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她便晓得了,岐赟指的路径很可靠,没有问题,是她有问题。
岐赟东张西望一番,一脸的懵圈,显然也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沉思回忆片刻,终是朝那茅屋迈出步子。
白泠紧随其后。
哪知将将走出两步,前头岐赟突然驻足,她正从一条田埂跨越到另一条田埂上,险些一头撞上他后背,总算刹住了。但岐赟高大的身躯挡在那里,将前头一切景致遮得严严实实,白泠只看见一方宽阔挺拔的背脊。
岐赟在前面鞠躬:“果真是前辈,晚生有礼。”声音充满欢喜,看来是见到那高人了,才这么高兴。
他这一鞠躬,将腰杆一弯,白泠眼前霎时豁然开朗,只见茅草屋跟前站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子,手撑木柺,满面褶子,似凡间老妪八旬高龄的模样。
但这些没什么好奇怪的,稀奇的是,那老婆子居然是个身不逾三尺的侏儒,又胖又矮,老态龙钟的站在那里,瞧上去充满喜感。
她还没看得尽兴,岐赟已直起身子。
只听一个沧桑的口音道:“老身在此等候多时,公子不必多礼,请移步寒舍一叙。”
岐赟道了谢,快步走入桃林,那老婆子眉开眼笑的站在一旁,忽然目光在白泠身上一放:“站住!”这竟是不太友善的一声大喝。
这声喝犹如洪钟,突如其来,白泠吓了一跳,立时就有些脾气涌了上来。怎么没来由的就这样大呼小叫,这老婆子懂不懂礼节了?她得罪过她吗?还是说,这老太婆一大把年纪,火气大,还满腔少女之心,觉得自己其实芳华未逝,但内心深处却也晓得自己年纪大了,所以见到比她年轻貌美的姑娘就各种羡慕嫉妒恨?
白泠觉得自己脸皮忒厚了些。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老太婆尖着嗓子,杵在地上的拐杖伸过来将白泠一拦。莫瞧她年纪一大把,可是气势汹汹,比起男子汉不遑多让。那张遍布皱纹的老脸红光满面,看得出来有点本事。
白泠最厌烦有人一上来便对她大喊大叫,但一想到有求于人,不得不忍气吞声,而且她不请自来,确实是不速之客,理亏在先,只好作个揖:“小女阿瑚,见过婆婆。”
岐赟也嗅到了空气中的戾气,忙过来拉白泠的手:“前辈,这位是晚生……嗯,是晚生的意中人,今日特意携她一同前来赴百年之约,唐突冒昧之处,望前辈多多海涵。”
这话已是非常客气的了,白泠对他那个意中人颇有微词,却也没当着外人去驳他,对那老妪伏了伏身。
可那老婆子哼了一声,脸色不仅没有缓和,反而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的吼了起来:“意中人?老身是同你一个人有约,可不记得这个约定里面还有旁人在内。小子,立刻叫这丫头滚出城去,老婆子这地儿虽然寒碜,却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岐赟一脸错愕,望望她,又望望白泠,抓耳挠腮,不知道哪个地方不对劲,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她那个“阿猫阿狗”刺激到白泠的逆鳞了。她觉得今日估计出师不利,竟碰到这么一个遭老婆子。
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她登时便将岐赟的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反唇相讥道:“你这屋子的确是个不错的处所,可惜里头住的却不是什么好人。老人家,你看你也一大把年纪了,所剩时日不多了。还是趁早修身养性,也可多活几年,别糟蹋了这好地方。”
老婆子大约是被人尊敬惯了,被她一讥,登时两条眉毛就竖了起来,拐杖在地上重重砸落,砰的一声,泥沙飞扬。她面容狰狞,气焰嚣张:“岂有此理,哪儿来的臭丫头,竟敢出言不逊!”
白泠给她气焰一逼,只觉胸腔发闷,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她脸上变色,没想到这老婆子其貌不扬,品行似乎也不怎么样,却委实有些能耐,还没动手便已大败亏输。
她一向崇尚强者为尊这个概念,还有点欺软怕硬,倘若本事足够,便有恃无恐,可若一旦发现对方修为高过了自己,能动口的情况便绝不动手,以免丢人现眼。而且反唇相讥几句后,脾气消了大半,理智也找回了大半,想起自己也不是蛮不讲理之辈,有理走遍天下,她也不太喜欢做不速之客。自知无理,只好认栽。而且万一惹恼了那老太婆,她一气之下来个逐客令,将他们俩的赶了出去,那可万事皆休了。不能因为一时沉不住气,便错失了让岐赟康复的机会。
她咬着下唇,转身欲走。
一只手从旁伸来,岐赟拉住了她,却眼望女老妪:“前辈,内人被我惯坏了,口无遮拦,您千万莫要同她计较……”
被那老太婆挥手打断:“别同我扯些有的没的,小子,你自称这小妮子为内人,你们两个已婚配了是吗?”
