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皇宫躁动起来。
清疴被刑部揪去审了一番,因有御林军目睹为证,她也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掌刑司问了几句,便放她离开。
她蹲在龙逊房前,里面传出宫女与太医忙得焦头烂额的声音。她想进去,可太医龇牙咧嘴的对她怒喝,耽误了抢救太子的时辰,当心人头不保!
她望向窗外隐在云层之外明明灭灭的月华,双手合十,想祈祷,可无从诉起。
时至今日,她还有资格为他祈福吗?她来这里的初衷是什么,不就是想方设法要他死吗?如今目的达到了,可心里为什么会觉得空空荡荡,像是失去了什么她明明应该兴奋的,应该告慰姐姐在天之灵的。沉淀这么多年的恨,都到哪里去了?
第17章 第十七章
黑夜漫漫,仿佛世界失去了阳光,永远不再天亮。
清疴一直蹲在门口,犹如泥塑木雕。
房门吱嘎一声被拉开,太医大汗淋漓的踱步而出,他对清疴说,万幸,得天皇保佑,太子终于无碍,你进去吧,他说要见你。
清疴有一瞬间的愣神,眼神由迷惑转为震撼,再到惊喜,握住老太医的手腕,说了无数声谢谢。垂首的刹那,眼角模糊,冰凉的液体没入发梢。她伸手去蘸,是冷却的眼泪。
屏退所有宫女,待屋中只余两个人,龙逊猛地将清疴箍在怀里,搂得很紧,如同一松手她便会不翼而飞。
他的身体在战栗,望着清疴泪眼朦胧的眸子,逐字逐句:“咱们的契约作废,我不要你赎罪了,我只要你。”
他身上刚包扎了绢帛,上面还在微微渗血,那一刀刺得有多深,可想而知,但他视若无睹,双眼含情脉脉的凝视清疴,目光深邃得如同要看进她心里去。
“我爱你!”
他言之凿凿,郑重其事。
清疴心情烦闷,不想纠结这个话题,以追寻凶手的借口将其岔开。
龙逊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呵,还能有谁,上次在醉春风得罪了他,他这人睚眦必报,当然怀恨在心了,他知道我在乎你,遂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杀我。
清疴知道那个他自然指的是龙宜,追本溯源,居然是她害了他。
龙逊摇头:“我跟他明争暗斗许多年,上次我在父皇面前参了他一本,这次给他逮着机会,自欲置我于死地。我死了之后,他便会向另外三位皇弟动手,如此日后便无人与他争夺帝位。即使没有你,他也会利用其他手段,所以你无需自责。”
清疴仍在抽泣。
他轻拍她发髻,柔声细语:“本太子认识的小孔是从来不哭鼻子的,都说笑靥如花,如果不笑,可就是残花败柳,不漂亮喽。”
清疴擎起拳头,却顾及他重伤在身,复又缓缓放下,抚摸他的胸膛,嗔怪:“谁要你英雄救美了,哼,你没来多管闲事,我不见得便给他们砍死了,现在你差点送命,满意了吧,搞得我现在还要不嫌麻烦的伺候你。”
“你原本便是来伺候我的,何况皇宫中可不缺人。”言外之意就是愿打愿挨。
“可是你强出头就不考虑后果,万一……”
“那样也好,至少你会一辈子记住我。”龙逊半认真半揶揄。
“你死了不要紧,却会连累我陪你一起送命。我青春年华,风光无限,岂能浪费在你身上。”
一夜无眠。
这场风波持续了三天,皇上派人彻查,也不知内情,最终结果是一无所获,幕后凶手究竟是谁,也没有任何人知悉。有些人暗自揣测,心中隐隐可解,不过都选择三缄其口,保持沉默。
清疴便是其一,龙逊告诉她,光明正大的决战无济于事,龙宜攻于心计,既然敢出手,自然早有预谋。上次他就没能成功将其扳倒,寻常法子也只是瞎折腾。
他还一本正经的告诉她,你一定要等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清疴忽然敛起笑容,语气很冷,不稀罕。
说完,她起身离开。
龙逊在身后喊,喂,小孔,我又哪里招惹你了,我说错什么话了?
