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直到旁边女官提醒了,才匆忙让人往乾宁宫去报丧。
之后她换上了素服,便见着李章披头散发地从外面进来,痛哭失声,仿佛失了伴的孤狼。
再之后太子和吴王也匆忙来了,两人相互搀扶着,眼睛已经是红肿,进到殿中便直扑到了床边,抹着眼泪却并没有哭得大声。
接着便是满宫悲戚,一片呜咽。
李章很快下旨让礼部来处理皇后崩逝的葬仪。
依着本朝制,文武百官及命妇穿着麻衣进到宫中来行礼,音乐祭祀停百日,屠宰禁七日,民间停嫁娶,除此之外,李章自言与皇后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实在悲痛,又下旨辍朝十日,命京中诸寺观声钟三万杵,并要亲自送皇后棺椁入皇陵。
而与这样隆重葬仪相对的,又是李章的怒火,他把安国公府的国公连降三等为县侯,又把宫中王昭仪的位分直接贬为普通宫人,似乎是把皇后去世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了王氏身上。
就在大家都纷纷以为李章这样对王氏已经算是盖棺定论不会再迁怒他人时候,他又在祭祀时候怒斥了三皇子和五皇子,认定他们不够悲戚不懂礼数,便把他们两人的生母分别也贬为最低的宫人,让宫中一片凄惶,就连平日里最会出来说话的贵妃都没了声音。
大约是因为那时候听皇后说过太多她身后之事,李章这样行为,只让江画觉得皇后当初事事料得准,又觉得李章这人虚伪到可怕。
她此时此刻倒是很轻易就看出了李章这样做的缘由——那便是皇后病重时候说过数次的愧疚。
他觉得他愧对了皇后,现在满心都是补偿,所以任何之前与皇后有过摩擦受过委屈的人或者事,都被他认作是他当初的亏待,他为了弥补,便会重新翻出来发作。
安国公府是如此,王昭仪是如此,那两位皇子的生母也是如此。
他越是这样做,便越叫她觉得他这样只不过是惺惺作态。
如若当初真的对皇后一片信任,满心全是爱,又怎么会让皇后委曲呢?
事后的弥补,不过就只是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罢了。
一场隆重的葬礼过后,宫中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只过了二十七日,乾宁宫挂白已经撤下,等到百日一过,后宫里面也不用再穿完全素白的衣裳。
到了冬至之前两日,内府便送了折子到江画面前来,旁敲侧击地问今年的冬至是不是要如往年一样摆宴。
对于江画来说,悲恸似乎还在眼前,但对于旁人来说,皇后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宫中是她这个淑妃掌握宫务,所以这折子便直接到她手里,不用经过任何人——这是权力,也是试探。
皇后去世之后,她这个淑妃究竟能不能把宫务真的抓在手里,贵妃会不会与她争呢?
江画垂着眼眸想着这些,最后自嘲地笑了一笑,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变了,或许是因为那时候皇后的敦敦教导,也或许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总算是能把世情看透。
“折子先留下,此事要禀告圣上才知是否要不要办。”江画把折子合上放在手边,然后问起了如今还在养胎的王氏,“宫人王氏如今如何了,这算一算……是否快生产了?”
内府来的人忙道:“宫人王氏如今是快九个月,产室已经备下,乳母宫人也都配齐了,娘娘放心吧!”
江画点了头,让一旁徐嬷嬷记了一笔,然后重新看向内府那人,道:“你可以退下了。”
这话一出,内府那人也便不敢再多留,行过礼后便退出了宣明宫。
江画拿着手里折子想了想,又看向了徐嬷嬷,道:“王宫人那儿得让人盯着,不可出什么意外。”
徐嬷嬷道:“娘娘放心吧,那边都准备好了,是奴婢亲自去吩咐的。”
江画点了点头,忍不住翻开那折子又看了看,叹道:“总觉得昨日还是夏天,穿着单衣在元山宫里面,现在却已经穿了冬衣,时间过得也太快。”她站起来,朝着窗户方向走了两步。
这会儿是白天,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格照进来,倒是也显得满屋暖意,只是因为窗户关得严实,不如夏日时候那样敞亮了。
“让人跑一趟乾宁宫,把这折子送过去,问问圣上的意思吧!”她把手里的折子合上,回身交给了徐嬷嬷,“别的话也不必多说,就由着圣上自己心意来定。”
徐嬷嬷接过了折子,应下此事。
“吴王最近还好么?”江画走到窗边,随手把窗户给推开了,扑面而来的冷风便让殿中忽然凉了一截。
“德安宫的人来回禀倒是还好,最近吴王殿下已经开始写字念书,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了。”徐嬷嬷说道,“倒是东宫那边是说太子最近还夜不能寐,常常梦中惊醒。”
江画抿了抿嘴唇,又思索了一番,道:“那便让吴王殿下帮忙去劝一劝太子殿下吧!哀毁伤身是不行的。”她能帮忙照看一下吴王李傕,甚至她可以去德安宫以母妃的身份去关怀一下吴王李傕,却是管不了东宫那么远。
徐嬷嬷忙道:“那等会中午时候往德安宫送几样菜?”
