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纱却不同。
涂纱说:“穿阿娘皮毛那厮死了都不安生,他兄弟还想东山再起呢。咱们去把他也剿了吧?”
听罢, 小狐狸便嘀咕说:“你这不是为了报仇, 只是好玩吧?”
“是又如何?”涂纱一点不觉得有不对。
几年里, 小狐狸劝过她, 但涂纱从未改变过主意。她们在树林里分道扬镳。小狐狸干脆掉头就走。涂纱在背后叫唤道:“你走了我会乱来的!你不管我, 我会去胡闹的!”
小狐狸头也不回地要走。
紧接着,她便从背后被突袭。
回到此时此刻。
畜生的缠斗是野蛮血腥的。
只不过一次的失误大意,涂纱便出了许多的血。她想像以前小时候做游戏一样,大声喊着“等等”来拖延,但这不是游戏。
小狐狸扑上前去:“你这个没有心的家伙!”
“就是有那东西,你才会抛弃我!”涂纱勃然大怒。
小狐狸盘旋着身体,龇牙怒吼。涂纱也以同样的方式恫吓对方。两只狐狸看起来就像镜子倒映出的,一模一样。
狐鸣声听起来像小孩子在笑。
小狐狸问:“为何要到斑窦境来,诱骗陛下,做他的皇后?”
涂纱却不急于回答她的提问:“还设了结界……你这又是为何?”
龇牙咧嘴的狐狸也松懈,变回悲哀的表情,分明知道为时已晚,却还是难以对唯一的同伴痛下杀手。小狐狸说:“为什么呀……”
似乎有过片刻的犹豫,反省,然而,最后还是变回恼羞成怒。涂纱歇斯底里地喝道:“……我只是想继续和你一起玩啊!”
在人类看来,她们似乎只是向对方发出了一阵鸣叫。涂纱朝小狐狸冲而去,小狐狸被撞了个措手不及,手头一松,竟然害得结界破裂。
涂纱正踩在小狐狸身上,背后倏然出现闪电般的身影。
玉揭裘正挥剑刺来。
涂纱飞速滚开,却也觉察到眼前人的可怖。这还是她头一次在梦外见到他,却与梦中又有许多不同。她自知难以抵抗,嘴上却还是表现得游刃有余:“小郎君好面熟啊,似乎在哪见过。不过,这是沾上煞气洗不掉了么?”
玉揭裘不理睬她的挑衅,左手扬剑,右手向前推。
看不惯他镇定,涂纱再次激他发怒:“怎的?要请雷霆都司给我唱戏了吗?”
玉揭裘微微一笑,干脆回复:“对付你,寻常的镇妖符便可。”
设结界,为的是涂纱不去袭击人类,也为人类能不掺合进战局来——尤其是玉揭裘。小狐狸知道,他要是插手,这次就非得决出个你死我活了。
他会杀了涂纱的。
她并不是想让他放涂纱一马,只是希望他不要操之过急。至少,让她再问问涂纱这是为了什么,即便要做了断,最后也该是她来做。
小狐狸喊道:“玉揭裘!”
小狐狸的心情,玉揭裘并不理解。但他知道,涂纱是她的身外化身,也就是她出的阳神。她对自己怜悯情有可原,不过,被她无缘无故残害的人却已不能再复生了。
他没有放下剑。
有过片刻的挣扎,小狐狸变回了人形。
假如她用江兮缈的皮囊去求他,他应该更有可能答应吧。在这种时候,她只能抛弃一切愚蠢的自尊心,用实际行为去承认这个事实——她喜欢的人喜欢着另一个人。
她用那副与江兮缈相像的外貌说:“涂纱已经被我伤到了本源,她眼下斗不过你的。求求你,求求你别杀她。”
玉揭裘说:“你知道她做错了吧?”
小狐狸艰难地吞咽,仓皇中回答:“是……我只是,想和她再说几句话……就几句。”
玉揭裘的剑太冷了。
小狐狸不愿让她这样死。
这招真的奏效,却没有高兴的余地。
小狐狸想走近涂纱,她试图模仿阿娘的口吻,悲伤地、温柔地呼唤:“没事的,没事的……”
涂纱却向后退缩,好像拒绝拥抱的孩童。
她是顺势向她咬过去的。
巨狐张开血盆大口,小狐狸也没注意周围,不假思索便将她推开。
然而。
本该无人的废墟之上,江兮缈恰好出现在了那里。结界碎了,她担心涂纱趁机逃跑,于是想要堵住去路。
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
涂纱被推向江兮缈,硕大的身躯就要覆压而下。光是她的重量,恐怕能有一座塔那样沉。
但有东西阻止了她继续倒下去。
玉揭裘的剑穿透了涂纱的身体。
她像被击碎的堤坝,向与江兮缈相反的方向倒下去。
小狐狸瞠目结舌,亲眼望着涂纱被刺中,倒地,宛如山似的坍塌。
而此时,涂纱开始缩小了。她倒在地上,变成了最初那只小小的赤狐。小狐狸以女子的姿态扑上前去,伸手捞住涂纱,缓缓地纳入怀抱里。
她说:“涂纱?涂纱?”
