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儿朝二女儿,轻轻嗔瞥。
江芙不禁暗叹:好一对姐妹花,当真是秀气美丽。
她二伯母生了三个女儿,其中大的两个就是双胞胎。
两个小姑娘,十岁左右,模样几乎是一模一样。做姐姐的更为内敛些,做妹妹的活泼些。
被三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哄着,江芙心情愉悦了一下午。
旁边是端坐含笑的于氏,江芙心里很是亲近感激。
这些日子,府里大人都有来看她,于氏更是天天来照料。只是一个院子内的母亲,反而没再见过。
她叹出的气,变成泡泡吐出。亲生母亲,突然冷落自己,恐怕不止是内分泌失调导致。
她看着这娇娇笑笑小姑娘们,心里那个猜测又慢慢浮上。
她不欲再想,眼睛轻阖,耳边响起温柔的歌声。江芙渐渐睡去。
于氏见哄睡了,轻轻道:“妹妹睡了,你们回院子里用饭。就算这几日家中忙碌,不上学,你们两个做姐姐的,在家里也不能偷懒落功课。”
二女儿瞬间丧气,看得人气笑不得。
“姐姐,这几天晚上,我都要和你一个被窝睡。”二女儿又蹦跳着缠大女儿。
于氏感念她们姊妹情好,低首凝视自己平坦的腹部。又很是感伤,自己已是近乎三十,不知何时才能生个男孩?
到了江芙满月那天,府内下人大早起来,肃整新衣,洒落院子。屋檐树稍结彩辉煌,花厅厢房奉上鲜果。
江芙也终于见到了母亲。
卫芷面上傅粉,胭脂淡扫,唇脂绯红,云髻巍峨,朱钗精致。
月白色的上衫,石榴色的长裙。当真是俏丽容貌转艳丽,光彩夺目。
她抱着孩子,道:“芙姐儿的满月礼,已是念完告文,向祖宗行了礼。倒是该我抱着孩子出去,与众宾客们相见。”
她思忖道:“见那么多生人,我如此是不是孟浪了。”
舒妈妈笑道:“我的姑娘,这时候羞起来了。今日来到内院喝酒的,都是咱们府的极亲近之人。男人们都上了年纪,是长辈,又带着媳妇来。”
卫芷轻哄小孩子,又道:“是我想多了,咱们家又不是皇家,哪得这么些繁琐规矩。”
“赵姐姐送芙姐儿,嵌金丝的莲花璎珞圈。”她道,“她家男孩子倒好办,送龙佩亦是可行,只是女孩……”
“听说名字是臻。”她便命人送了桃花宝石项圈。
舒妈妈好奇问道:“是贞烈的‘贞’,那岂不巧了与大夫人重名。”
大夫人姓刘,名字就是贞。
“不,不是。”卫芷轻垂眼睫,道,“是……”
怜杏娇脆的声音,在竹帘外想起:“夫人,三爷叫您抱着小姐出去见客了。”
屋内主仆稍作整顿,便携着孩子出去了。
到了花厅,江芙尤感自己眼睛使不过来了。布置倒没铺张浪费,贵妇老爷,分席而座。衣香鬓影,个个举止有度,气度雍容。
三夫人抱女而出,平辈和晚辈皆起身迎接。
江芙朝主位望去,正是府里老太太。她眉心勒着缎子,云锦祥云褙子,墨绿的长裙。打扮的端庄而不老气。
她身边立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亦是云鬓整齐,步摇晃动。脸倒不是多美,气韵却是极佳。
“这便是我三弟的宝贝了。”那妇人笑着过来,道,“真是大宝贝连着小宝贝。”
江府老太爷一共有四个子女,老太太育有一女两子,其妾氏育一子。
这个妇人就是嫡长女。卫芷须恭敬有礼。
说了几句后,开始佩章。江柏为女儿系上玉佩。
他又向众人宣告,孩子名字的由来。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卫芷心中微微不适,这首汉乐府是叙夫妻分离的思念之情。从中取得名字虽然雅致清丽,但是源头的寓意不详。
还不如赵若素的女儿,吴蓁,取之“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诗经桃夭,祝贺女子出嫁,家庭幸福美满。
但这是大伯取得。她们家也是因江松在朝堂的崛起,才把自己嫁过来。人都嫁过来了,何况一个名字,所想也只得作罢。
江芙今天笑得嘴抽,仪式终于快完了。剪完胎毛就完事了,却不是剪发匠过来。而是位年轻的女子,清雅秀美,气质高洁。
江芙从旁人口中得知,给自己剪发的女子正是府里的先生,专门教导小姐们。