“可以,盯着一些,清淡为主,不要放那些葱蒜,但也不能全部都是素菜。”江画叮嘱了一句。
按照本朝制,守孝祭祀时候要斋戒,也就是不能吃那些带着浓重味道的菜,更有那信佛之人,会完完全全只吃素菜。现在宫中吴王和太子还要守母孝,他们自然不需要如那信佛之人一样完全茹素,但清淡是必须的,就算现在出了百日,也应当十分注意。
徐嬷嬷道:“娘娘放心,膳房里面都打过招呼,会盯着做这些。”
江画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看向了窗外的花园。
到了冬天,外面花树凋零,看起来有几分肃杀之意。
这几日天气变得越来越冷,天色也总是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要下雪了。
乾宁宫中,李章接过了从江画那边转过来的内府奏折,看过之后随手放到了一旁。
西边的战事比他预想的要顺利一些,想来大军能在新年之前凯旋回京,到时候论功行赏……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苦闷。
如若是按照之前的安排,这次安县侯回京来还不知要怎么赏赐才能平衡,现在倒是好了,皇后生前把王家打压到底,从此他都不用太过于担心。
想到这里,他又拿起了手边内府的奏折——他之前还在想着是不是要让贵妃来统领六宫,作为这次她兄长崔靖立下军功的酬劳,但是想到皇后,他有些犹豫了。
江画这个淑妃是皇后生前就信任的,皇后生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这才让他没了后顾之忧,他愧对了皇后,而江画应当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吧?
李章闭了闭眼睛,他思索了一番,然后提笔在折子批了两句,向旁边吩咐道:“和淑妃说,今年便一切从简,不需要什么宴饮了。”
一旁内侍急忙接了折子,低头应下来。
“朕中午去宣明宫与她一道用午膳。”李章又说道,接着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这天气,是不是要下雪了?”
大约是李章身为皇帝,很有几分天子的金口玉言,到了中午的时候果然飘起了小雪。
下雪又起了北风,便陡然冷了许多。
江画让人关了窗户免得冷风往殿中灌,又看了一眼从膳房过来抱着汤汤水水生怕饭菜冷掉的内侍们,心中略有些不忍,正想打发人去乾宁宫问一句时候,便听见外面皇帝御驾过来的警示声音,略微松了口气。
披上斗篷,她走到殿外迎了两步,便见到李章进到了宫中来了。
“在偏殿摆膳。”李章随口吩咐了一句,解了身上斗篷交给旁边的人,然后朝着江画笑了笑,“前头有些事情绊住,还好没有来得太晚。”
江画跟在李章身后往偏殿走,心里如今是毫无波澜的——自从皇后走了,李章的确就已经如皇后当初所说那样,对她的确厚待,或者能算得上是偏爱了,但她已经不是上辈子的她,更不是刚重生时候懵懂无知的她,这样厚待背后是什么意思她一清二楚,自然也就心如止水。
李章倒是不怎么介意江画的冷脸,他反而觉得这是她的忠心,正是因为对皇后一片忠心,所以才会不迎合不争宠。他在偏殿中坐下,看着人摆了膳,也不叫江画在旁边站着伺候,指了指旁边位置就让她去坐。
“方才朕批了内府的折子,你也知道了吧?今年都不要大办了,新年挂红也就挂三天就算了。”李章说道,“这后宫的事情朕原本想着让贵妃来帮你一把,但转念一想,今年又没宴饮也不用让外头命妇进来请安,事情这么少,你一个人来领着更好。”顿了顿,他看向了江画,温和道,“你便辛苦一些吧!”
