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泠这才恍然,历经适才一番惊心动魄,她光想着要不要趁机杀他了,竟忘了现在的身份,忙做出谦卑恭敬状:“奴婢失言,尊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切勿怪罪。”
蓦然想起,岐赟这人一贯自命清高,在旁人面前都是风度翩翩的模样,她却亲眼目睹了他入魔后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容,他会不会杀人灭口?
岐赟只是似笑非笑将她望着,一脸“我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的表情:“罢了,看在你为本座包扎,也算服侍得尽心尽力,我就不来与你计较。”顿了顿,摸着额头伤处嘶了一声:“可我是真的痛……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心疼?”
心疼你?要真是心疼你,那她才真的是走火入魔了。
白泠在心里嗤笑,手却伸出去轻轻摸他额头以示安抚,开始编造甜言蜜语:“尊主怎么能这样说呢,伤在你身,可是痛在我心。您受伤,我也不好受呀……”
岐赟听得咳了一声,有点难为情的意思,将脸别到一旁,藏起来不让人见。白泠心头一乐,他也会不好意思,看来甜言蜜语这一套果然立竿见影,这条路子行得通嘛。
她觉得还可以再调戏一下,将头往他怀里蹭,堆起笑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十分娇媚:“尊主,你可知你入魔的时候,真是吓煞人也,你还叫奴婢拿剑刺你,我都快吓哭了嘤嘤嘤……”她故意睁着眼睛不眨,让眼眶里波光粼粼,水花潋滟,一副看上去楚楚可怜的样子。哼,男人们不都吃这一套吗?
可是她甫一说完,自己却懊恼死了这张嘴,想狠狠扇自己一耳光。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岐赟却似并不觉得这壶不开,他只是动了动眉梢:“哦,你吓坏了?”
“嗯。”
“可我怎么记得你当时淡定得很。”
“……呃。”白泠无言以对。
不是说入魔的时候人都是神志不清的吗?他怎么还记得这样清楚?
“彼时尊主魔怔得厉害,定是记错了。”白泠含糊了一句,使劲往他怀里蹭:“你答应奴婢,以后千万不要吓我了好不好,我怕……”她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可岐赟的笑容却凝固了,叹道:“这只怕有点难办……”
白泠当然晓得这事不好办,就岐赟那个状况,已十分严峻,恐怕要不了多久整个人便会被魔气操控,届时同行尸走肉无异。魔修们虽自称为魔,但离真正的魔中之魔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似他这种原本是修仙之辈,而今来修魔道,入魔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
入魔这桩事,正邪两道均所不容。只因一旦魔怔,这个人便见人就杀,无论善恶正邪,所以人人得而诛之。倘若岐赟果然无法压制魔气,那么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被乱刀分尸。他虽然修为精身,又哪能抵挡成千上万高手的围攻?
哼,你也有今天?
白泠暗自幸灾乐祸一阵,才做出担心关怀之状:“尊主何出此言?您法力高强,神通广大,外魔怎能侵袭?您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岐赟眼睛一眯,满脸审视,面上写着“马屁拍得真不错”几个大字。白泠有点尴尬,一摸鼻子,正打算糊弄几句调节一下气氛,岐赟已道:“不是外魔,是心魔。”
白泠怔住了。
心魔,那便是说他魔由心生!
怎么可能,那颗心至纯之洁,明净无暇,怎么可能生出魔气?
还是说,他心里有鬼!
第十四章从来噩起(2)
莫非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幸?
白泠忽然想起,上次在招摇山藏宝库中他的那句“于心有愧”。
莫非是因为他良知未泯,害她落到这步田地之后,回去面壁思过一段时光,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想到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用那么卑鄙无耻的手段对付一口她。悔恨交加,追悔莫及。在沮丧与懊恼的合力夹击之下,终于崩溃,以致生出了心魔?
白泠觉得这个原因忒过离谱。
就他那副衣冠禽兽的德行,怎么会为了这些事情后悔。
可白泠自认虽同他交涉颇深,却也并没能了解他多少,他在她面前展露的都是假象。当初邂逅,他谎称只是一个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的散修,鬼话连篇,后来他自己拆穿了自己的鬼话,真正的身份是太玄灵宫东黎族三太子,那么他在东黎族的一切,她借一概不知。
所以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缘由,只好开口咨询:“尊主你说什么,心魔!啊这,怎会这么严重,你你这心魔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而起呢?”苍天可鉴,她的惊讶绝非作伪!
岐赟摇头:“我也不知道,很早之前就有了。隔一些时候就发作一次,我都是依靠法力压制,可有些时候压制不住,他便掌控了我的肉身,做出许多惊人之举……”
“譬如东黎灭族,同青渊国观心海交战,都是因心魔作祟?”白泠将他的花接了下去。
岐赟点头:“正是。”忽然肃了脸色,将她盯着,目光意味深长:“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身不由主。你看到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我的所作所为,均非我的本意。”
嗯?
