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吓了一跳,乐呵呵地调侃玉揭裘:“你讨了个凶婆娘哩。”
玉揭裘也不否认,只笑着道:“您行行好。卖了我们好早些回去。”
他长得清秀,脾气又好,很讨人喜欢。东西是手制的,也不差。多说两句,夫人太太、大叔大爷都和和气气地掏钱。
一个孩子跟着爹爹娘亲来逛街,一家三口经过时也看了看。小狐狸出神地望着他们,等他们走了才傻笑着感慨:“真好啊。”
玉揭裘一直以为狐妖对人有敌意,乍一眼见她这样,于是道:“我以为你恨人。”
“谁闲得没事到处瞎恨?”小狐狸收敛笑容,垂下眼道,“我只是没得选。”
东西卖完,小狐狸便看着玉揭裘算钱。他这人,分明是个修仙的,数钱却一流的快。
玉揭裘说:“你回去吧。我想去做身衣服。”
在山上,他一直是靠术法净身,但被小狐狸抓着到处折腾的时日,衣服的磨损却抵消不了,只能缝缝补补又一月。
要说一点趁机跑的念头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然而小狐狸一听他说分头走,便皱着眉头,一副无助的样子看向他:“我一个人……”
玉揭裘马上缴械投降:“那也给你挑点东西。”
他给她买了一本书。
只是随意挑的,那本书讲的是身外化身的招数。小狐狸却想,他不会还是要走,所以才叫她学这个,自己陪伴自己的吧。
逃走也不急于一时,外头又没人在等他。
小狐狸父亲建的屋子门前是一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杂草。玉揭裘从中穿过好几次才觉察到,那居然是一亩田。
他是太无聊才开始清理的。
走不掉,也去不了其他地方,不如给自己添点乐子。
玉揭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用往日除妖诛邪取的剑来割野草。
“这不能用你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诀、莫名其妙的咒来弄吗?”小狐狸懒洋洋地躺在家门口晒太阳。
“有那么厉害我早心想事成了。”玉揭裘头也不回地说。
嘴上这么说,他实则意外的很开心。
有事可做总归比无所事事更令人高兴,加上清理这些的确很有成就感。他先将田整出来,修整了屋子,还寻到了附近的河。
修行止步不前,玉揭裘明明觉察到了,不知为何,却不曾有过任何焦灼。
他们对坐在家门口吃饭,外头便是修整后的菜圃,绿油油一片。饭菜是煮的苋菜粥,用卖东西换来的钱买的碗装,只有两只,因此一定小心不能摔碎。屋里很简陋,但两个人都康健。衣物很单薄,可是天气很好。
狐狸才吃一口便皱起脸:“一点盐味都没有。”
玉揭裘舀起一勺,送进嘴里,云淡风轻地说道:“你吃咸的会掉毛。”
吃过饭,小狐狸躺在凉席上。玉揭裘收拾了东西,也坐出来纳凉。日头晒,蝉鸣很嘈杂,她拿扇子盖住脸,悄无声息地伸出手,用小指去勾他的小指。他原本在走神,分心去看她,默不作声地垂下头。
接吻的时候,她会变得纠缠不休,追着仰起头,用尖尖的牙齿咬他下颌。他喉咙里低低地隐匿着笑,往往会顺势扶住她肩膀。而她则用狐尾旖旎地环住他的腰。
有过那么一阵,或许是梅雨季迟迟不来的缘故,小狐狸渐渐不安,反复无常。
她的故乡在北方,体质也是那边生,原本就厌烦夏季,加上兽性按捺不住。
偶尔,她会半夜三更质问他:“你还爱你师姐,是不是?有朝一日她找上门来,你便会跟她回去是不是?”
玉揭裘匆忙点的烛火,坐在床上,低着头醒瞌睡:“……什么?”
“你不是说过吗?你喜欢那个江兮缈。”小狐狸说,“只要她向你招招手,又或者离间我们两句,你便尽心尽力跟她走了。”
“若在我与你知心前,或许会。”他逐字逐句地告诉她,“但是如今,绝无可能。”
她肩膀微微抽搐,望着他的眼睛。她不知道,她这样子总让他动情。
他将她拉近,抵住她前额,闭上眼,又睁开,承诺说:“我是你饲养的猫狗。”
“我不信你,也不信我自己。”尽管没有眼泪,她还是哭哭啼啼,被他抱紧,又推开他。
他不厌其烦地将她按到怀里,坚定不移地拥抱她:“若有来世,便不要杀生了吧?”