白泠也正在为他那个莫名其妙的“内人”吃惊,闻言刚想摇头否认,岐赟却已捏了捏她胳膊,示意叫她三缄其口,自己却毫不犹豫的点了头:“正是,我们俩已成了亲,所以希望前辈能够不计前嫌,宽恕内人一回,我们夫妻俩今日是来恳求前辈帮忙,绝无歹意,失礼之处,望请见谅。”真是识大体顾大局,人家说话再怎么刺耳,他居然也能虚心受之。
可是那老太婆显然不知好歹,只是冷笑:“老身看这丫头浑身妖风邪气,绝不是什么好人,你同她在一处,难怪魔气缠身。小子,老身同你说了罢,你所以能有今天,全是拜这小妮子所赐,要想活命,尽快将她休了方是正经。嗯,要想斩草除根,杀了更好。”
岐赟眉头皱起,也急了:“前辈若是不肯出手医治,那也罢了,晚生不敢勉强,仍终生铭记您百年前的恩德,他日若有机会,定然图报,可是您也不能……如此编排晚生的妻子。”
他前面那一长串,白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唯独“晚生的妻子”五字犹如雷霆炸响般萦绕在脑海之中,良久挥之不去。
她什么时候成他妻子了?还内人?外人还差不多!
啊也不对,他们曾经拜刚天地,勉强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他的正妻早就被他害死了,如今站在面前的,是小丫头阿瑚,跟他没半点关系,这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有一套。
可白泠却发现,她对这个“晚生的妻子”似乎只有震惊,并不是很反感……
第十五章观心之海(1)
那老太婆嗤之以鼻:“妻子?哼,东黎族长,你小子当年在太玄灵宫藏了多少女人?而今却道老身面前来唱什么夫妻情深,老身从来不爱看戏。你不杀头也罢,可是要是想祛除魔怔之祸,就将这个小贱人赶的远远的,并且发誓日后诀不可再同她会面,将她彻底忘了,我便为你施救,否则……哼哼,你们两个一起滚罢,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没来由的吵起来半天,白泠始终没搞懂,这老太婆何以对自己成见这般深,看自己这么不顺眼。
但她也晓得了,这个所谓的“高人”实在是不可理喻,同她唇枪舌战百害而无一利,看来只有她消失,让她落个清净,岐赟才能得救。
本来她是希望岐赟这个入魔之症最好不要祛除,这样她杀他的把握便大了几成。可以说几乎是手到擒来。但不知为何,她还是想让他能够恢复正常。
白泠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她一定是怕他入魔时浑然忘我,连她都不认识了,会害了自己。
思及此,她黯然的转了身。想起在客栈时岐赟说的话,早知道就该依他的,老老实实回招摇山静候佳音,也不至于跑到这里丢人现眼。
哪知这个身还没转完,岐赟便道:“你去那里?”
“前辈已经说了,只有我走,她才肯出手替你医治。”白泠苦着脸,心头有点发闷,甩开他手,也不去瞧他:“我先行一步,你痊愈后变去忙你的,不必来寻我。”
岐赟问道:“不让我寻你,那你打算去那里?”
“去一个没有你在的地方。”白泠朝那老太婆的方向瞥了一眼:“就依前辈所言,我以后不来见你就是。”
哼,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嘛,这老婆子冥顽不灵,干脆就先忽悠过去,诓她出手给他治了,大不了等岐赟痊愈之后,大家一起回招摇山去,她再换一副更好用的躯壳。嗯,她自己的肉身就在招摇山,最好是叫那王后物归原主。
可岐赟却不知她满肚子的鬼心思,将她的手一牵,对那老太婆再鞠了个躬:“不管怎么说,还是要感谢前辈百年前的救命之恩,晚生绝不敢忘,今日多有叨扰,就此告辞,前辈保重。”
说着拉着白泠的手,在她满脸愕然之中按原路折回。
白泠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他这是要放弃痊愈的机会吗?是为了她?这才几天啊,就爱得这么不可自拔了吗?这也太夸张了……
“你就这么走了?魔怔还没除呢……”
“罢了,许是我命该如此。”岐赟摇头,说脸上没有一点失望是假的,可相较这一趟无功而返的失望,更多的却是深情:“比起痊愈,我更想时时刻刻同你在一处。倘若要以永世不再相见方才能够祛除魔怔,那我还是宁愿一直魔怔下去。”
不仅是她,连杵在那边不可一世的老太婆也被他这个举动弄得呆若木鸡。呆够了木够了才叫道:“小子给我站住。”
岐赟犹豫了一下,还是顿住了脚步:“前辈还有什么吩咐?”
那老太婆在后头叽叽喳喳:“罢了,总算你我二人有这个缘分。你且随我来,老身为你施法驱魔。”
岐赟望了望白泠,面上表情由诧异逐渐变成惊喜,嘴角那个笑也是越弯越大,这真是喜出望外。
白泠忍不住挑了个眉毛,这老婆子看来是个善变的,方才还言之凿凿不可一世,转眼见人家要走,居然就妥协松口了,真是说一套是一套。
白泠也发现了,她一开始就莫名其妙对自己恶语相向,似乎只是有恃无恐的想用这个办法逼她离开,但她好像并没有那种,倘若岐赟不依她的话照办就见死不救的意思,说到底,一切都是在针对她。
这就令人不解,她们两个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
岐赟喜道:“多谢前辈海量!”
