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傕沉默了一瞬,有些明白李傃的意思,莫名觉得有些灰心。
李傃看着他,语气很平静:“不要想太多了,也不必太去揣测父皇是怎么想,我和你还有父皇都身处不一样的位置上,看待事情的角度天然地不同,只做好你应当做的事情,有些事情有些烦恼就能迎刃而解。”
李傕垂眸,半晌没有说话。
“去吧,赶紧回宫去。”李傃淡淡道,“趁着现在还没天黑,快马加鞭应当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
李傕欲言又止,但最后仍然没开口说什么,只认真点了点头。
外面等候的内侍显然也在顾忌着天色,急切地朝着里面张望了好几下,看到李傕出来急忙迎上去,然后一行人火急火燎地离开了营地往京城的方向去了。
李傃站在营地外看着一行人在马上走远,过了许久才转回去。
跟随他的东宫官属们远远看着,见他走回来,才上前来说话。
“陛下应当是已经打定主意要对西戎用兵了。”上前来那人是詹事府詹事陈品,掌握东宫官署三寺、十率府,是李傃信重心腹。
李傃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只淡淡朝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
“陛下应当是烦恼着今年税银是不是能支撑得起这次用兵。”陈品说道,“去年时候陛下才宣布了要减免天下农税,今年若是为了对西边用兵又加税,这话便不好听。”
“父皇既然要对西戎用兵,那么米粮银钱就不会有问题。”这一点上李傃还是很了解李章的,“父皇大概也不会出尔反尔去重新加税——不过之前朝中探讨过田亩征税更改,应当会提前被拿出来。”
陈品沉默了一瞬,一时间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不过这些事情暂时与我没有关系。”李傃回头看了一眼天边的晚霞,在城外比在宫里面时候要冷一些,太阳才刚落下去,便有冷意侵袭,他看向了陈品,语气也很平静,“这税法如何改,现在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前儿不是说你们修前朝史已经有了个初稿,最近既然闲在这里,便把那初稿拿来给我看看吧!”
陈品应了下来,便顺着李傃的话往下说了。他道:“那明天正好就让他们回东宫跑一趟,还得有辆车去搬才行,那初稿罗里罗嗦写了好多,只怕一两个人都搬不动。”
李傃笑着道:“那就让他们给你们准备一辆牛车便是。”
正说着话,那边徐嬷嬷远远过来,身后带着的宫女手里拎着食盒。
“殿下用过晚膳没有?娘娘刚才醒过来倒是忽然想起来,便让奴婢给送一些过来。”徐嬷嬷上前来行了礼,“这儿比不得宫里,膳房那边怕是有疏漏。”
李傃听着这话,忽然觉得心头微微一热,温声笑道:“还没用晚膳,刚才送吴王回宫,没来得及。”一边说着,他示意身后的内侍去接了食盒,然后问起了江画的情形,“娘娘今天情形怎样了?六弟过来了,会不会觉得吵闹?要是觉得吵闹,明天我让陈品找个人带着六弟去读书。”
第81章 相似、太子是和皇后一模一样的人
李俭安静地坐在江画床边的椅子上,面上平静,心里惊涛骇浪一般。
他知道上辈子太子出意外的事情,尽管他没有亲历,但他听过不同的人都说过——虽然细节上有所差异,但大体上事情都是一样的。
太子李傃之死,是因为西戎公主包藏祸心,导致太子在秋獮上遇刺,重伤无救。
具体西戎公主为什么包藏祸心,或者她根本动机到底是什么,倒是有各种说辞,有的说是这公主本来就有心上人,根本不想被送来和亲,所以痛下杀心;还有的说是之前戎国死去的太子是这个西戎公主的夫君,所以她是想来一命换一命;甚至还有荒谬的说法是说这个西戎公主被崔家买通了,崔家里通外敌,这公主是来替崔家行事,所以目标对准了太子。
林林总总的原因不多赘述,结果反正都是太子遇刺。
而现在的情形似乎和他上辈子所知的不一样——遇刺的为什么会是淑妃、是他的母妃呢?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忍不住把这辈子和上辈子的不同全都翻找出来对比——淑妃还是淑妃,他还是他;但这辈子显然淑妃没有依附着贵妃,贵妃在宫里现在还是低了她一头的;上辈子落在贵妃头上那个摄六宫事,现在是落在了他母妃的头上——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了一点,其实这辈子他的母妃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尽管相貌一样,尽管名字一样,但其实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母亲,他想起来这辈子他们母子之间克制又疏离的关系,又想起来上辈子被他弃若敝履的爱,尽管他不想承认,但他很清楚,他再如何去亲近她,她也不可能和上辈子一样给他毫无保留的母爱。
没有必要,也并不需要。
在他看来,上辈子的她一无所有,既没有宠爱,又没有权势,所以她在宫里苦苦求生,所以她所能依靠的有且仅只有他一人,所以这才有她的付出。
而这辈子的她,有权也有势,她并不需要苦苦求生,所以根本也没有必要在乎他。
他目光暗了暗,却缓缓松了口气。
至少他找到了原因,他也还有机会——如果他能让她发现他的确还是她的依靠,那么她还会和上辈子一样好好对他的吧?
