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些大家闺秀,名门金媛不同,清疴是个十足的酒罐子,几乎无酒不欢。
龙逊无奈,委实佩服她的胆量,想他储君之尊,谁敢在他面前恃宠而骄,宫中除了父皇之外,人人见到都要退避三舍,何况只是一名小小侍女
“你身患游离幻想症,酒水还是少沾为妙。”
皇宫富甲天下,自然不缺琼浆玉露,但龙逊硬逼迫清疴随行,说宫外醉春风的佳酿赫赫有名,要带她去大饱口福。
在提到醉春风的招牌时,清疴眼神里有一缕阴沉一闪而过,只是霎时。
为了便携,龙逊建议清疴男扮女装,清疴甚以貌美为傲,极力抗议,却拗不过龙逊的跋扈横蛮,终于心不甘情不愿的穿上了一袭男性袍裾,搭配一柄铃兰褶扇,再将云髻拆开,束成冠状。往铜镜前一站,这个人已旧貌换新颜,活生生一翩翩俏郎君。
清疴拉过龙逊,在镜子里对比:“从前我就说你不过如此,现下给我这么一站,委实平平无奇。”
龙逊不以为然:“还行,这模样勉强能抵本太子五成。”
因需节省时间,两人选择低调出游,龙逊托着清疴,轻飘飘的翻跃宫墙,纵身而出。同行的还有他的皇弟,三王爷龙宜。
关于龙宜,清疴知之寥寥。龙逊互相引荐时她便不怎么感冒,那油腻猥琐的三角眼看着厌恶而瘆人,而她心情比较低落,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始终保持距离。
顾名思义,醉春风就是富豪贵胄们逛窑子之地。龙逊乃此道高手,且是高手中的辣手,辣手中的极品。他亦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老马识途。
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着老鸨拥了上来,七手八脚的去挽龙逊兄弟的手臂,将清疴撇在一旁。
一番调风弄月污言秽语过去,白白胖胖的老鸨也注意到清疴,问她是谁。
龙逊三言两语编了套身份胡诌过去,诸人你推我搡的上了楼。
那老鸨大献殷勤,说今日是某某花魁几年度的纪念日,广撒宴席,所有捧场嘉宾免费吃喝,以竞价方式陪宿,价高者得与她春宵一度。
看似折扣优惠,其实捞钱敛财。
清疴对这花魁意兴阑珊,也不再理会龙逊兄弟,径直挤出演舞厅,蹑手蹑脚的往后院摸去。
顺手从菜桌上捎了一壶女儿红,依循记忆中的门路,拐入一间装帧精致却灰尘噗噗的厢房,悄悄往里面张望,能看见蛛丝绕椽,东垂西挂,显是无人居住。
她前后瞄了几眼,无人,推门而入。
室内陈设一如既往,可房中充盈着萧索与凄凉。她轻轻抚摸那些桌椅板凳,一张张一件件,像是倒数回忆。可再如何缅怀,也改变不了物是人非。
忽然吱嘎一声,有人进屋。
清疴吓了一跳,还没回头,龙逊的声音已飘进耳朵。
“你偷偷摸摸的来这里做什么有啥秘密不方便给本太子知道么?”