力量在逐渐回到小狐狸身上,涂纱知道自己要死了,于是别过了脸,呜呜着依偎到她怀里。涂纱断断续续,血不断从嘴里涌上来:“我只是……想和以前一样……跟你一起玩。混到别人宫里……做别人的皇后……这不是……你教我的游戏吗……”
小狐狸握住她的手:“可那是为了复仇啊。”
玉揭裘听不懂狐狸的语言,但料想也知道,她们是在告别。
虽然涂纱是作恶多端的妖,但他的确答应过小狐狸,不直接取她性命的。违背承诺是为了保护师姐,可他还是无法抑制住歉疚,走到她身后,想搭住她肩膀,却又还是任由手悬在了半空中。
玉揭裘说:“狐狸……”
涂纱变成了萤火虫似的星光,闪烁着要消失,小狐狸站起身来,想要挽留,最后却只徒劳无功地张开双臂回过身。
她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抬起头时,又朝玉揭裘笑了。那是比潸然泪下更令人心碎的笑容。
玉揭裘重新说:“……对不起。”
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两眼一翻,就这么向前倒下去。玉揭裘伸出双臂,让她跌落到自己怀里。
谢弄峤原本就要命令禁卫军放箭,此时此刻也示意停下。
化作废墟的宫殿上,遍地瓦砾,狼藉萧条,玉揭裘抱着小狐狸,怅然若失地望向远处。
苍穹中只有鸟在远去。
谢弄漪和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弟弟不一样,虽然痛失皇后,但到底还是明事理。马上亲自安排了偏殿给他们这些立下汗马功劳的修士。
玉揭裘把小狐狸安顿好,为她把头垫高。一个衣着名贵的女子上前来,语气诚挚地邀请道:“这边就由我安排人来料理吧。”
一直蒙着神秘面纱的弥弥殿下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弥弥殿下的大名叫谢靡月,是斑窦境的公主,性格飒爽,和兄长关系也很热络。
见到她,瑞生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也泛起了隐秘的快乐:“弥弥殿下,好久不见了。”
谢靡月朝他笑着点点头,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显然还是认识他的。
宴席上,几乎所有人都被召见了。
听说朝夕相处的皇嫂是妖怪,谢靡月也只诧异了片刻,末了还是直率地说道:“不论是人是妖,都该明事理些才是。妖和人怎能在一块儿呢。”
回去的时候,玉揭裘被江兮缈叫住了。
江兮缈酝酿了很久,也确认自己的姿态无懈可击。假山石边无人经过,她说:“我们可启程回师门了吧?至于那只狐妖……”
“她的妖丹还在我这里。”玉揭裘并不怎么想聊这个,转身要走。
江兮缈却追问:“我分明帮忙逼出来了吧?”
“她妖气太盛,拿着并不好。”
“那是她担心另一只狐妖的时候吧?如今不该还给她了吗?小玉,”江兮缈跟了上去,不情愿让他就这样蒙混过关,“你告诉师姐啊。”
玉揭裘被她拽住了衣袖,略微回头,原本没有表情,对视时才粲然一笑。他说:“还不到还给她的时候。”
“那得是什么时候?”
像是不习惯这样咄咄逼人的她,又似乎单纯只是不满被追究这件事。短短一刹那,玉揭裘什么也没想,回过头时,潜在最底层的情绪已演变成语句脱口而出:“这与你无关吧?”
他仍然笑着。
这话里没有刺,可此情此景,搭配那笑容,却十成十的瘆人。
江兮缈一下面色煞白,踉跄着后退几步,不敢相信地发出声音:“……小玉?”
说完后,玉揭裘也坠入狭隘的茫然。
刚刚说话的人是他么?
他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跟江师姐说话?
