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赟笑意深了几分:“喜欢,本座十分喜欢。”顿了一顿,忽然将濯尘一收,往她身边靠近了一步。他是七尺男儿,身量比阿瑚的躯壳高了近一个头,居高临下的盯着她,双眸深邃如渊:“不过比起这剑,本座更喜欢……”
两人隔得太近,白泠几乎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气,闻在笔端,浑身舒畅,可她却被他望得直发怵,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马上将要情不自禁了,必须打断他的说话,然后保持距离。虽然她很想知道他更喜欢什么玩意,但还是决定依照直觉办事,忙道:“我知道尊主更喜欢轩辕抱剑,可是你已经将它赠予了奴婢。君无戏言,尊主也无戏言,你不可以再要回去的。”
岐赟话还没有说完便给堵了回去,脸上笑容卡了一下,悻悻然退后一步,主动保持距离。
白泠垂头低目,没去看他的脸色,但她自个儿却觉双颊有点滚烫,热气腾腾的,太半是红了。
屋子里要时万籁俱寂,沉默片刻,终是岐赟先开口:“还有什么东西要取吗?”
白泠嗫嚅着嗓子:“没……没有了。”
“嗯,那就走罢。”
言罢,他一转身,率先下楼。白泠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走得十分艰辛。
艰辛了半晌,刚走下一级阶梯,白泠猛然惊醒,她之前怎么打算来着?
要像当初岐赟一样,先让他对自己有点意思,有了意思之后,给他吃些甜头,让他觉得自己对他其实也有意思,取得他彻底信任,然后再狠狠给他一脚,将他从云端踹下烂泥地里,让他爬不起来,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该如此。
可这厢他都已经上钩,有点意思了,正合心意怎么自己却反而矫揉造作扭扭捏捏起来?她不是应该马上施行第二步计划,让他产生自己对他其实也有感觉以便博得他的信任吗?怎么犯糊涂了。
虽然同他逢场作戏,整日价对着那张徒有其表的脸有点恶心,但若非吃得苦中苦,哪有马到成功之日?
念及此,白泠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一定要忍辱负重。
她望了望脚下的阶梯,又看看走在前头的岐赟,计上心来。嘴角浮出一抹奸笑,算好了同前面岐赟的距离,待走到下一步阶梯时,故意将脚放偏位置,崴到脚踝,然后顺理成章的扑下去。按她这个位置,最后就算扑倒了,也只会倒在岐赟背上,然后背着她下楼。
白泠登时只感脚踝传上来一阵疼痛,啊哟一声,整个人就往前倾倒。岐赟听到动静,立即转身,白泠便顺理成章的倒入了他怀中。
……
“怎么了?”他在前面,后脑勺没长眼睛,可什么都不知道。
白泠本想倒在他背上,哪知他反应如此迅捷,转身转得这么快,这样一倒的地方居然反了,只好将计就计,彻底放松筋骨,让整个人的重量都窝在他怀里,舒舒服服的躺着,低声道:“楼梯太陡……嗯,我不小心扭到了脚……”
岐赟眉头一蹙,有忧心的意思在里头:“疼吗?要不要紧?”说着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奔下,到了第一层的屋子里。
白泠安安心心的窝在他怀中,本是心无旁骛,忽然听见他胸腔里噗通噗通的心疼声,强劲有力,她想起当年在招摇山后山的汤池里。
她正在沐浴,洗清一身疲劳,被芙幽派去的杀手突袭,然后他跳出来为她受了致命一剑,那一剑刺穿他心窝,险些让他丢了性命。
她深受感动,于是将自己那颗心掏了给他换上。岂知这不过是一场戏,他为了让她彻底爱上他,演的一出俗气老套的英雄救美罢了。
哼,提起这个她就咬牙切齿。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那颗心,多么弥足珍贵、来之不易……可她却那么轻易为他割舍了……
白泠估算了一番,要不趁岐赟现在心不在焉,无所防范之际,她悄悄拔出轩辕剑,对着他腹部一剑捅下去,有没有可能直接让他一命呜呼……
但想了想,乐忻现在还没救出来,这里又是在招摇山,对方人多势众,万一一击没杀他得死,他麾下的喽啰们一涌而上,她插翅难逃,她死了固然不要紧,反正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没什么大不了,可她答应乐忻的承诺尚未兑现,而且,就这样一剑送了他性命委实太便宜他了,还是按计划行事,方才能解心头之恨,这样才能死而瞑目。
一番思量,她没有贸然动手。
岐赟当然不晓得她心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小九九,这时已将白泠放在殿中一张案上,伸手要来脱她鞋袜。
白泠很不习惯同人有肢体接触,他手还没碰到,她便忍痛将脚一缩。
岐赟本是蹲在她叫边的,抬头望她:“嗯,不痛了?”