清疴要回头的动作在半途停止,一开口,不知不觉喉头已哽咽:“这里是我姐姐以前住的地方。”
有刹那的沉寂,龙逊惊讶:“这么狼藉的地方也有人住你姐姐是醉春风的哪位姑娘,不晓得我有没有见过。”
清疴在心里冷笑,你当然见过!嘴上却撒谎:“她死了很久啦,你应该没见过。”
又是死寂般的沉默,安静到可以明晰听见两个人咚咚咚的心跳。
“抱歉,我……”
“不关你的事。”清疴打断他的自责。“是我自己多愁善感,这么些年了,一直自欺欺人的以为她并未离开。”
龙逊忍不住好奇:“你姐姐怎样去世的”
清疴面向阴影,将表情掩盖起来,揣摩了半晌,才娓娓道来:“我们姐妹父母双亡,是养父以贩卖药材为生,含辛茹苦将我们带大的,后来他因出外采药深入丛林,葬身与恶狼之口。姐姐舞技超群,为了糊口,不惜投身青楼卖艺。她容貌卓绝,也是万中挑一,某日夜里。她正要回房,却在半途给一名醉鬼疯疯癫癫的拖进客房。她想开口呼叫,却被捂住口鼻,便晕了过去。待她次日醒转,那个男人已不知去向,后来跟老鸨打听,得知对方来自皇宫,她知道惹不起,为了我,放弃了寻访。再过月余,大夫诊出她有了身孕,街坊邻居都知道她未成亲,顾及腹中胎儿与自己的名声,想方设法要进宫去,可最终无果。她无可奈何,在宫门前与巡逻将军死缠烂打,终于给他们乱刀分尸……”
她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云淡风轻,语气平缓,可龙逊分明听到她在咬牙切齿。
“我一定会让那个玷污了之后又抛弃她母子的男人付出代价,我要他用生命来偿还!”
她将脸挪出黑暗区,紧攥拳头,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
“即便万劫不复!”
龙逊蹙眉,这几日相处,他见到的,都是活泼而开朗,我行我素没心没肺的清疴。而此时此刻,任性尤在,可忽然变得那么陌生,那从她秋水凝眸的瞳孔里释放的坚毅与果断以及狠厉,让他打了个寒噤,毛骨悚然。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么?既然在皇宫之中,只需稍有蛛丝马迹,我便替你揪他出来。”
清疴从怀中掏出之前偷来的那瓶酒,就着壶嘴灌了一口,递到龙逊胸前:“今日第一次吐露心事,轻松了许多,陪我一醉解千愁,不眠不休。”
龙逊瞅了罐子一眼,接过来小抿一啜:“这酒性烈,不是佳品,咱们上楼去喝个痛快。”
“你要看花魁姑娘跳舞就去吧,我一个喝也不打紧。”清疴甩开他挽过来的手。
龙逊忍俊不禁:“这你也能误会,果然是小女人心思,没想到你不仅会喝酒,还喜欢喝没来由的干醋。”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在这里喝怎么了?”
“此处肮脏,本太子岂能受这等委屈,只有最上等的客房,方才配我尊贵的身份。”
醉春风不愧荣居全城第一楼之位,不仅姑娘个个惊世骇俗,就连酒水亦独具特色,比起皇宫中的美酿别有韵味,直将清疴喝得烂醉如泥。最后还是龙逊将她抗回榻上,细心的拈好被褥,掩上门帘下楼。
宫中早赐缓解游离幻想症发病频率的药物,清疴出门之前已经服食,这一觉虽然头晕目眩,却睡得安稳踏实,无之前的怪梦缠身。
不过,幻境里的想象消除,现实里的噩梦转瞬即至。
她被一股凉嗖嗖的冷意刺醒,睁开眼睛,一张扩大了无数倍的脸近在眉睫,脸上肥油乱颤,嘟起臃肿滑腻的嘴唇。
清疴发出恐惧的尖叫,忙不迭的伸手推拒,连双脚也用上力气,使劲猛替。但龙宜皮糙肉厚,仿佛没有知觉,并未吃痛。
眼见那张脸越来越近,清疴高声威胁:“王爷请自重,不要吓唬小女,若给太子殿下知晓,那可就麻烦了!”
龙宜嘿嘿两声:“美人儿,本王老早便看上你了,只是龙逊这小子碍手碍脚,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说着又开始僭越。
清疴垂死挣扎,但她一个花瓶,怎么掰得开对方几百斤的庞大身躯顿时,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想起姐姐清陆的遭遇,心理只有一个声音,我要重蹈姐姐的覆辙了吗?难道命中注定我们都要死在皇帝的儿子手中公平吗?
