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得徐嬷嬷半晌哑然,在宫里面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闲言碎语什么时候都不少,但聪明人和蠢人也不过是一线之隔,琢磨太多或者太少都会让人在判断一件事的时候产生谬误。她也是看着李俭长大,当然知道他现在年纪虽然小,但想的并不少——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李俭小小年纪总有些老气横秋和不合时宜的思索,但她能肯定,李俭的确就是那个会想得太多的人。
“索性让白蓉慢慢把话透给他知道。”江画闭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看向了徐嬷嬷,“让他知道他生母的事情,把他生母当年为什么进宫,为什么去母留子,又是为什么会被抱到我名下来,这些都告诉他。”
徐嬷嬷有些迟疑:“这会不会太早了一些?”
“不早了,他都已经开蒙这么久,有些事情该知道了。”江画淡淡道,“人不能忘本,早点告诉他,早点让他知道应当在宫里如何行事。”
“如果他为此和娘娘离了心?”说到底,徐嬷嬷其实一直没放弃让江画真正把李俭养成亲生那样的念头,毕竟宫里面从来都有许多妃嫔膝下无子,最后靠着养在名下的皇子出宫奉养的,“娘娘想出宫,将来小殿下能封王,您也能跟着出去。若是离了心……那怕就是难。”
“我想出宫不假,但也并不想靠着他。”江画摇了摇头,她知道徐嬷嬷也是为了她着想,只是有些事情是难以摊开说的——尽管是过了一辈子,可她看着这个李俭就会想起自己亲生的那个李俭,如若她将来非要靠着这个李俭来过活,想一想便觉得颜色灰暗,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她无依无靠只揪着三从四德自我洗脑过日子的时候,“就只当是没有缘分吧,我不喜欢他,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没缘分就是没缘分,这事情我与嬷嬷也聊过许多次,这次希望是最后一次,将来不再说他是最好了。”
徐嬷嬷笑叹了一声,道:“娘娘就当奴婢是老糊涂,许多事情就是老想法,总舍不得丢开,总想着还翻出来说。”顿了顿,她认真看向了江画,又有些惆怅道,“最近在宫外,倒是常常想起来那年在元山宫,若娘娘那时候没出事——说不定这会早就在外面过得自在了。”
这也是江画常常会想起来的事情,那时候如果在元山宫她不管皇后就那么走了,现在她也许早就找到了如意郎君,也许一个人过得自在——但她那时候会丢下皇后吗?她扪心自问,无数种可能,她再怎么都不会丢下一个生病的皇后自己出宫去。
皇后对她来说是有再造之恩,如果她不认字不会念书,如果她没有跟着皇后去学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她不可能在重生之后走到如今地位,她应当只会和上辈子走上一条相似的路,或者会比上辈子更惨:因为她只会一边抓着上辈子所经历的事情不放,一边又仿佛带刺一样地去防备所有人,就好像她刚重生回来那时候那样激烈地应对贵妃。
在宫里面——或者说在这世上,最难得又最需要学会的就是在所处什么地位就要做恰当的事情,这道理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太难,因为自己身处怎样的地位实在难以把握,而恰恰就是这份难以把握,又是行事平衡的关键。她要怎样处理后宫中的关系,要如何行事,便取决于她如何正视自己的地位——她眼中的自己,以及李章眼中的她。
上辈子时候她一辈子都没想明白这一点,刚重生回来时候她同样不明白,是在皇后让她认字读书之后,又跟着皇后理事许久,才渐渐理解了这一点。
所以——没有皇后,便也没有如今的她。
“就算再过十年才能出宫去,也不算晚。”江画坦然笑了笑,“十年后我也不过才三十,所谓三十而立,也就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急什么呢?”
徐嬷嬷笑着摇了摇头,道:“那是说男子的。”
“放在我这个女人身上也不为错。”江画道,“将来我出宫总是要靠自己,和男人又有什么不同?总之要我自己先立起来,才有然后,才能带着你们一起过日子,否则出宫了还要上哪去找个男人让我依靠着?倘若非要找个男人才能过日子,那我为何要出宫?宫里万事有依靠,我是淑妃,将来不管谁登基我都是太妃,亏待了谁都不会亏待了我。”
这话听得徐嬷嬷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才道:“娘娘想得通透,倒是奴婢着相了。”
江画摆了摆手也不以为意,道:“那都是将来的事情,现在也不必多想。”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了太子李傃,于是问道,“太子准备什么时候回宫去?”
“倒是没听说。”徐嬷嬷回想了一会儿才道,“大约是要等到娘娘能挪动了,再和娘娘一起回宫?”