痛,当然痛。
白泠原是打算做做样子,可是那楼梯确实太陡,她一个疏忽便真崴了,伤及筋骨,都怪阿瑚这具不中用的躯壳,身娇体弱的。
不过,她想了一下,想起她们两个从前也是做过几天夫妻的,肢体接触这种事早就有过了,如今倒又矫情起来。需知她如今虽表面看上去是个妙龄少女,可里头的灵魂却是几百岁的老妖婆,还这么别扭,真是越活越回去。
也不答他的话,径直将缩回来的脚又伸了出去,任由岐赟上下其手。
岐赟也老实不客气,一把将裙子撩了一截上去,露出莲藕也似的脚掌。白泠眼睛一亮,皮相这玩意,她一向不太如何在意,却不知阿瑚这具肉身当真是个娇俏可人,瞧瞧这双脚,细皮嫩肉的,似乎能掐出水来,叫人看了就挪不开眼睛。
从前她觉得一张好看的脸蛋远不及一套有劲的拳脚管用,但目下她不得不改变看法了,有时候,其实脸蛋比拳脚更管用。越是好看的东西,越能杀人于无形。
就譬如现在,她要利用自己的优势,也就是美色,来诱惑岐赟,这人不是最喜欢貌美如花的姑娘吗,芙幽芊女,以及现在的阿瑚,她要让阿瑚这具肉身走进他心中,让他爱上她,然后用他最爱之人的手了结他。
白泠仔细感受了一番,清晰的察觉到,岐赟那只窝着她脚掌的手在微微发颤,估计是温香软玉在手,惹得他心痒难搔了。
白泠本想将脚翻一下,在他掌心里摩挲一阵,好将他的心痒难搔再提升一个度,让他把持不住,哪知一动之间,钻心般的疼痛席卷全身,垂目望处,原来脚踝已肿了一大块。
岐赟目不转睛盯着伤处,掌心灵力吐出,化为暖流从她脚掌涌入身体,将疼痛缓缓逼了出去,身心逐渐舒坦,肿起的局部也慢慢消退。
魔道的法术只能杀人害人,威力无穷,可要救人治伤便无能为力了,他用的这门术法应是仙家之法,白泠没见过,但觉受用无比,看向岐赟的时候,只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顺眼,心头也没有那么咬牙切齿了。
岐赟替她消了肿,认认真真的裹好三寸金莲,那温柔的动作,那郑重的表情,那怜惜的模样,好像将她的脚当成了比轩辕剑还值钱的宝贝似的。
白泠心中一乐,他果然是看上了阿瑚这具肉身,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当真是有本事,有能耐,做什么事都能出其不意。以前杀她如是,现在亦如是。她以为他们俩多么甜蜜恩爱如胶似漆,他反手就将他魂魄抽了;她以为他们俩不共戴天,做事谨小慎微兢兢业业时,他却一直笑容满面春风满面的,奇哉怪也。
“好点了没有?能不能走?”岐赟抬头问,那关怀的眼神,真是迷煞人也。看得白泠心里直泛酸水,当初她也收到过诸如此类的眼神,可里头全身虚情假意,如今穿着旁人的肉身,倒是收获了真情实感。
其实已经完全痊愈了,承蒙他关照,痛楚已微乎其微,但白泠觉得不能说实话,把这大好机会浪费了,于是咬着舌头扯谎:“好了一点点,可是,还是……很痛……我站不起来。”她努力做出忍痛难受的模样,竭力让眼睛看上去波光粼粼,水光涟漪,装了半天没装出来。不得不在心里长叹一声,她白泠果然还是不适合逢场作戏,完全没有他当年的天赋,这一点真是自愧不如。
她自知演得不够逼真,不知能不能糊弄得住,小心翼翼的瞥岐赟,果然就见他眼睛眯了起来,似在审视,面上隐约写着:“我看你怎么装”几个大字。白泠有点心虚,正想再哭哭啼啼的嗲几句掩饰一下,岐赟却忽然道:“那本座去外头喊人来背你。”
嗯?
他这会儿脑子是不是不太好使了,但凡还能用,就该想到,此时此刻,他势必要发挥男人肩宽体阔的特长,亲自背她出去才对,不仅能增进感情,还能顺便浪漫一把。前阵子乐忻告诉她话本里的主人公恋爱谈得如何如何惊天地泣鬼神,她便特意借鉴了一番,里面不都是这样写的吗?他头脑不是一向很聪明吗?怎么突然失灵了?
啊,她明白了。
像他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自是不肯单方面一味付出,当然要求回报。
她能给的回报,无非就是那些甜言蜜语,撒撒娇装装柔弱。
第十二章沉目如渊(2)
哼,男人果然满腹都是花花肠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满足你不就行了?
“别……他们粗手笨脚的,哪有尊主的谦谦之风,怜香惜玉,只怕会……嗯,弄疼我……还是不要了罢。我……我喜欢被尊主呵护的感觉,那么温馨温暖……”她低眉垂眼,捏着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柔弱不能自理,可她听着自己说出这种话,直想扇自己一个耳刮子。
岐赟呆了一呆,表情僵硬,眼神木讷,好半才摇了摇头,一副无奈模样,苦笑一声:“你呀,真是会折腾人。”语气宠溺,梨涡浅浅,似和风轻拂,看得白泠心头一痒。
岐赟蹲在脚边,比坐在案上的她矮了一截,抬头望着她道:“那你是想要我背,还是要抱?”
