,现在心里还扑通扑通狂乱跳个不停。
金瑶不知道自己情绪是不是有点过了,她转头朝着赵禾的方向一看。
赵禾眼里满是赞赏,甚至偷偷地在桌下还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金瑶心里顿时大定,“退一步也不是不行,国营字号可以为朝廷所有,但是,国营字号也要跟朝臣们平起平坐,就像是现在朝廷的科考司一样也行。”
她要将国营字号像是科考一样,在朝廷里成立一个独立的机构,掌管大昭的商业,在里面任职的人,就是朝廷的官员,日后谁都不能看不起。
方泰清将最开始金瑶那句她要跟赵禾一样进入朝堂论事和眼下这句让朝廷中成立一个跟科考司差不多的机构,显然是后面这个要求更容易让人接受一点。
“金老板具体是什么意思?”方泰清问。
这时候赵禾像是终于想起来他们这群人这时候跪在地上有些不妥当,开口示意眼前这群人起来说话。
金瑶:“如今大昭朝堂上也没有主管着商业的官员吧?既然现在朝廷想要国营铺子的功劳,那就只有将我们国营字号彻底变成朝廷的,这功劳自然就属于朝廷,也不需要各位大人劳心尽力地从草民手中抢走了……”
金瑶说得心平气和,不过她这话里那句“朝廷想要国营铺子的功劳”真是把对面这一群人脸色说得五彩斑斓,方泰清等人心口那个憋闷啊,很想反驳,但这意思可不就是他们自己透出来的?总不能现在自己打脸吧?只能咽下这句自己说出来的恶心的话。
方泰清不敢表态,这朝廷上设立一机构,哪里是他们能左右的事?他不由抬头朝赵禾的方向看了眼,想问问公主究竟是什么意思。
赵禾失笑,方泰清明明心里已经疑惑自己跟金瑶的关系,但这时候竟然还想朝自己寻求意见,也真是奇闻。
“本宫觉得不错。”既然方泰清敢问,赵禾自然就敢回答。
“公主……”方泰清觉得自己嗓子都哑了,他忽然有点后悔问赵禾了……
可赵禾不是他说开始就开始说停下就停下的主,既然她开了口,自然就要将这事儿给按在铁板上,“诸位大人也听见了金老板刚才说的,商业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有着举重若轻的分量,从前先人们固步自封,总觉得商人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但如今大家也看见了,解救了这一次大昭天灾的,正好是诸位从前看不起的人。现在国营字号的店铺,若是本宫没猜错的话,已经遍布了整个中原,难道朝廷收了他们,还能有什么坏处吗?他们,那么有钱。”
赵禾这话蛊惑意味十足,几乎是在瞬间,让户部的这些人仿佛看见了大把大把的银子。谁不知道经商赚钱啊,虽然大家明面上是嫌弃那满身铜臭的商人,可私下里,谁又不爱那些黄白之物?细数古往今来的贪官污吏,这些人为什么走上不归路,难道还不是因为钱吗?
若是国营字号是朝廷的,那么是不是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直接流入国库?
这想法就像是有毒一样,让方泰清一行人眼中出现了狂热。
“那,依公主之见,眼下臣等该如何行事?”方泰清问。
赵禾冲着他笑了笑,“诸位大人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除了有些人对商人有偏见之外,在朝堂上成立这样一机构,有什么不好?这机构只管商业上的事,又不影响别的大人的利益。既能充盈国库,又能方面掌控天下商业,何乐而不为呢?”
户部来的这些人被说服了,甚至在离开前,赵禾和金瑶联手在他们心头种下的兴奋的种子影响都还在。诚然如赵禾所说的那样,除了偏见之外,他们好像没有切实的理由阻拦这提议。
那些残留于世间的偏见又真的是正确的吗?
方泰清在离开信州之前,忽然转身问了出来送他们的金瑶一个问题,“金老板,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公主殿下?”
金瑶:“在江陵时。”
方泰清想到自己听见的那些传闻,试探问:“所以,金老板是在建设善堂和国营字号的铺子时,就已经认识了公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