江画略有些诧异,又有些不解:“若圣上要对西戎用兵,太子应当回宫才对?”
“听说朝上现在在吵的也不是对西戎用兵。”徐嬷嬷道,“听说在吵改税法的事情,是吴王殿下回去帮忙户部算了算税银,然后又把改税法的事情给翻了出来,吵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动兵了。”
这些前朝的事情就是江画根本没想过还十分陌生的了,她回想了一番上辈子的事情,硬是没想起来上辈子的前朝是不是也吵过这么件事,于是也放弃了思考,只问自己能想明白的那些:“所以如果要动税法,太子不更应当回宫去吗?”
这问题徐嬷嬷没法回答,她想了一会儿,只能道:“大概圣上与太子殿下都有别的打算吧?”
正说着,外面进来一个宫人来通传了:“娘娘,太子殿下送了些药材过来,还向娘娘问安。”
问安的意思在宫里面基本就等同于要求见了。
江画迟疑了一瞬,这是太子李傃第一次要求和她见面吧?
有些不太合时宜地,她忽然想起来那年去元山宫时候在皇后的凤驾上和太子李傃那匆匆一面之后的避嫌。
第83章 试探、在反复试探自己
朝中因为要改税法这件事情吵成了一团。
人人都有见解,人人都有立场,人人都想在李章面前说话。
李傃倒是庆幸自己这会儿离得远了,若还在宫里,怕不是天天要被人堵着说这税法的事情。
现在离得远,又因为是和江画在一起,朝臣们想来找他都要避讳一下,不敢太过于明显,只能托东宫属官们前来游说,倒是让他得了空闲不必搅入浑水。
相反的就是李傕,之前算过的税务是经他手,上折子改税法的折子有他的联名,所以他便在这件事里面脱不了身,不得不天天跟在李章身边为着这事情忙前忙后。
有些事情忙是心甘情愿的,有些事情忙便是满腹牢骚。
李傃已经接到了无数个李傕送来的手笺,每次也都只是寥寥几句,全说的是朝中这些大臣们多么令人烦躁,这税法的事情又多么让人头疼。
税法这事情兹事体大,他思索了一番,便让陈品带着人去李傕身边帮忙,又告诉李傕有什么事情需要用人便直接让陈品从东宫调动即可。他做了二十年太子,东宫许多事情便是他不用开口,都会有人帮忙周全,故而陈品一被派去了李傕身边,李傕身边原本围绕着的许多有心之人都散开了一些,自此李傕的抱怨也少了很多。
有些事情他已经隐隐有些感觉,不过事情还没明朗,他打算再观察一番。
而另外有一些事情,他也有一个……无法直言但又想试探一二的决定。
他自出生开始从来没有任性过,他从小被教导是一国太子,应当仁爱无私,应当怀柔天下,应当克己复礼,他一直按照这样那样的要求做一个太子,唯独没有真正做过他自己。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生出这样不应当有的念头。
秋风中的凉意是刺骨的。
他在营帐外面站了一会儿,便见淑妃身边的徐嬷嬷出来请他进去。
徐嬷嬷一面走一面笑道:“娘娘说帐篷里面药味道重,还请殿下不要介意,实在是不好掀开帘子来透气了。”
他笑了笑,道:“无妨,娘娘病着,若是为了透气反而着凉就不好了。”
徐嬷嬷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在猜测他为什么要见淑妃,又道:“殿下难得在宫外,其实倒是可以松快一些,不必太拘谨。”
“在外面当然自在。”他笑着看了眼徐嬷嬷,自己掀开了帘子往里面走,“故而才大着胆子来看看淑妃娘娘病情如何,否则哪里敢来?”一面说着,他绕过了屏风,一眼便看到了靠坐在床上的淑妃江画。
十分奇妙,尽管这帐篷里面光线黯淡,尽管她受了伤此刻脸上全是憔悴,但他仍然觉得她光彩照人,仍然美艳逼人,让他不敢上前不敢直视,甚至会屏住呼吸,不敢开口说话——这感觉太过于新奇,他开始觉得自己所谓的试探行为只是在反复试探自己而已。
还没等他理清楚心中到底是怎样想法,便听见靠坐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微微笑着向他道:“殿下请坐。”
江画看着李傃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原因很肤浅,李傃从屏风后面出来时候面上神色分外意气风发,这份飞扬神采让他那么一瞬间显得分外鲜活生动,而不是之前见过无数次的稳重和肃穆,她忽然意识到太子也不过二十岁而已。惊讶一瞬后,她微微笑了一笑,请了他先坐下。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要见自己,不过显然他们也并不是无话可说的,略想了想,她便先开了口:“殿下过来,倒是让我想起来秋獮之前给殿下准备的那厚厚的画册,殿下看完了没有?心中可有属意的?”