她一顿,被他的话惊到,抬起头来,却对上他看向黑暗中的眼神。
玉揭裘说:“不,无须来世,就从此刻开始。我也会潜心成仙。为了修炼,我什么都会做的。我们一起成仙就好了,那便都由我们说了算。
“可是我已杀了那么多人。”她悲伤地说。
“不要紧,我会追回修补他们的魂魄。师尊曾那样帮过我,我也会帮你的。”他抱紧她纤细的身体,“一念万年,万年一念,了却恶道,就在今生。”
“……好的吧,”她终于好过些,扒住他肩膀,“好。”
他们想成仙,不是为了得道,只是为了尽可能地在一起。
小狐狸仍感到惴惴不安。
与他在一起时,亲吻与抚摸都熟稔得悲伤,仿佛没有明日,仿佛立马便是末日。
兽性叫嚣着她该有个孩子,她们禽兽终究是以繁殖和延续血脉为生存目的的生灵。然而另一头,人性却坚持如今不是时候,有了孩子以后,正如阿娘当初诞下她一般,妖力会自然而然衰竭,他或许会伺机抛弃她。
她违背他们的承诺,偷偷趁他睡着放他指尖的血,再以妖力将修为引出来。
玉揭裘愈来愈衰弱。
偶尔,小狐狸会想,这就是她胡乱杀戮、剥夺他人性命的罪孽——得到爱后如此惶恐于失去。
不然难以解释她为何变得如此歇斯底里。
玉揭裘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修为消散的缘由,有那么一两次,他用夜里被刺破的手指编织着东西,血流下来,却自己悄悄擦干净。
他们都想捉住这微小的幸福,所以才竭尽全力忍耐着痛苦。
而在他们这摇摇欲坠的生活继续下去的同时,傀儡师仍旧安然度过着晚年时光。
耗时耗力做的傀儡大功告成,左胸却被老鼠咬了个洞,简直气人。
他问门前扫地的瑞生:“你不是也喜欢那个公主?回回都眼睁睁瞧着人家从面前离去,心里头,就一点也不难过?”
瑞生抬起头,仍是那种木讷的微笑,镇定地回答道:“回回都能见到公主,瑞生很感激。天命如此,瑞生有自知之明。”
“行吧,你不后悔就行。”傀儡师也不强求,伸着懒腰道,“这书里真清净,不过要是有麻将玩玩就更好了。”
他往外走。
鼎湖宗的弟子正围在外面。
江兮缈来斑窦料理九尾狐妖的祸乱,未料突然断掉线索,狐妖凭空消失,以至于失去进展。再一细查,便有了其他蛛丝马迹。
慕泽亲自出马,为的不仅仅是除九尾狐妖,还有清理门户。
出身不堪回首的弟子跟为非作歹的九尾狐妖混在了一起,除了为虎作伥,很难想到其他缘由。
身为慕泽师弟的二师父连夜感慨:“早知那孽徒会干出这等羞辱门楣的混事!”
其他门派的掌事者也趁此机会出言不逊:“你们不管,便是藐视正道!鼎湖宗这第一的位子,还是让出来得好!省得叫三十六重天看笑话!”
傀儡师一摊手,倒也没隐瞒。
等他们走了,瑞生才踌躇着开口:“我以为父亲是帮他们的。”
傀儡师望向一望无垠、晴空万里的天际:“我也没害他们。”
几番争斗,小狐狸节节败退,料想不到,登仙只差临门一脚的慕泽居然舍得花这般气力来对付她。以一敌众,对方还是仙门弟子,其中有神女,有来日仙君。
“你走这条路时,便该想到会有今日。”江兮缈站在剑阵最前列,取出她那把仙气飘飘的紫剑道,“恶妖,纳命来!”
什么路,什么今日。
小狐狸将要吐出来的血往肚里咽。
她只是继续过这样的日子而已。
天空中响雷不断,她以妖身怒喝一声。
鼎湖宗的弟子严阵以待,她却凭空留下另一个分-身,自己突然掉头逃跑。
她化作人形,跌跌撞撞往家去。一直以来,她都用妖术把玉揭裘困在家里,而如今,一个人能逃也是逃。
雷轰然劈下来,小狐狸跌倒在菜圃,害怕地尖叫。
然而,出乎意料没受伤。
玉揭裘正站在她身旁,剩余最后一支剑也碎裂。
他丝毫没有怜惜与不舍,抛开剑柄,弯腰去牵她。
即便她在周遭都挖了陷阱,可他其实早就寻到了一条下山的路。有商户的马车夫在车边打盹,玉揭裘抽出短刀,以严酷到狰狞的神情威吓道:“滚下去,不然就杀了你。”
那是一架凡人的马车。
躲不过他们的追寻。
然而,玉揭裘心知肚明,小狐狸也心满意足,至少,他们费了好大劲才照料好的菜畦与家都不会被毁坏了。
马在惊恐中慌不择路地奔跑,车上的人却平静如度过临终。
玉揭裘侧着脸,竭力以麻木的口吻说谎道:“去我的故乡吧。”那是一座早已覆亡的国度。
他说:“我父母是很好的人。”他们是母子,却还苟合生出了他这样的孽种。
“嗯。”小狐狸终于吭声,却不能言语,只因胸腔里传来鼻子酸酸涩涩。她不知道那是流泪的前兆,还以为是天劫的缘故。
玉揭裘阖上眼,穷尽所有对好的幻想,然而,即便如此,那也太过贫瘠了。只因他几乎从未遇到过什么好事:“那里……有溪谷,溪谷中有蝴蝶。很美很美。”
长久的寂静中,小狐狸也闭拢眼睑,梦呓一般,磕磕绊绊地复述:“有……溪谷……蝴蝶。很美……很美。”
这一世,他们的结局在书中只有寥寥一句。
“这魔头和恶妖罪有应得,死在了悬崖下。”
江兮缈继续她的剧情,她的故事,她为了八百万奖金攻略角色的旅途。
然而,同样是那一日,瑞生来到悬崖上方,遇上之前几次从未有过的倾盆大雨。
这是本不该有的雨,他想,难不成,上天也在看着么?天命也会动摇么?他们不顾一切在一起了,最后自食恶果。
这也是值得的吗?