“……”白泠觉着不论是背还是抱,都有点无所适从,本想来一句“不敢劳烦尊主”婉拒了他,谁知鬼使神差的来了一句:“适才已经抱过了,现在我想换个新花样。”
说实话,她还真没被他背过。
只有多少年前初会之时,他在怪兽爪下受了重伤,性命垂危,她将他背到山洞之中,走过好长一段距离。
这同样是他欠的,如今算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于是岐赟便转过身:“那上来罢。”
望着面前那宽阔坚硬的脊背,白泠心头忽起异样之感,神思恍惚,迟疑了片刻,才往前一扑,顺理成章的扑到了他身上。
岐赟两手往她臀下一托,负起便走,门外的守卫参加了尊主,忽见自家尊主背上居然还有个人,一个个面面相觑,额头立即大汗淋漓,大约是在奇怪她什么时候进去的,有人擅闯藏宝库他们居然一无所知,是不是要大难临头了。
岐赟却没搭理他们,背着白泠,自顾自的踱下石阶。分明只有区区十几阶,他却优哉游哉,慢吞吞稳当当的走着,跨一步要原地站一会儿,然后才跨下一步。看得白泠在他脑后直翻白眼。他这是学话本里的男主人公雨中漫步呢,这正是增进有情人之间感情的妙计,只不过目下烈阳当空,并没半点雨水,但日下漫步和雨中漫步其实区别不大,只是场景不同罢了,氛围仍是对的,效果也是一样的。
好不容易走完阶梯,岐赟却舍了大道不行,转而踏上一旁便草木掩映得几乎看不到的小径,小径周遭花团锦簇,落英缤纷,正开着一树又一树的桃花,一朵又一朵绽放在枝头,娇艳欲滴、灼灼其华,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这条小路白泠没走过,但见前途渺茫,曲径通幽,不知道哪里才是今天,他倒是有闲情逸致,可白泠有点受不住了。一路沉默,只有脚步踩在鹅卵石上发出的摩擦声,除此之外 ,万籁俱寂,白泠非常不习惯这种安静的环境,而且在他背上趴了这么半天,一动不动,四肢有点麻,于是咳了一声,佯装关心的问道:“尊主,走这么久了,您累不累呀?”
他的声音仍是笑意满满:“还好。”
白泠趴在他背上,看不见他的表情,又问:“要不要放我下来歇一会呀。”
“不用。”
白泠仍不住摸了摸鼻子,他这个不用答得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不带半点犹豫的,莫不是舍不得放手?
“你的手麻不麻呀。”
“不麻。”又是干干脆脆的一答,不过答完了又补充一句:“我舒服得很。”
“……”白泠无语片刻,不明白他这个“舒服得很”从何说起,只好如实道:“可是我的手麻了。”
她的手一直圈在他项颈之中,这时已十分麻痹。
岐赟终于停了脚步,可仍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那你活动活动,调节一下。”
她趴在你背上,身不由主。怎么活动,怎么调节?掐你脖子调节吗?
白泠忍不住腹诽,他这么舍不得放她下来,难不成还要背个地老天荒?
当真片刻都舍不得吗……
胸腔里一时涌上许多烦闷,以及大堆疑难杂症,急需有人排忧解惑,白泠心血来潮,冲口问道:“尊主。我问你几个问题,你需如实答我。”
他又迈开大步:“你且说来听听。”
白泠咬了咬唇,明知这个问题一旦出口后果不可预料,还是问了出来。
“尊主你明知我形迹可疑,为何还要这般关照奴婢?”
岐赟默然,半晌才道:“适才不是同你说了,你高兴就好。”
白泠唇角咬得更加紧了:“你就不怕我居心不良吗?”
岐赟噗嗤一笑,语出惊人:“长生令和轩辕剑不是早已到手了吗,你还有什么不良居心?”
“……”他扭动脖子往后看了一眼,眼角眉梢盈满笑容,让白泠面红耳赤,吭吭哧哧的道:“原……原来尊主早就知道了……”
他笑出声来:“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你当我那么蠢,什么都不知道。”顿了顿,忽然意味深长的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全知道。一切都了然于心、清清楚楚。”
白泠懊恼的一拍脑门,她应当早就醒悟才对,以岐赟的老奸巨猾,心里怎么可能没数。只不过当时她也是有点紧张了,觉得应是侥幸蒙混过关。
“可……你为什么不揭穿我。”
“嗯。”他收了笑,低声咕哝:“只消你高兴满意,一切都好说。唉,人家说好话不说第二遍,我这话都复述三回了,你还是记不住……”
白泠在心头否认,她当然记住了,只不过没想到在他这里,一切都是从“只要她心满意足”出发的,说的好像只要她能安好高兴,他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似的,这喜欢得也太过分了,比话本里的故事情节还要过分。阿瑚这具肉身真有这么魅力无穷、光芒四射?居然让他浑然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