李傃愣了一瞬才想起来江画所指是什么,他很快笑了笑,道:“那西戎公主事情没能解决之前,太子妃还是没什么可选的。”
“殿下不急?”江画眉头皱了皱,西戎公主之前说要进东宫的时候那的确是让太子妃的人选变得困难,但现在西戎公主已经成了阶下囚,可别说什么进东宫,就连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讲,现在难道不是娶太子妃的好机会?
一眼就看出了江画的疑惑,李傃笑了笑,道:“父皇也有父皇的考量,娘娘的好心,我是明白的。”
“不说圣上的考量,只说你自己。”江画认真地看着李傃,“你若是有喜欢的,就让她跟着你——如若身份实在不够,做个良娣也是可以的。”
李傃看着江画,笑道:“的确是有喜欢的,但也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江画眉头拧起来,“是相貌不合适?家世不合适?还是其他的什么不合适?这天下你看上的女人,有什么好不合适的?你是太子,一国储君,就没人是不合适的。”
“尽管是储君,但也不是无所不能。”李傃笑着说道,“娘娘别担心这个了,我自有想法的。”
听着这话,江画微微叹了一声,道:“既然你自有想法,那便依着你的想法就是了——若你有喜欢的人又不好开口,我替你传话也行。”
李傃低低笑了两声,道:“现在还没到时候。”
江画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一时间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了。
李傃又看了江画一眼,笑着把话题给岔开:“娘娘想不想知道那西戎公主说的故事?”
“什么故事?”江画来了兴致,“她果真是有什么迫不得已和苦衷?”
李傃语气很轻松,他道:“苦衷和迫不得已也算不上,认真来说,应当是一个失败者最后的垂死挣扎吧!”
“她难道是在西戎和国主争这一国之主的位置失败了么?”江画忍不住摇了摇头。
“正是如此。”李傃笑着说道,“她是之前戎国太子的亲妹妹,如今的国主与她关系虽然也是兄妹,但是是堂兄妹。她原本是在戎国被打灭之后打着她亲兄长的旗帜把人手召集起来,之后又和国主一起把这军队整合起来,才有了西戎的立国。”
“所以西戎立国,有一半是这个公主的功劳?”江画眉头微微皱了皱。
“八成是这个公主的功劳。”李傃说道,“剩下二成可以算在国主的头上。”
“那又为什么……是这个公主来和亲?”这情况只能让人觉得不解,江画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因为国主很快就占据了大义。”李傃笑叹了一声,“大义比功劳更重,何况他是个男人,很容易便通过一些手段,让这公主前面的辛苦都落了空,总之一切都是博弈,这个梵珠公主没能在这不见刀枪的战争中取得胜利,所以作为失败者被送来和亲。”
“和亲也不是她对着无辜者动手的理由。”江画说道。
“我朝上下对他们西戎来说并不无辜,她只是想找一个目标影响最大的人动手而已。”李傃道,“父皇身边她想近身而不得,于是主意打到了我这里,谁想到那天正好娘娘在,让她又操之过急,所以才有这未遂的刺杀。”
江画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感慨:“所以她也就只是想重新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她并不希冀什么和平,应当就恨不得那国主和西戎一起死?”
李傃点了点头,又轻笑了一声:“或许常人无法理解,但若站在这公主的角度来看,这想法也并不奇怪。她并不想进东宫,她对我朝只有恨,但对西戎也是恨,并且恐怕对西戎的恨更深,所以她能想到的就是要这样的事情。”
“如果我不是被她捅了一刀,我也许会试着去理解她的想法。”江画感慨地摇了摇头,“只是伤在我身上,理解二字便算了。”
李傃垂眸,过了半晌才道:“原本西戎众人说辞都是往感情的事情上面靠,都说是这公主原本有个爱人结果死了,所以才导致了这公主行为偏激。”
“最后又怎样是得出了与所谓感情无关?”江画问。
“我看她的供词,她对她所谓的爱人并没有什么眷恋和不舍。”李傃抬眼看向了江画,语速慢慢放慢了,“有眷恋有不舍,才会有爱,否则不过只是普通的关系,甚至是不值得去维系的关系。”
江画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也抬眼看向了他,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了。
片刻沉默后,李傃先撇开了目光。
“所以……圣上还要对西戎用兵吗?”江画轻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