江画点了头,只应下来不多说别的话。
正在这时,外面匆忙来了一个宫人,看着服色是王宫人身边的,她在外面与徐嬷嬷说了几句,接着徐嬷嬷就进到偏殿来了。
“圣上,娘娘,王宫人中午不知为何动了胎气,这会儿要生了。”徐嬷嬷说道。
“妾身过去看着吧,免得出了事情。”江画看向了李章。
“倒不必你亲自过去,就让徐嬷嬷去吧!”李章眉头皱起来,“到时候直接抱到你这儿来,朕已经让人把那孩子记在你名下了。”
第51章 三年后、这样便正好了,不需要更亲近
春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仿佛是一夜之间,萧瑟一冬的树有了新芽,桃花露出了粉色的花苞。
属于太子和吴王的母孝在这时候终于结束,随着春风到来,宫中终于染上了鲜艳颜色,不再是之前沉闷素净的样子。
江画在宣明宫中看着内府送来的折子,折子上说了要给后宫修葺宫殿,另外请示一下今年的春衣是不是还是按照上两年的例子来,还是按照最之前的老例来做。
修葺宫殿这种事情不是她这个淑妃可以决定的,她让徐嬷嬷把这封折子先放在一旁,准备等会直接让人往乾宁宫送去给李章;而春衣的事情倒是简单——从前皇后还在的时候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做得多,这两年因为李章时常在长宁宫怀念皇后,又因为宫中吴王和太子都还在守孝,于是内府揣度着李章的心思,四季衣裳都减半且做得素净,这会儿问要不要按照老例来,无非是想试探一下李章的意思,免得他们因为这事情触霉头。
“春衣这些就按照老例来吧!”江画想了一会儿,“既然吴王和太子已经出孝,宫中不久之后应当要有喜事要办,再这么素净就不成样子。”
内府来人听着这话,忙记了下来,又带着几分惴惴地看向了江画,道:“娘娘,您说喜事……到时候早些告诉奴婢们,免得忙不过来呢!”
江画笑了一声,道:“这是自然。”
内府来人露出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又说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便退了出去。
江画随手把桌子上的折子清了清,然后看向了徐嬷嬷,道:“那要修宫殿的折子早些往乾宁宫递,今年应当要有采选入宫的新人了,那些宫殿要怎么修,修成什么样子,还要陛下来做主的。”
徐嬷嬷笑道:“娘娘放心,等会儿奴婢就让人往前头递。”顿了顿,她又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江画,道,“娘娘方才说喜事,是说太子殿下的亲事么?”说着她似乎不知要如何往下说了,好半天才接着道,“娘娘确定太子殿下能……?”
江画笑了一笑,太子的亲事的确是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就算李章想再往后拖也没用。
三年前太子十七岁,李章可以强行说他还小,三年后的现在太子满了二十岁,并且母孝已出,李章还能怎么说?
难道说太子就要这么无欲无求地孤单一人过一辈子?
她是已经看出来李章究竟是怎样的人了,作为皇帝,他处理朝政对待百姓的确无可挑剔,但正因为如此,他对手中的权力看得更重——他不厌其烦地平衡各方势力,也正是因为他对权力的无上追求。而与此同时,他又追求着一份美名,他想成为能流芳千古的帝王,所以他一边抓着权力,一边肆无忌惮地打压着可能对他手中权力有威胁的人,还每每要找出一个无法反驳的借口。
尽管听起来矛盾,但这么几年看下来,事事的确如此,江画已经看得非常明白。
所以现在出孝,最急的事情便是太子的亲事,长幼有序,今年太子二十,底下的二皇子楚王和三皇子也已经十八,四皇子吴王十六——且把吴王也压一压算年纪小还没到成亲的时候,上面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是已经压不住了,他们都已经到了成亲的时候。
“嬷嬷别急,陛下心里有数。”江画从容地笑了笑,“这事情当初皇后娘娘还在,的确就是难办,那时候国公府还是国公府,并不是现在的县侯呢!现在么,陛下是必须要为太子殿下打算的。”不管内心想不想,李章都必须要给太子成亲,还得为了自己的颜面,得着一个配得上太子的品德、有教养的女孩。
徐嬷嬷听着江画这么说,细细一想也松了口气,不由得还是叹了一声,道:“当年可不敢这么想……当年每每想到太子殿下的亲事,都只好假装殿下是真的还小。”
江画也叹了一声,现在再看从前的事情,她倒是真的觉出了许多不同,是和上辈子不同,也是和她刚重生时候的想法不同,尽管公主还是夭折,皇后还是殒命,但是事情就是不一样了,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上辈子皇后去世之后那样。
“还是先和吴王通个气,让他先与太子说一说。”江画认真地说道,“免得太子殿下一时间又有些想拧住了,反而不好。”这是这几年下来她关怀吴王和太子的方式了,太子太远在东宫她是管不着也没法去管,但是吴王在德安宫,那时候年纪还小,倒是常常能让人去关心一二,再带些消息给他。
最初时候她还有些担心吴王会不会年纪小又不领情,不过后来倒是发现吴王虽然年纪小,但心思豁达,也很明白是非好歹,没过太久就和她亲近了一些,还会时常主动送一些后宫不容易得的消息过来。
不过太子倒是几年如一日,皇后刚去世时候他差点儿没能从悲伤里面走出来,后面又好几次陷入愁绪,大约就是心思细腻了。
心太细,是好事也是坏事。
江画忽然想到这几年每次见到太子,他都是安静地跟在李章身后——似乎李章很少让太子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