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纶是那种心狠手辣之辈,她一旦发言,便不会给对方绕弯子的机会。语毕,她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她朝智玉腹下来回比划两下,说出口的话令人咂舌。唔,你既是位假和尚,我便恩赐你去当一当真宦官,怎么样?够惊喜,够刺激吧。
智玉吓得魂飞天外,连忙缴械,大呼投降。
素纶朝我投来胜利的目光,丢掉了匕首。
这一番交涉持续了两个时辰,最终的结果是,我保智玉两年平安,两年之后,他告诉我圭钥的具体下落。
他是人类,两年时光或许较长,可于我们妖魔鬼怪而言,不过昙花一现,一眨眼两喘息,打个盹儿的功夫也就过去了,是故,我答允得十分痛快。
再者,智玉大概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谈到后来,他一口咬定非我们庇护他两年安全不可。无论素纶用何种酷刑逼迫,他就是毅然决然不肯松口妥协,末了素纶还讥刺一句,一个大男人,低三下四求女人庇护,贻笑大方啊。
于男人来说,尊严重过性命,但智玉宁肯颜面无存也要委曲求全,这点固执虽与我有些差别,但异曲同工,我很欣赏。
素纶却怪我不懂迂回,无心理战术。像他这种老奸巨猾之辈,只会恃强凌弱,只有与他死磕到底,以毒攻毒,他才会知道我不好惹,才会收敛举止。
我一笑置之,只是懒得与他计较罢了。
刚商妥协定,缉捕智玉的第二波追兵又已觅径寻到,一场厮杀后,总算有惊无险摆脱了对方。如此趋避不是办法,素纶建议暂时去她府上盘桓几天,想个策略将智玉身上秘籍独特的气息屏蔽,再作安顿。
我其实想拒绝的,萍水相逢,数日之间,她已帮助我许多,甚至可以说同舟共济,我不想连累她。可她却无所谓,她说她的生活圈子里有无数人可以一起闯荡江湖,但真正说过心里话的,是邂逅没几天尚且不甚了解的我。
到底还是要麻烦她。
娲城之所以领衔为九洲万域十大古城之一,除了是远古神祇女娲大神的落足旧居之外,它极其宽裕的占地面积也独袖众京,光是城北一带,即呈无边无际之势。素纶的府邸建在城西的招摇山上,万里迢迢的路程,徒步而跋遥遥无期,只得大张旗鼓的驾云凌行。
站在九重天境的碧落之麓,俯瞰脚下的都市繁华,我黯然神伤,圭钥的影子就像足底飞速穿梭的流云,看不见又摸不着,却令人无限遐想,无比眷恋。
我这厢在旁边伤春悲秋,那厢素纶与智玉却七汤八菜搡做了一堆。原因是智玉形同凡躯,在苍穹中疾驰委实不甚适应,罡风刮脸导致呼吸不畅,更悲催的是,他居然恐高。便揪住素纶群裾,委托她降速。而素纶对他初时的做派一直怀恨在心,似乎彼时他谩过她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辞,她生性记仇,睚眦必报,不但对他的诉苦无动于衷,反而挟私报复,落井下石,尖锐而刻薄。
哼哼,适才那位不可一世的高僧哪里去啦,要刁便要一刁到底,这才是真汗子,真男人,你这副模样叫做丢人现眼。
智玉反驳,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屈一时之辱
哟嚯!素纶挑眉,耻辱永远是耻辱,时间洗刷不掉的。
这句话显然坑诰过了头,刺激了智玉的自尊,他没再与素纶你拌我怼,低头,手掌捏拳,犹如喃喃自语般,这世道弱肉强食,待日后我问鼎巅峰,精研辉煌,何具芸芸众生之口
他的话像是在宣告抱负与野心,我心思敏感,听出了异样,心里宛遭雷击,霎时麻木。曾几何时,圭钥也信誓旦旦的说,待我逆天临驾,藐视天下,这九洲万域便是我迎娶你的聘礼与澜泓之家。
俄顷一刹,就过去了这么多年。圭钥,我还在等你的承诺,等你的澜泓之家。而你呢,是漂泊他乡,还是四海为家?