老太太笑呵呵:“由李先生剪,也能沾上文气,以后多几分文思。”
将一缕胎发放入锦囊,李先生向老太太欠身,“老夫人过赞我了。”
“快把孩子抱进里间的床睡会儿。”老太太抱过孩子,有些心疼,“小脸热得,是个大人,这么一天下来,也得累坏了。”
江芙热泪盈眶,奶奶懂我,奶奶真好。
婆子抱着孩子到厢房里间睡去。今日小姐周岁,府内摆席,下人也有。
她们几个听得隔壁的推杯换盏,馋嘴被勾起。
有人提议:“姐儿也睡了,咱们轮流去喝上盅。”
剩下两个婆子犹疑着,还是应下了。
只是两喝三喝,最后三人都醉了,倚在圈椅上,头枕在床上的。
江芙的身子被那枕在床上的一推。她哇哇大哭起来,心道:不是吧,才一个月,我就又要死一次。
眼看坠地的她,被一双温柔的手托住。竟是个穿褐衫的银发婆婆。她容貌虽衰,精神却青春。
一双眼睛没有这个年纪的浑浊,反而清明温润,满是慈和。
江芙朝她挥挥手,这个来照看的奶奶靠谱多了。
忽然地上钻出个小老头,手执拐杖,白发白须,身穿道袍,颇有些仙风道骨。他拿了桌子上的鲜果,尝了口,道:“富贵人家摆设倒是细心,真正用心的却疏忽了。幸得床头婆婆你好心。”
床头婆婆哄着江芙,笑道:“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江芙内心的震惊,无以复加:我以为是古代封建社会,没想到竟然有神仙。
这是个玄幻世界?还是我幻想了。
第4章 浮生闲事
◎床头婆婆哄着孩子入睡,只是婴孩眸子睁大,并没阖眼。她与小孩对视,心生欢喜,慈和道!◎
床头婆婆哄着孩子入睡,只是婴孩眸子睁大,并没阖眼。
她与小孩对视,心生欢喜,慈和道:“这孩子眼眸清明温润,让人心境顺和……”
“其骨骼清奇,颇有资质呢。”
江芙并不是普通小孩,“骨骼清奇,颇有资质”,从一个神仙口中评出,真意味深长,让人忍不住探究。
老头笑侃道:“这女娃出生繁花富柳之族,将来婚姻亦是不下荣贵。哪里肯受修行的孤凄之苦。”
还不待江芙细细琢磨二人的对话,外间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床头婆婆温柔地放她在床里,冲她一笑,慈明彻世。一个旋身间,两位神仙消失不见。
怜杏进里间,三个婆子剩俩,还东倒西歪地躺着。她推醒二人,对醉眼惺忪的婆子们,大为发火:“主子想着你们累,让我为你们想吃些什么,好做安排。”
她手指过去,对站在床边的婆子道:“谁想你们哪里累,简直过着菩萨般的生活!吃酒睡觉,还睡到小主子床上了,也不怕压倒孩子……”
卫芷见怜杏未回,她席间保持仪态而坐,生产的身子未好全,现下便腰酸腿僵。于是寻了借口去里间看看,正好松乏松乏。
她听到里间怜杏发怒,里面婆子回道——
“姑娘饶命,我们一时心迷,犯了大错。看在我们几个年纪大,有些苦劳的份上,不要告诉老太太和夫人们。”
卫芷快步踏进来,呵斥道:“哪个大户人家没有老婆子,难不成都是来享福不做活的。不想着改错,还想欺下瞒上。”
外头喝得晃头晃脑的婆子,踉跄着进来,看到三夫人,魂飞天外,只恨不得是场幻梦。
卫芷原以为他们要合伙欺负自家丫鬟,进来这么一瞧,这个几个人玩忽职守,真让她腾升怒火。
她父亲曾对她说过,一个治家严明的家族,是不会纵容以下犯上。若是下人们纷纷欺瞒偷懒,那这个人家就是在走下坡路。
她是要狠狠惩处这几个婆子,万不能乱了秩序。
怜杏看主子来了,呵责治人,也放下了悬着的心。
待宴席结束后,卫芷给大嫂说了这事。她婆母照顾公爹,素日念佛清净,这个家现下是大夫人掌管。她处置下人,也要给大嫂通个气。
大夫人刘氏知道后,掌灯时分召了后院所有的下人。
江芙紧紧拽着怜杏的前襟,窝在她怀里。舒妈妈皱眉:“你怎么把芙姐儿抱出来了,晚风再吹凉了。”
一旁卫芷叹道:“这孩子待屋里就一直哭,跟着我们出来反而不哭了。”
除了各房里紧密的下人,其余丫鬟婆子都跪在院子里,乌泱泱有百来号人。
刘氏少了平日的温柔,尽是威严和稳重,她吩咐年轻的小厮,道:“把那三个婆子给捆上来。”
三个婆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只说自己被蒙住了心,知道错了。