玉揭裘收敛了神色,简短地道歉:“我身子不大舒服。”
他转身离去。
江兮缈伫立着,目送他的背影匆忙消失在夜色里。
隔日启程,陛下特意为他们每人安排了一居室歇息。瑞生并没有休息的习惯,心里还在为白天终于见到弥弥殿下高兴。今日十五,透过窗户能看见圆月,可他是傀儡,并不明白赏月有何用意。
他躺下了,对他来说,柔软名贵的床和乡间的草铺地铺并无不同。
瑞生听到敲门声。
来的人令他有些意外。
玉揭裘带着他的两把剑,进来时环顾一周,先感慨了一句:“你这儿也还不错。”
他们好像学堂里相互串门的学徒。
瑞生点了点头,坐下后,玉揭裘一声不响,就看屋内摆设。两个人僵持不下,都不吭声。终于,还是瑞生比较善解人意,主动问:“小狐狸好些了么?”
“应当没什么大碍。”玉揭裘说着回过头,“你预备留在斑窦吗?”
“嗯。”瑞生摆出了近似笑的表情,看向他说,“你煮的粥很好喝。没我这个不花钱的帮工,你会舍不得吗?”
当初随口一说的调侃,未料他还记得。
玉揭裘笑着说:“狐狸没人能聊天,到时候又要烦人了。”
既然提到了她,玉揭裘干脆放慢了步调。放在从前,为人处事,他向来只信奉一条,是师父教他的,对谁都多笑就好。他长了一副好皮相,即便在盛产美人的修士中也出众。这就够他完成师父布置的“与人为善”了。
但他并不怎么与人亲近。
小狐狸和瑞生交好,那是因为小狐狸随和。玉揭裘和瑞生能相处,则全要归功于瑞生简单。
玉揭裘保持着笑容,思索片刻,无声中做过一番挣扎,末了坐到了瑞生床边。
他问:“你可知道狐狸有什么想要的?”
瑞生上半身不动,扭动脖子看向他,问:“你是想向小狐狸道歉么?”
“……”玉揭裘别开视线,沉默半晌,随即笑了,又看回来,“对。”
他站起身,这行为的突兀程度与适才坐下相得益彰。但身在此山中,往往什么都觉察不了,玉揭裘多此一举地补充:“往后还有路途要一起走,我不愿与她闹得太僵。”
瑞生不懂人之常情,对看气氛一类的事一窍不通。他也不知道今夜玉揭裘和江兮缈私下聊过些什么,是否发生了不愉快。
瑞生只是想不加修饰地说出自己的见解而已。
“玉揭裘,纵使我是傀儡,但看到你时,连我会担忧。”月光有些虚无缥缈的色彩,将瑞生照得洁白剔透,“我觉着,小狐狸与你一起,一定很不快乐。”
玉揭裘站在窗边,背后便是月亮。他望过来,长久地沉默。
有那么一会儿,瑞生仿佛看到跳动的火苗。
但那年轻的修士只是说:“你安歇吧。”
他背过身,关上门的瞬间,屋内的灯烛全灭了。瑞生对着一片漆黑说:“你以前从未打江兮缈那体会过吗?”
没有回音,他站起身,又补充道:“对有心之人来说,求而不得不是什么好滋味。”
另一处的漆黑当中,被所有人当成伤心欲绝昏迷不醒的狐妖睁开了眼睛。
小狐狸转动眼珠,从袖口里摸了一颗偷藏的提子,偷偷丢出去,马上闭上眼。
提子被扔到地上,咕噜咕噜滚动,撞到墙角。
寂静无声。
小狐狸猛地蹿起了身。
她飞速奔跑,在宫门外撞上表哥,两个人都捂着额头继续跑。
碰上一列经过的侍卫,小狐狸化形成了一个狐狸眼笑着的小宫女,大黄狗则还是丑八怪的小太监。
两个人装模作样,假装值班,到了宫中总管的暖阁。
大黄狗提着灯打哈欠:“涂纱死了,你还真一点不伤心啊!”
“谁不伤心啦,我那么多精血折腾出来的阳神!但……”小狐狸拼命翻着账目,深深地吐息,“但说到底她也就是我。”
她会一直陪着她的。
“那你那时候还装晕。”
“你没看到那么多人都准备拿箭射我了吗?!”
大黄狗擦眼屎:“那时候我蹲茅坑呢——”
对于在自己表妹危难之时蹲坑的表哥,小狐狸无话可说,只继续翻。终于找到一本册子,翻开来趴到地上。
大黄狗问:“怎么样?”
小狐狸借着灯光看:“涂纱进来的时候,路公公收了好大一笔银子。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可涂纱哪来的银子混成皇后?”大黄狗问。
小狐狸没有回答他,默默揉皱了账本。
路公公回来时是三更天,洗漱了一番,便让干儿子们退下去了。他才躺下,身后突然传来些许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