招摇山的字面虽仅指一山之名,其实除本体主峰以外,侧脉绵延不绝,蜿蜒千里,大大小小的支歧不计其数。她在多年前占山为王,宫殿便设在主峰之顶,远远看去,那片流光溢彩建筑物竟全以明玉砌成,巍峨与豪华的奢侈感被凸显得淋漓尽致。
她手下虾兵蟹将成千上万,来此处避难,的确能省却不少障碍,有她掌控的偌大势力撑腰,不怕寺庙里的和尚群起攻之,这便可高枕无忧在这里叨扰两年。
素纶不是矫揉造作之辈,只交代了一句,在我的王宫做客,想干啥随心所欲,想吃啥百无禁忌。
我爱死了她的大大咧咧。
智玉弱弱的问了句,有妖魔元神可供修炼么,我要着手钻研秘籍中的法门。
素纶没好气的挥手,抱歉,不提供。
这么吝啬,原来是佯装豪迈。智玉离了云层,又恢复往日的浑身是胆。
人类真善变。这是我从他身上挖掘出的理论。
寄人篱下,智玉倒也不敢太过放肆。我仨之前的那点不愉快也烟消云散,他又非真正的降魔者,捉妖不过是想提炼他们身上的元神方便修炼功法,如今身陷群妖之窟,他岂敢作死
但即便无妖魔元神供应,他仍夙兴夜寐,没日没夜的闭关,日间除吃喝拉撒四急,便屈在密室里参悟他那所谓的神功。
招摇山风光无限,但我不爱游山玩水,也不谙太多人情世故,更不喜与素纶那披跟班虚与委蛇,之前打算与她求教几手媚术傍身的念头也抛在了脑后,百无聊赖中去同协商。
你将秘籍翻译出来,我也参考参考。
他挑眉斜瞄,当真,走火入魔了可莫怨我。
呵,□□裸的狗眼看人低。他对素纶有着敬畏兼恐惧,在她面前如小绵羊般老实温顺,同我交流却像一匹孤傲的狼,肆无忌惮的显摆他的桀骜与腹黑,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唉,还真让素纶一语中的,他尽拣软柿子捏。虽然后来他与我纠正彼时他只是想在心上人眼前表现出他的骄傲强盛以及值得托付,可靠可信任的方面,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欺软怕硬。
我对自己的修为还是很自信的,身上一无是处,唯这张脸与一身修为颇觉自负,上次不慎蹩足,全赖失察,并非修为不济。
可智玉这厮,岂止腹黑,简直狼心狗肺!
常言水火不相容,正邪不两立,佛学与妖术自然相对冲突。他将那秘籍前半篇抄成篆文,我只练了个开头,两股内息立即在丹田内凿枘殊拼,我想用修为强行扼制,但邪不压正,非但没能平复,反而歪打正着,致使四肢瘫痪,动弹不得。别说智玉窥伺在侧,难逃厄运,即使他作壁上观,那股佛力也会将我的脏腑撞成齑粉,死路一条。
我蜷在地板上,智玉在旁边居高临下的说风凉话,啧啧啧,瞧,我好像警告过你吧,适才说什么来着。
我叫苦不迭,忽然想到一句亘古名言,自作孽,不可活。
然心里虽欲哭无泪,嘴上气势却需做足,我只能用眼神恶狠狠的瞪回去,冷笑,你以为人人均同你一般贪生怕死,哼,姑奶奶士可杀亦可辱。
他的嘴角抽了抽。
我脸上唰得烫了起来,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一种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的冲动浮上大脑。
他蓦地屈膝,矮身蹲下,手指缓缓移到我衣襟旁。
这个动作很轻,却在瞬间挑破我所有神经,再次体会到了何为祸从口出。我大吼,你想干什么,给我滚,登徒子!
他贼嘻嘻的笑,你自己说……啊!