刘氏却无半分怜惜,神色反而愈加冷了,道:“你们以为我们几个妇道人家,是面团揉的吗?今日本是六小姐满月礼,我不想坏了喜气,可你们竟敢动怀到她身上。”
“英国公府是座小庙,留不得你们,把这三家人都给我发卖了。”
江芙今日受得冲击虽多,但现在也不由震惊。不是卖这三个婆子,而是卖了了她们一家人。
下人们听到,也是一片哗然,止不住的小声议论,嗡嗡作响。几个穿着鲜嫩的年轻的女孩儿,脸色苍白,腿软心颤扑倒在地。
“夫人,饶了我们吧。”
“我们自小就长在这儿,若出了府里,就没有家了。”
女孩儿们水葱般的模样,甚为灵气,都哭作一团,心肺撕裂。
老婆子们磕头,额头皮已破,血流不止,“我们作孽,全打在我们自己身上,还请大夫人饶了女孩子。她们清清白白,什么都不知,也没做过错事。”
女孩们的父母在府里当差,都是家生子,她们自己在府里的前程是不差的。但犯错发卖,是再不可能被高门大户买去当下人,指不定沦落到什么腌臜地。
大夫人走到那几个小姑娘面前,道:“丫头平日仗着老子妈,在府里也捞了不少好处,得了好些面子。如今妈犯错,你们也得赔罪。没有只跟着享福不遭罪的理。”
她又对全府下人道,“不要说我无情,看着这么个乖孩子,都得喝几盅黄酒,把孩子落那儿。你放平常人家,也吓得惊慌,更别说咱们府。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卫芷心内称赞,大夫人,管理这么几百人,是得拿出冷情决断的样子,才能镇住。
一院子下人都不敢再说话,只剩那几个女孩隐隐啜泣。其中一个雪白的脸,惨惨地凝着大夫人。
大夫人踱步,腕上的红珠串,从袖子里露出。她拨了拨,叹气道:“老太太念佛心善,今日又是芙姐儿吉祥的日子。便不做那业障。”
几个犯错的婆子和各自的女儿,惊喜地望着大夫人。
她道:“小孩子正是脆弱易病时候,你们待主不诚,玩忽职守,但未酿成大错。念你们几代侍奉主家,就各自散去。”
比发卖好太多,只是几代的基业就此毁了。老婆子们也来不及感伤,赶忙磕头谢恩。
这时,一个圆脸的小丫头跑过来,朝大夫人行礼后,侧耳向她说了几句。
大夫人肃立,淡淡道:“告诉老姨娘,已经轻罚。”
小丫头欢喜谢恩。原来这婆子里提出去喝酒的,与老姨娘小时候交好。后来老姨娘开脸跟了英国公,提拔婆子从厨房到内院。如今婆子遭难,她少不得保她。
晚上卸妆洗漱时,卫芷与舒妈妈讨论这事。
舒妈妈道:“小姐是觉得,大夫人心软放了她们?”
卫芷纳罕:“既已杀伐分明,怎么临时又变了?”
舒妈妈走到摇曳的烛火旁,道:“大户人家的上上下下,都是盘根交错,相互勾连,有些时候,下人倚着靠山反而拿捏别的主子,别说卖了,动都动不得。你没看老姨娘房里的人,急忙来求情吗?”
“大夫人先是把话说狠了。”她拿起旁边的剪刀,一把剪去烛花,道,“再一松,既把人从府里清干净了,又不至于落下冷酷的名声。咱们府里还是清明的。”
卫芷不住点头,“原来是这样。”
怜杏把夫人的衣裳整理妥当后,又让小丫头们回去歇息。她进内屋侍候,隐约听到舒妈妈的话。她道:“夫人,这几人太可恨了,大夫人做得好。”
卫芷一笑,怜杏是她陪嫁过来的,自不是其他丫头能比的。只是怜杏虽然性子活俏些,但从没这般咄咄斥人过。
她调笑:“你今日可是威风十足,颇有大婆子风范了。”
怜杏瞅瞅舒妈妈,也笑呵呵望着自己,吐吐舌头:“婢子哪有那么大的脾气。只是想到,小姐万一被那倒在床上的婆子压到,或者推一下……只想想都是件惊心的事。”
“我便再也没好脾气了。”
卫芷听完,喃喃道:“压倒,推下来,芙姐儿又是个女娃,身体柔弱。”
她这么一想,只觉胸闷心骇,没多时就目眩头晕。十月怀胎,辛苦生下,如今身体恶露还没断。就这么没了,那是要多戳人心肺。
她狠狠道:“早知就该卖了她们几个。”
自满月酒风波后,江芙身边的丫鬟婆子寸步不离,加倍细心照料。下人里有面子身份的老人,也不敢妄持资历,倚老卖老。风气愈发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