她潸然泪下。
上天终究还是垂怜她的,清疴自怨自艾中,感觉压在身上的重量一轻,龙宜的衣领被人揪起,跟着整个人被拽了出去,重重的摔在桌旁,仰天跌倒,一时爬不起来。
龙逊气喘吁吁的替清疴裹好外衣,将她打横抱起。走到门口,他朝地上兀自挣扎的龙宜说:“今天的事,我会一五一十尽数上表父皇,三弟,你好自为之。”
如来时一般,两个人沿原路回宫。清疴蜷缩在龙逊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链一样,汹涌的冲出眼眶。她不愿去想,如果龙逊再晚来一刻,后面那令人作呕的画面。
龙逊不住口的安慰,他心里也五味杂陈,像今天这种事,对于他们这种手握大权之人来说,实在家常便饭。但自己在看见那样的场景,居然会怒火中烧,不顾一切的同龙宜撕破脸皮,如此冲动又莽撞,可从来不是他的作派。
而今天,是神魂颠倒了么。
他从来不知道,一向被女人伺候惯了的他,居然也会有反其道而行之,去伺候女人的一天,并且还是一个无名小婢,更没有半分心浮气躁,还隐约有些窃喜。至于原因,却摸不着头脑。
他之前本意是要清疴赎罪,可赎着赎着,没赎到点也就罢了,反而得寸进尺,越欠越多。
他抚摸沉睡中的清疴白皙的脸颊,怎么看怎么好看,总挪不开眼睛,一个于他而言荒谬且荒诞的念头浮现脑海。
“唉,你这性子倒是跟御花园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孔雀有的一拼,既大胆又娇弱,本太子可真有点喜欢你了呢。”
自此,他便不客气的给清疴起了个绰号——小孔。
已吩咐下去,所有朝阳殿中的侍卫宫女姬妾,见到她都必须亲切的唤她小孔。
清疴瞠目结舌,委实意外,不胜惊喜。
她跑去质问龙逊,小孔是什么意思?
龙逊杵着下颚思考,吊了好半晌,很欠抽的来了句,本太子的秘幸,不需要你过问。
惹得清疴火冒三丈,什么叫他的秘幸,被绰号的是她好不好?
但事已至此,抗议无效。
接下来的时光里,清疴忙得不亦乐乎。
因她与龙逊平素的言谈举止在这法度森严,尊卑有序的皇宫中实在太过抢眼。不出两天,流言蜚语便无处不在。
各宫各部的杂事宫女宦官们源源不断的上门闲磕,要一探究竟。清疴堆起笑容招待,防不胜防,只千篇一律的回答自己乃太子殿下结交的酒水知己。而那些对她恨之入骨的姬妾们也因龙逊的命令不敢光明正大的找她麻烦,只在背地里同流合污密谋伎俩。
短时间内,她用不着担惊受怕。
但烦恼却与日俱增。
龙逊这家伙平素沉迷声色,可自她入住朝阳殿,便摈弃从前寻花问柳的纨绔勾当,不再流连妓院。
不要以为他痛改前非,而是将目标转移到了清疴身上,即便每日帮着父皇处理国务,但无论如何日理万机,总能抽出闲暇来与她嬉皮笑脸,却又非对待其她女人那样搔首弄姿,一直没侵犯隐私,颇与众不同。
清疴被他这样的态度弄得很不自在,他既不出格,也不释放她离开,意图诡异。但偶尔的亲怜蜜爱,温柔与关怀,总是令她如坐针毡。
她有些迷惘,当初接近他的初衷与决心是否因为这些表面现象而改变了呢。
答案是否定的,她曾那么信誓旦旦,那是一辈子的无法忘怀的誓言,以及恨。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得更快。清疴感慨,坐在凉亭围栏上往湖中抛鱼饵,五彩斑斓的锦鲤在她脚下三五成群。
她望向深邃碧绿的湖面,似自言自语:“为什么我会有一点于心不忍,还有一点后悔呢?想放弃,可是现实不允许。”
没头没脑的两句,也没有人回答。
她呆坐良久,直至夕阳西落,夜幕缓缓笼罩大地,才揉了揉脚,跳下栏杆,端着空盘子出亭。
弯弯曲曲的青石小道十分模糊,经过一出僻静的巷子,清疴被一束强烈到极致的银光刺痛眼膜。