他的嬉皮笑脸在手指被我一口啮住时戛然而止,被痛呼取代,那叫声,如同鬼哭狼嚎。
由于此处乃封闭式密室,我们在里头闹得天翻地覆,守在室外的妖婢也听不到动静,遂无人闻声赶来劝架。
最后到底是智玉宽宏大量,替我泄修为续航,并险渡了今日的困厄,我成功获救,死里逃生。
人类势利,实际而直接,妖魔亦如是。
不得不承认,智玉的施予援手改观了我对他的看法,语气也和蔼许多,中间衔了感激。
我问他,你冷眼旁观就好了,何必多管闲事。
他吹着被我险些咬折的食指,你若丧命,谁保我两年平安。
好吧,是我愚蠢了。
他说,素纶这妮子不待见我,你去向她讨些能代庖元神的物事来供我修炼密法,只消我大功告成,便无需你庇佑,你也能早日与你的情郎相会。
我讶异,你怎知圭钥与我的关系。
他嗤笑,你每次提及那山怪便满脸娇羞,难道岂非思春。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到这里脸色莫名黑了下来,是不高兴的现象。我估摸半晌,确定自己没地方得罪他,这才怏怏回复,很对,我便是为了他而流连人间。
他忽得高亢了语气,呵,果然是物以类聚,那山怪其貌不扬,你便情有独钟。
他言辞间有股说不出的异样,夹枪带棒的,我听起来极其不爽,遂不再与他交流,告辞离去。
我本拟顺其自然,在招摇山安安静静守他两年便可如愿得偿,但上苍极端般见不得风平浪静,偏生要事与愿违,令人无语。
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我便告别了素纶。
避难期间,短短六十天,我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厘革。个中苦涩辛酸,如人饮水,我无限扼腕。
原来智玉狗改不了吃屎,按部就班的修了三日无果,便重操旧业,拿起酒壶猎了素纶手底下一只小妖的元神,要辟蹊径练功。东窗事发后,素纶大怒,来寻他兴师问罪。或许是素纶盛怒之余口不择言,话说重了,而智玉经数日苦修,冲破我设在他体内束缚修为的禁制,底气随着实力的恢复而重生。他欲一吐之前为快。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两人展开激烈的恶斗。素纶心高气傲,扬言要在修为上胜他,虽手下精锐无数,却选择单打独斗,结果是针尖麦芒,两败俱伤。
有句俗语这样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相爱,再吵再闹分不开。
这话用在寻常人身上难免有误,但形容那时的智玉与素纶这对冤家,委实恰如其分。
素纶找到我,满面红光,娇赧不已,拉着我胳膊兴高采烈的跳,脸上笑容似朝霞般灿烂,阿月阿月,我终于明白你说的那种全力以赴爱一个人的感受,真的是不由自主却又乐在其中呢。
说实话,我是很惊愕的,智玉脾性阴鸷而富有城府,矫揉造作,落魄时于人卑躬屈膝,她那样骄气十足的姑娘,怎会对他产生情愫。
可我也深知,对于恋爱与否,从来与外界因素无关,它是一种缘分,一种巧合,一种神秘与未知。
我问她,你确定是爱么?
情窦初开啦。她答得字字铿锵,葳蕤而真切,他阴险,圆滑,轻佻,狡诈,粗俗,鄙陋,表里不一,两面三刀……仿佛全天下的纰谬与坏毛病都汇聚在他身上,可我依然觉得他好,有魅力,想黏在他身边,想思之即触,触之即拥,这不就是那俗里俗气的爱吗。
她承认这俗里俗气,却仍固执的说爱,这已证明了她有多么清醒与明了。我不再试图规劝,到了这种程度,大多无可救药,不是几句话就能扳回局面,何况,我也未曾想过扭转乾坤,他们之间缒上关系,无可厚非,活得圆润而任性,那才是快意人生。
尾了,她撇嘴抱怨,可那家伙不知好歹,我同他表白,他却拒绝,说我们不合适,叫我另觅佳婿,哼,要是真能轻易移情别恋,我何必倒贴!