他这是几个意思,好像暗含玄机,话里有话?
白泠晓得他目下不晓得阿瑚这具肉身里藏的是自己,这话自然是对这具肉身的原主说的,可她哪知道阿瑚活着之时与他什么时候见过面?所以说了等于白说。
管他的,反正只要现在看到的他是真正的他就行了,白泠理好头绪,随意点了个头:“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次……”
“这次幸亏有你。”岐赟接了她的话,一本正经的道:“若非有你,只怕这个城要给我屠个干净了,届时定会引来许多修士,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大恩,我定有重谢。”
他这话说得郑重,白泠却不以为意,在心里反驳了几句。
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以为你当真那么厉害?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世间法力比你深的高手不胜枚举。莫是旁人,就是当年的她,要不是你搞阴谋诡计,光明正大真刀真枪的,还能斗得过她?
“嗯,这是奴婢应该做的本分,尊主严重了。”白泠像模像样推了一句,又道:“可是用法力压制不是长久之计,这个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拖得越久,魔气在你体内便越是根深蒂固,得想个法子将它连根拔出,这样才能一劳永逸。”
她晓得这话简直是废话,倘若果然有办法一劳永逸,岐赟身为北荒尊主,早就想到了。心魔这种东西,与心相连,心若还在,魔又怎么能轻易清除?
可岐赟却道:“你说的没错,所以这次我才到这里来。”
白泠纳罕:“你的意思是,这里有人能帮你去除心魔?”
心魔这种东西,不是法力高就可以除得掉,她纵横北荒那么多年,都没听说过有什么法子。莫非这城中有遁世的高人在此隐居?难怪岐赟之前不听劝阻,说什么都要出来一趟,原来观心海什么的都是次要,主要还是为了解决心魔这个麻烦。
岐赟点了点头:“当年东黎族一夕之间全军覆没,我遁走之后,逃到招摇山,恰巧遇见了一位高人,正是她压制了我体内魔性,才令我得以恢复。那位高人曾说我同她有缘,她愿为我除去这个心头大患。当时她离去时特意交待,让我百年之后来云州城寻她,她亲自为我施法。”
白泠奇怪:“既然这位高人有此神通,为何当初没有一鼓作气直接帮你祛除,非要百年之后才让你这里寻人?”据她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这多半是个圈套,有人欲对他图谋不轨,一时间对那高人来了兴趣。
不过,以岐赟的谋略,那人想要算计他,估计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行事高深莫测,这才叫高人嘛。”岐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白泠无言以对,没想到他对高人的理解竟是这样,真高。
岐赟还没有说完,续道:“当时我也恳求那位高人,让她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但她却说时候未到,我这病何时能够痊愈,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彼时就算即刻为我施法,也无法祛除魔怔。至于缘何,她说天机不可泄露,故此一定要等百年之后。”
白泠听罢,琢磨了一番。
天机不可泄露这种话,一般都是江湖术士骗吃骗喝时拿来唬人的。可岐赟既能称她一声高人,说明那人确实有点本事。而且她为他诊治,并没有要他给什么报酬,自然谈不上骗吃骗喝。再者,如若当真有所预谋,当时就该趁岐赟身受重伤之时动手了,何必故弄玄虚等到今天,这不是多此一举?
岐赟哪知她这些五花八门的小心思?只道:“今日便是百年之期了,待用过早饭,我就去见她。”
嗯,不管是不是阴谋,今日到可真相大白了。
白泠摩拳擦掌,正要毛遂自荐跟着一同去瞧瞧,岐赟却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目的,认真道:“你就不必去了,吃了饭赶紧走,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不要在外头晃荡,否则我不放心……”他露出坏笑:“最近云州城附近闹采花贼,正闹得厉害,你看你生得这般貌美,不免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怕不怕?”
白泠面不改色。
她哪里是什么天鹅,她分明是一只猛禽好吧,只有癞□□怕她的。
可是不能说实话,只得绕弯子:“我一路跟着尊主,有尊主傍在身旁,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近,何惧之有?”