下意识的闭眼,光芒稍纵即逝,再睁开时,一柄明晃晃闪烁着寒意的长剑便递到了面前,直抵咽喉。
她反应够快,抓起路边扫帚往那剑上砸去。
嚓的一声,扫帚断为两截,但那剑刃破空的速度也缓了一分。
清疴撒腿就跑,边跑边大喊救命,心里开始揣测对方来头。
猛听身后一声冷喝,跟着是乒乒乓乓的兵刃撞击之声。
清疴顿步回头,月光下只见龙逊手舞长剑,翩若惊鸿般与一名黑衣蒙面人剧斗方酣。瞧那架势,迅捷而灵敏,似乎大占上风。她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观战。但还没看得少许,龙逊惊惶的声音忽然响起:“小心身后,快跑!”
清疴头脑心思都很灵活,无需揣摩,已知自己背后埋伏了敌人。回头一觑,吓得花容失色,险些尖叫出口。
一把月辉烁烁的鬼头刀距离她脑后已不逾尺,只要稍入,便将她一颗脑袋劈成两半。而现在,锋利的刀尖正直勾勾的指着她面门。
她脸颊霎无血色,呆若木鸡。
蒙面人举起刀柄,兜头就砍。
这次清疴连尖叫也嚎不出来了,窒息的刀刃在她瞳孔里越趋放大。心里的恐惧臻到极致,她绝望的闭上眼睛。耳畔乍然一噗,是血肉被刺破的声音。
但臆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有温热浓稠的液体溅上皮肤,滴落在群裾之上,还有人发出沉重的闷哼。
睁眼,清疴的神经绷了起来,原本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变成了煞白。
不知何时,龙逊挡在了她前面,他来不及化解敌人攻击,却用身体替她挨了一记。
鬼头刀深深嵌入胸口,殷红的鲜血奔泄而出,像决堤的江河,像那冰凉的剑。而此刻,龙逊的呼吸已微不可闻,脸色苍白得无与伦比,手臂以剑杵地强撑着让身体不倒,摇摇欲坠。他的目光很涣散,却喃喃的突出了一串字。
惊慌失措中,清疴还是听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他说,不要管我,快跑。
他还说,原来我是这样轻率的一个人,原来我也会拿出真心去爱一个女人,原来我也想为一个人死。
他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然后终于精疲力竭,不省人事。
像是突然被五雷轰顶,清疴大脑一阵轰鸣,身边的一切危机统统自动遁去。
他一定是骗人,他花言巧语,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她在心里这样自欺欺人。
可此时此刻,他命在旦夕,何必呢
何必呢?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清疴却扪心自问了很久。像是在问自己,又似乎不是。
他们终究命不该绝,巡逻的侍卫听到动静,执起枪矛奔来察探。两名黑衣人行动诡秘,见行刺败露,来不及取龙逊性命便溜之大吉,窜入黑暗之中,再无踪迹。
皇宫中进了刺客,这无疑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顷刻间引发轩然大波,一时三刻闹得人尽皆知。清疴有惊无险,安然无恙,但龙逊心窝遭那一刀,伤及要害,情况已十分危怠。太医也没把握能保他性命,一切尽力而为,听天由命。但皇上怒发冲冠,提起他的胳膊恶狠狠的警告,治不好太子,要你这老家伙陪葬!查,掘地三尺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