我拍着肩膀安慰她,不要紧,俗话说得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你坚持下去,人心均肉,他自会被感动。
她欢天喜地的走了,自去预备追夫攻略。
我正打算着去寻智玉替素纶美言几句,转念忽想,坐而论道谁不会,女追男当真仅仅隔层纱吗,那么我追圭钥这么多年,为何依旧遥遥无期
愁绪霎时钻入心头,我正要去追素纶收回适才的不良言论,但智玉这秃头早不来晚不来,偏挑此刻踏入厢房门槛,一副蹑手蹑脚,鬼鬼祟祟的形容。
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翼翼的掩上房门,还筑了道隔离屏障。
我愣神中,他过来携住我手,一脸惊惶,此刻正值酉时末,快拾掇拾掇,咱们摸黑离开。
作甚,啥情况。我问他。
他一脸欲哭无泪,你那死党大半夜潜入我房间,还恬不知羞的爬到我榻边动手动脚,说什么一见钟情,非君不嫁,呸,真不愧是名扬天下的狐狸精,这样的无稽之谈也能说得出口,看来这地方不安全了,她属下喽啰数不胜数,咱们惹不起,只能避而远之。
听他唠叨半天,我瞠目结舌,当场石化。在心里默默哀叹,素纶,你当真是全副真心向东流,水中捞月白费劲了。
智玉那一派蹙眉抓狂的表情,已将素纶的满腔热情误解成了狐狸精专业的搔首弄姿,完全看不见任何什么柔情蜜意,风月调情的神韵。
我已肯定,若再让他与素纶接触,后果伊于胡底。
这一刻,我不禁愤懑他的不解风情,更恨自己适才宽慰素纶的那些高谈阔论。通过刚才素纶的一阵举措,不难看出她少女怀春的雀跃与欣喜,这种状态受不得打击。站在我这个角度,眼下最明智的选择便是想方设法让他们俩分道扬镳,杜绝日后碰头交往的机会。素纶如动情尚浅,那么就让时间磨灭她心中那浅尝辄止的失落与沮丧,可若斩不断理还乱,势必刻骨铭心,成为如今的我。
作为前车之鉴,我绝不能让素纶重蹈覆辙。自与她相识以来,一直都是她推心置腹,给予帮助与接济,我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扶持与匡援,从未想过来而不往非礼也。而决定替她掐断毁灭的萌芽,是我唯一能偿还她恩情的回报,或许这样有些独断专行以及自私,但为了她的未来,我决意甘冒被她误会的风险与智玉一同离开招摇山。
智玉自作聪明,忧心我不肯舍素纶而去,在侧大言不惭的拿出圭钥的下落为筹码进行目使颐令,酿成今日这种结果,我无权指责孰是孰非,也明了感情这桩技术非人力所能力,世上大神通者无数,却无人能左右或者掌控这项看不清摸不着的物事。
但义愤填膺,我对他难免怨怼,刺耳的话脱口而出,够了,你嘚瑟什么劲儿,你以为你是天皇老子吗,素纶对你投怀送抱那是看得起你,你不识抬举也就罢了,竟在背后蜚短流长。你能不能给我住口,你不觉得你这种行为很聒噪很八婆吗,你不觉瘆疴我嫌娘炮,除了这招,你就拿我没辙了吗,你就不能推陈出新,给点惊喜意外点的吗!
许是我最后那句话语气逾度,吼得厉害了些,且侵犯了他藏在心里的秘辛,他被刺激到了,将包袱往地下一丢,双手按上我肩膀,双眸几欲喷火,凌冽而凌砾的盯着我,语调破碎得不像话,说出来的字符更令我目瞪口呆。
他性急易燥,吼得吐沫横飞,你以为我当真连尊严都不顾要委曲求全托你庇护,你以为我独自闯荡就必死无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留在我身边,甚至践踏尊严不要,像狗皮膏药般黏在你身边,为什么那么干脆直接就拒绝了她,因为我心有所属,我喜欢你,我爱你!
我爱你,爱你,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