正想得出神,徐嬷嬷掀了帘子从外面进来了,他收回了脑子里面乱纷纷的思绪,抬头看向这个他上辈子其实没怎么接触过,但这辈子一直在他母妃身边的人,他的母妃有这样大的境遇不同,是不是因为这个人?
“小殿下还在这儿,白蓉在外面找您呢!”徐嬷嬷见到李俭,温和笑了笑,“小殿下还是先去洗漱,晚上早些休息吧!”
李俭点了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先看向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江画,恭敬道:“娘亲,我先去洗漱更衣,晚一些再来看你。”说完,他也不等她有什么回答,便蹬蹬跑了出去。
帐篷外面,白蓉果然已经等着了,他抿了抿嘴唇又回头看了一眼帐篷的方向,垂眸思索了许久,最后还是跟着白蓉往旁边的帐篷走去。
帐篷中,徐嬷嬷也让人把热水之类的准备好,要给江画擦身。
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随便动弹,江画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便只闭着眼睛听着徐嬷嬷说一天下来发生的事情,偶尔附和着“嗯”几声也就算是应答了。
“小殿下倒是乖巧,到这边来也不吵不闹的,听白蓉说他在宫里也吓坏了。”徐嬷嬷是从李俭开始说起的,“听白蓉说,云韶宫贵妃还特地派人去看望了小殿下。”顿了顿,她自己又叹了一声,“贵妃现在倒是算如愿以偿,听说宫务是暂时交到她手里,她想了这么多年,终于也算是一朝心想事成。”
江画听着这话,便想起来上辈子时候贵妃手握六宫权柄,是如何在后宫中翻云覆雨。
这辈子贵妃还会这么做吗?
她随便想了想,便只觉得贵妃不会如上辈子时候那么嚣张肆意,不过她应当也还是会推个人出来当做明面上的那枚棋子,就好像上辈子的她。
所以这次她会选谁?
这个问题便不用多想了,答案简直明显得不能更明显:那就是郑婕妤。
和上辈子时候进宫没多久就封丽妃不一样,郑婕妤如今都还只是个婕妤,还没有得宠,她不再是顺风顺水的宠妃,而成了要在宫中苦苦往上爬的小婕妤,所以她和贵妃简直是一拍即合,她想往上爬想要恩宠,贵妃想要一个明面上的棋子,她们彼此之间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默契地交换了对策。
不过郑婕妤这样企图心也很明显的人……贵妃真的能辖制住吗?
又或者她们之间不需要辖制,她们或者可以有一定的交换也说不定。
想这些事情总想得人昏昏欲睡,江画闭上眼睛,感觉到伤口烧灼一样的疼痛。
“吴王已经回宫去了。”徐嬷嬷小心翼翼地给她换了伤口上的纱棉,又按照太医交代的那样观察了伤口情况,很谨慎地换了药膏,口里说着话试图分散江画的心思,“听说是圣上来的旨意,让吴王一人回去算什么税金之类的。”
“要打西戎?”江画问了一句。
“都这么说来着,但又听说其实没钱。”这些话都是随处可听到的,徐嬷嬷也就随口说一说,“但谁知道圣上到底怎么想呢?我们这位圣上向来是出其不意,谁也说不准。”
江画轻轻笑了一笑,倒是觉得这话有理——李章这人行事的确是难以琢磨,不过他自然有他的考量,既然猜也猜不到,还不如静观其变。
“不过方才奴婢过去给太子送晚膳,见着太子殿下那边好几个东宫的人都在。”这话徐嬷嬷便说得谨慎了许多,“圣上这么看重吴王殿下,会不会……?”
“不会。”江画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后面的话别说了,“太子殿下不是那种人。”
这么多年下来,她对太子李傃还是了解的——他像皇后,不仅仅是相貌上的相似,更多的是性格和处事上面,尽管他从小就被李章立了太子,在东宫长大,但行为处事上面并不像李章。
他像皇后,最像的地方便是他豁达——不仅仅是装出来的豁达,而是他真的明白,所以通透还宽和,就好像当初皇后在后宫中对待所有的妃嫔那样,她明白自己的地位,所以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好,不偏不倚,甚至面面俱到让人无可指摘。
在她眼里,太子是和皇后一模一样的人。
无论李章任用谁,重用谁,重用的是楚王也好,吴王也好,甚至是宗室里面某个亲王世子也罢,他都很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和应当做的事,他会为所有人考虑,当然不会有别的什么难以明说的兄弟阋墙之类的事情。
只是——皇后多年的宽和容忍,最后结果是心力交瘁英年早逝,太子会怎样呢?