岐赟却不肯听天吹捧了,坚定不移的想打发了她:“不行,我先前的模样你也看到了,自身难保,只怕护不住你。而且,我这症状时好时坏,难以捉摸,你待在我身边非常危险,你既害怕,就早些回去。”他伸手去抚摸白泠的头发,眼中含情脉脉:“我怎样都无碍,但是你千万不能有所闪失。倘若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嗯,我会自责的。”他一副要山盟海誓的模样,话到口边却刹住了脚,换成这个。
话一句比一句实,字一个比一个诚,看得出来他已经真情流露。
白泠双颊发烫,羞答答的道:“尊主你真是……唔,好罢,一切都依您的。却不知云州城距此尚有多少路程,我想先送尊主一程再回去。”哼,到时候她假装调头,等他觉得她真的已经原路返回时再吊回来继续跟踪不就行了?大不了警慎些,不让他察觉就是。
哪知岐赟已窥破了他的小心思,跟着道:“此处便是云州城了……不行,你一个人无论怎样我都不放心。不如我先将你送回去,亲眼看到你回了山门我再出来,大不了多跑一趟。”
白泠忍着想吐的感觉大声抗议:“你一个人到处乱跑,我也是不放心你呀,我也担心你呀。而且,都已经到地方了,你就让我见识见识那位高人又有何妨?你愿意多跑,可我不想白跑一趟。”
“你……”岐赟似乎被气到了,准备发怒,可就怒出一个你字,再没别的,他默了一瞬,一脸苦笑的摇头:“好罢,真拿你没办法。那你记得一定要紧紧跟住我,寸步不离,知道吗。”
总算点头了,白泠还忧心他言出必践,果然将她辣回招摇山锁起来再一个人出来拜访高人。闻言松了口气,重重点了回头,心中揣摩:这么在意她的安危,估计对这具肉身的喜爱已经到了迷恋的程度。
“还有。”他忽然板正脸色:“倘若我日后再入魔怔,你切记,一定要拿出轩辕剑杀了我。”
“啊?”白泠吓了一跳:“尊主你不是在说笑罢。”
他一本正经的摇头:“不是,我是认真的。”
“为何要……”她想不通。就算魔怔之后杀人不眨眼,那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线生机,为何要叫她直接将他杀了?他这么想不开的吗?
他眼中满满的都是关切和忧心:“我怕我到时候控制不住,会伤害到你。只有杀了我,你才不会有危险。”
“……”白泠无言以对了。
这样的目光,曾几何时,她站在他那个位置上时,他也用这种目光看过她。
那时她年少无知,分辨不出那目光的情愫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如今她却看得分明,他眼中的关怀真真切切,不掺半点杂质。
可她穿着的是别人的身体。他看旁的女人真心实意,为何偏偏对她那般残忍?这么一对比,方才涌上来的一点点温柔心思立即冰消瓦解,全都往憎恨的方向发展,简直恨得牙痒痒。
心里一大堆话想要一吐为快,可是她只得憋着。
她一阵郁闷,本想沉默不言,可嘴上却不自禁脱口而出:“我不能这么做。尊主你别担心,咱们马上就去会见高人,她当初既然留了话,可见定有能耐将心魔一举除去。”
岐赟苦笑,眸中尽显忧虑:“我就怕她无能为力,而且……我通她萍水相逢,素不相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这桩事,在不在城中,我只是来碰碰运气罢了。”
不知为何,白泠听他这么说,心头也有点抽,暗自祈祷那所谓的高人一定要在城里才好。
岐赟头上伤得颇深,即使以灵力滋润,也不能即刻痊愈,只得包着白绢,白泠看了半天,摇头叹道:“可惜,好好一副面容,就这么破相了。”
岐赟哈哈一笑,满不在乎的调侃:“只消你不嫌弃,都不要紧。”
白泠在心里狠狠呸了一声,她怎么不嫌弃,没有人比她更嫌弃了。
嘴上说的却是:“不论尊主变成什么模样,在我看来你始终是全天下最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之人。世间男子数不胜数,却没哪个及得上尊主的半点气度。”她万万料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不过效果却十分理想,岐赟非常受用,心花怒放,揶揄她:“小丫头才见过几个男人,就敢大放厥词。不过嘛,倒是深得我心,嘿嘿嘿……”嘿完了即刻出发去寻高人。
那高人曾将她家府邸的具体位置告知了岐赟,这傻大个居然至今仍记得清楚,没用个把时辰便找到了地方。
岐赟携了她手,一路走街串巷,绕到城郊,在稻田的田埂之间交错穿行,过不多时便拐进一方山谷,眼前登时焕然一新,再不是一派黄橙橙的水田绿油油的稻苗,只见那谷中桃花璀璨,一朵又一朵的缀满枝头,那一片灼灼芳华之中,夹杂点点青芽,正是微寒料峭,春意浓时,漫山遍野的落英缤纷。清风将花香送出谷来,飘入鼻端,心旷神怡。
桃之夭夭中,一顶茅屋孤零零的立在那里,青色炊烟从烟囱里袅袅腾上半空,一股人间烟火味。
白泠不敢置信:“这便是那位高人的府邸?”虽说遁世隐居的高人都住在世外桃源,但这里只符合桃源二字,离世外却差的远。她还道那人太半是住在什么山清水秀的洞天福地,与世隔绝,独自清修,看样子若非她猜测有误,就是岐赟指的路径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