那老太婆转身朝屋里走:“你一个人进来,丫头在外面等着,老身施法需得清静,莫要打搅。”语气虽仍冷冰冰的,总算没了凶神恶煞的味道。
岐赟垂下目光望她,白泠也不废话:“去罢,我在这里等你。”岐赟一笑,摸摸她发髻,快步随着老妪而去,半途又回头:“你识路的本事欠佳,不要走远了,不然待会找不到人。”
嗯?
白泠确实是个路盲,可他这话是对阿瑚而言,莫非这个肉身的主人也有这个毛病?
他们俩一前一后进了草屋,白泠晓得那老婆子修为了得,倘若过去蹲墙根,十有八九要给她察觉,为免坏了岐赟的好事,她踟蹰片刻,决意还是安分守己为妙。在这桃花林中闲逛了两圈,追了三兔子架火烤了,狼吞虎咽啃完一只,约莫已有大半个时辰过去,但斜眼觑那茅棚,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响动。
她觉得意犹未尽,琢磨片刻,将准备留给老太婆的那只兔子也啃了个干净,饱餐一顿后,茅草屋里一如既往地无所动静。估计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白泠索性飞身跃上树梢,寻了个枝丫将就着躺下困觉。
她睡觉一向都爱做梦,这次也不例外,梦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些前尘往事,浮光掠影般在梦中缓缓流过,仿佛时光又倒回多少年前,从最初的人生重新走了一遭。她遇到人生中的贵人,得他相助,一步步走上招摇山,采回魂草,邂逅岐赟,从怪兽饕餮爪下将他救出,带他回山,跟着统一魔道,自封北荒尊主。
然后便是他们二人站在招摇山巅,琉璃殿前,对着千山万水,苍茫大泽同拜天地,许下白头偕老的誓言。可不久后他将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领着东黎铁骑踏平了招摇山,芊女叛变投降,她沦为阶下囚,被抽离魂魄,受芊女诓骗,跳下凚川,流落到无间地狱。
巧遇乐忻,同她交易,借她肉身还魂,历经一系列斗智斗勇,她成了无间地狱一众牛鬼蛇神的头领,机缘巧合打破寒冰结界,重获自由……直至走到云州城,拜访高人,结果被那蛮不讲理的高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受了满肚子窝囊气,可是她鬼使神差的,竟为了岐赟那臭小子委曲求全。
“不,不行,一定好好教训回去,忍气吞声可不是我的脾气!”
她在梦中不甘心的吼了几句,然后一惊而醒。发现身旁风声猎猎,白花花的流云不住倒退。
岐赟的声音含着笑意:“生这么大的气,是要教训谁呢?”
白泠翻身准备站起,哪知她此时正身处岐赟坐骑烈焰凤凰的背上,地方宽大有限,这一翻身,双足采空,只感脚下一个趔趄,顺理成章的往后一头栽倒。
啊哟声中,一只手从旁伸出,在她腰间一圈,将她一揽入怀。
男人独有的气息霎时从四面八方冲进鼻腔,岐赟搂得紧,白泠脸贴在他胸前,咚咚咚的心跳强劲有力,她感到脸上一热,不由自主的红了,想打喷嚏。
白泠大梦方醒,眼睛还有点惺忪,也就不去挣扎,随便他怎么抱,头在他胸前蹭了蹭:“我们离开云州城了吗?你的病……那位前辈给你治好了?”
“嗯,刚把你抱上来放好你就醒了。”岐赟答了第一个问题,顿了顿,迟疑片刻才答第二个:“那位前辈果然是妙手回春,已将我体内魔气都除干净了。”
“今后不会再发作了是吗?”她心头怀疑,还夹杂着担心。
岐赟默了片刻,才淡淡“嗯”了一声。
不知为何,白泠总觉得他这个“嗯”很不可信,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皱眉:“不对,你答得这么迟疑,该不是在哄我?”直觉告诉她,她一语成谶,他就是在糊弄。“你的魔怔其实无法根除对不对?”
岐赟别个脸,有点心虚的味道,但很快又别过来,温言软语:“不要想太多,那位前辈神通广大,我已经痊愈了,你放心。”
白泠眯上眼睛,从他表情里看不出作伪的模样。可她也晓得,他十分擅长逢场作戏,他若想藏着情绪,她就是用火眼金睛也是看不出来的。
她一向相信直觉,鼻腔一哼:“你肯定有事瞒着我,你不说也罢,我去问前辈。”转身飞离坐骑,御剑往那桃花林的方向飞过去。
岐赟在后天大叫一声,要她回头,白泠哪去搭理?加快步伐,瞬息之间到了地方。
可她望着面前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瞠目结舌。
只见原本的桃花林和茅草屋的已不见踪影,眼前就是一处荒谷,漫山遍野的桃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荆棘,草长莺飞,却与先前的景致截然不同。
岐赟随后赶到,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怎会如此?”白泠抬头望他:“桃花林呢?茅草屋呢?那位前辈呢?都到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