她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伤口换了药,又喝了一小碗苦黑的药汁,夜色降临了,她闭着眼睛养神。
秋獮这块地方原本就是皇家的猎场,四周空旷开阔,她能听到风吹过时候树叶花草细碎的声音,还能听到远处有鸟叫虫鸣,似乎吵闹喧嚣,又安静悠远。
宫外和宫中,虽然仅仅只是换了个地方,哪怕身份都还没有转变,感受就已经这样不同。
她情不自禁地去想自己将来会有的出宫的那天。
宫中,吴王李傕对着眼前摆了一桌子的账本瞪眼。
“父皇就让你们直接把这个送来了?”李傕都不知道从哪里看起,“有户部的人吗?户部的什么尚书侍郎郎中,不管什么,叫几个进宫来,这个让我怎么看?”
一旁内侍忙讨好地笑道:“殿下别急,奴婢这就让人传他们过来,他们就在外面候着呢!”
有这么一说,李傕倒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好奇地往乾宁宫正殿那边看了一眼:“父皇呢?怎么大臣们都还在,父皇倒是没见着?”
这问题没人回答,内侍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地站着。
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李傕挥了挥手也没追问,只道:“去把户部那些人请进来,要算这些,我一个人算不来的。”
内侍应下来,急忙去到外间,请了户部尚书等人进来。
一夜灯火通明,等到天际发白时候,总算是算出了个大概,李傕看了看最后那数额,又心算了一下明年如若风调雨顺又不加税能收多少税金,忍不住拍了拍户部尚书的肩膀:“老大人快写折子吧,我就不联名了。”
“这可不行。”户部尚书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联名的要求,“殿下陪着臣等辛苦了一晚上,怎么能不联名?”
“这个不联名。”李傕笑着摇了摇头,“另外还有一封可以联名,之前你们就在吵闹要改税法,准备上折子改税法,我和你们联名,替你们挨骂,怎么样?”顿了顿,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随手写了个字条交给了身边的内侍小吴,“去给太子殿下送去。”
第82章 求见、向娘娘问安
郑婕妤得宠了。
尽管在宫外养伤还不能回去,但这并不妨碍江画能轻易地得到宫里面的消息。
“说是那日郑婕妤在云韶宫遇见了圣上,圣上与她聊过一两句就觉得郑婕妤特别好,之后便承宠。”徐嬷嬷简单地把这事情说给了江画听,“这么算着大约应当是承宠了好几次,但还没听说要提位分。”
养了这么久,江画已经能稍微斜靠着坐起来,这会儿听着徐嬷嬷的话,也没觉得多意外,只淡淡道:“位分没这么容易提的。”
徐嬷嬷笑了笑,道:“这道理大家虽然都知道,但谁又不想一飞冲天呢?尤其是娘娘当初便是一飞冲天,直接从一个宫女变成了淑妃,郑婕妤心里恐怕也是这么想着的——三妃位分上如今还缺着一个呢!”
江画只摆了摆手,道:“她若是有这个能耐,那也是命好。”
郑婕妤上辈子能成丽妃,还能一连生两个皇子,而这辈子有了机会她就能出头能承宠,便说明了她的确是有可取之处,或者说她的确是有那么一二特质的确能吸引到李章的。
并且很显然,郑婕妤的目的非常明确,她就是要成为宠妃,之后照拂她的郑家,所以她现在有什么行为都是正常。
有了郑婕妤这么个强目标行为来作为对比,她想到自己那出宫的目标便有些好笑,她似乎给自己立了一个美好又难以实现的目标,一路追逐着都快要感觉真的无法实现。
徐嬷嬷看着江画神色,便也知道她不想多聊这些事情,想了一想,便说起了其他:“小殿下最近跟着太子殿下那边的人一起读书倒是显得更安静沉稳,比较在宫里面时候更懂事一些。”
江画倒是没想到徐嬷嬷能把话题一转就直接跳到李俭身上,她愣了一会,不由得失笑:“跟着太子也不像样子,下午若是有人回宫,便直接送他回去算了。”
徐嬷嬷认真道:“小殿下既然是圣上下旨让他过来,还是想着让他能陪伴娘娘左右,说说话解解乏,这么直接送回去倒是惹人闲话。”
“又有什么闲话好说?”江画摇了摇头,“左右不过是个养母,也没什么母子情深的话好说,他在宫里离圣上近一些,是我为了他好。”顿了顿,她有些疲累地闭了闭眼睛,又轻轻叹了一声,“这话我就与嬷嬷说,不是亲生,再怎样也隔着一层,怎么行事都会被人解读出个别有用心。现在他年纪小还在宣明宫,身边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有些话不会让他听到,可将来他长大了,身边伺候的人也变多,到时候闲话更多——这些闲话拦不住也挡不住,总能传到他耳朵里面去。闲话不怕被听到,而怕听到的那个人琢磨,李俭的性子一看便是会琢磨事的,到时候他便会想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