或许他也能去追求弥弥殿下一次,哪怕一次吗?
玉揭裘的短刀滚落悬崖顶端,阴鸷的黑云从中蔓延,最终化作人形,同样伫立在原地。玉揭裘站在那,任由雨落满全身。
“……父亲告诉过我,将这本书交给你。”瑞生知道,他是第四次轮回中的玉揭裘,但瑞生自己还未经历过四周目,因此也不知道,自己后来还会与他相识。
玉揭裘接过去。
翻开来,在他未曾来得及阅读的部分,字迹在逐渐显现。
他转身就走。
瑞生不禁叫住了他:“你打算怎么做?”
玉揭裘原本不想回答,但触及如今瑞生的面孔,终究还是说:“先想法子,将此书交给下一次的我。”
“原来如此。”瑞生想问他,来世的弥弥殿下过得好不好,可还是难以启齿。
他却好像会读心一般,径自说了:“在我那一次,弥弥殿下过得不好。”
瑞生头一次露出动容的神情。
玉揭裘不再多说,回头就走。一想到来世瑞生会尝到亲眼看着谢靡月被他杀死,他便不由得冷笑。
这诅咒是为了令被诅咒者痛苦而设。
击溃他的内心,从而使他承受不了自己收紧的力量而死。
然而。
玉揭裘不为所动地往前走,面色平静,目光坦然。前方没有溪谷,也没有蝴蝶。他明知如此。而且,这溪谷与蝴蝶是被他亲手扼杀的。是他杀了人,毁了自己的仙途,一杀再杀,将那平静的日子挫骨扬灰。
是他自己与涂绒绒做的约定,可最先因江兮缈出现而改变的是他,放弃成仙的是他,没能守约的也是他。
他的面无表情也有松动,逐渐吞咽,目光闪烁。但他仍然朝前方走去,即便那里只有万丈深渊。
诅咒中漫长的一世,在外头却只有短短半柱香时间。
第四次轮回的现世,寿收起写满玄文的布帛,还在向前走,突如其来,那把短刀便浑身发烫,难以把持。
她握紧自己的手,炭火般的漆黑在从手掌开始蔓延。寿惊恐万分,跌倒在地。
面前有人俯身,捡起那把短刀。玉揭裘将它收起,居高临下望向姑母。
“你……你是怎么……你为何能脱身?”寿难以置信。
脱离诅咒的口诀,明明只有她知道。
玉揭裘牵扯嘴角,目光定定地直视前方,做出一副恰如其分的皮笑肉不笑:“我的诅咒中恰好也有一个姑母。我便去寻了她,问出来的。”
在他口中不过轻飘飘一句“问出来的”,恰如当初在稗巴余孽的村中,说他问福时的情形。哪有“问便说了”这么简单,砍去手足,却避开要害,留着性命受罪。如此晾着躯干,是人是鬼都会招的。
“你……”寿怒目圆睁,然而,不过也只是一瞬,只因这世上,她是他最后的亲人,恐怕也是对他最为知根知底的人。玉揭裘不是会念及旧情,或者耀武扬威说一堆废话的人,出来了却不急着置她于死地,必然是别有所图。寿开门见山,“你想要什么?”
玉揭裘并不急于回答,构思剧情总是需要时间的,只是好在他不用无中生有。从此以后,这故事便由他书写:“我答应你。”
“什么?”
“收复失地,重现荣光。长公主殿下,姑母大人,”玉揭裘脸上浮现出一个温和纯良的笑,灿烂如日光,真挚似孩童,“复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