清疴关门的动作一顿,表情仍然还冷:“不要轻易给任何人许诺,也不要给予了人家希望再无情的让她绝望,你是太子,可以不当回事,但是被你承诺的人做不到。”顿了顿,续道:“我也做不到。”
龙逊被她的煞有介事弄得莫名其妙,摸着头回忆了半晌,大声说:“我承诺过你的,什么没做到?你为什么又不相信我?是因为那个所谓的赎罪吗?或者说,你压根就不喜欢我,把我的感情当成玩味”
清疴咬了咬唇:“你确实没有辜负我,可你没有资格谈感情。”说完,头也不回的摔门离去,连背影也没有留下。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龙逊孤零零一个人。
这次交流,似商榷而非商榷,倒像是一场剑拔弩张的争吵。
当天,清疴就与太医上表,领取了数剂药物,便出了皇宫。那太医很有耐心,对所有病患一视同仁,并没有因她与龙逊关系密切而挽留,只谆谆告诫了一番需要注意的事项。
回到自己家里,一切如梦似幻,仿佛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她一如既往地上山采药,拿到集市上贩卖,她很懂美容养颜之法,密制的玉肌膏销量非常火爆,而且价位优惠,深受年轻少女喜爱,几乎供不应求。而她停售的这一段时间,促使很多顾客欲购不得,摊位重新铺张,钱币流水般哗啦啦的入账,赚得不亦乐乎。
临走时,她没有从皇宫取走一分半文,她想与他撇清关联,八竿子打不着的那种距离,可有些东西告诉她,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有几个能谈心的知心朋友,也是她的客户,日常购买批量药材,都是嗜酒如命的姑娘。
她约在家里,打算将心事一吐为快。
她心中的秘密,姐妹们其实或多或少都晓得,只是她们都不以为然,异口同声的劝解:死者以逝,你不要活在仇恨中,那些缠绕在胸腔的执念没有意义,你姐姐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为了仇恨陪葬了青春。
可就是那次对龙逊说的,她做不到。
有些东西,在生命里根深蒂固,被时光捆绑,无法解脱。
生平第一次,她喝得烂醉如泥,天旋地转的趴在饭桌上,那游离幻想症又犯了。睁眼闭眼,全世界都是他的影子,龙逊的影子。
梦中的男人早已清晰,真真切切呈现在眼前的,就是他。
他朝她伸出手,温柔的笑,来,我带你去寻找幸福。
兜兜转转一圈下来,他说,你只是还没领悟到而已。
这些年,她乱七八糟做许多诸如此类的梦,各种场景对话都有,遇见龙逊之前,几乎都看不清脸。后来脸庞清晰了,来来回回就只做这一个梦。
这是她心中唯一一个对任何人都保持隐瞒的曼妙心事。
可有什么意义呢?
她想,酒是个好东西,就一直喝,醉生梦死。
她的酒瘾是在姐姐去世那年患上的,她一直不相信她走了,就用辛辣的液体麻痹自己。
如今喝在嘴里,味道却是无尽的苦涩。
一壶叠一壶,她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壶,身边万籁俱消,世界是死一般的沉寂。
咦?怎么又梦见他了?
清疴看见龙逊从黑暗中走来,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她细数,悲恸,失望,无奈,哀默,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梦呓:“太子殿下,你又跑到我梦里来干什么,我不欢迎你啦。”嘴上这样说,右手却环上他的腰,眼泪汹涌而掉。“你知道吗?当你说你爱我的时候,我就打算放弃啦,她们说的对,报仇雪恨什么的,都是执念,都没有意义。”
龙逊瞪大眼睛:“怎么喝成这番模样?还说醉话。你在平时在家里就是这个样子么?”
清疴摇头晃脑:“非也,我可是个如假包换的淑女。”
打了两个酒嗝,然后便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意料之中,仍处梦魇中。
梦醒时分,梦外朦胧。
她被一股热流唤醒,是用绿豆熬制的醒酒汤,味道强差人意,但效果颇佳。她一觉醒来,头脑的晕眩与刺痛得以缓解。
龙逊坐在榻边,单手抚额,正在打盹浅寐,右手还端着一个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汤汁。
清疴下意识的去瞅他眼角,那里原本晶莹剔透的肌肤微微泛起一股诡异的黑色。
她猜测,应该已经产生作用了吧。
计谋得售,她明明应该高兴的,可心里怅然若失,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她忽然觉得,人为什么要活着,以前支持她活下来的动力是仇恨,而如今那些过往即将冰消瓦解,那么她是不是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呢?
很多人都心照不宣,他们清楚人活着就是为了等待死亡,可他们宁愿死于非命,也不想自寻了断,这是为什么?怕死还是怕痛?亦或缺少了一份任由生命流失的勇气
被褥摩挲,龙逊睡眼惺忪的睁眼,抬眸,目光灼灼的盯着清疴,脸上悲喜交加,开口第一句话不是指责不是怨怼不是义愤填膺,而是怜惜。
“喝这么多酒,对身体不好,以后戒了吧,别让我担心。”
“你怎么来了?”清疴努力无视他的深情款款。
他叹了口气:“因为我想你。”
“是么?太医检验出结果了吧,如果你是来质问我的,这一趟白来了。”
他沉默了一刻,放下瓷碗,到底问了出来:“原来真的是你,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不辞而别?”
他一字一句,胸膛随着语气的高亢开始起伏,每说一句,便激动一分,到最后近乎怒吼。
清疴下唇已经咬破,血液顺着唇角渗出,手指紧拽被褥,藏在胸腔里滔天的恨在顷刻间奔溃而泄:“为什么?亏得你有脸问,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姐姐的死因吧。”她圆睁双目,仿佛怒火即将喷涌,指着龙逊鼻间,劈头盖脸就是一个耳廓子。“就是因为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衣冠禽兽,你玷污她的清白,让她怀孕,最后还抛弃她不管不顾,任由她惨死宫墙之下,你知道未婚先孕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怎样的耻辱,你知道天人永隔有多么绝望!”
她歇斯底里。
龙逊瞠目结舌,张了张嘴试图辩解,却哑口无言。
蓦然回首,那一年,他第一次踏足醉春风,喝得酩酊大醉,之后遇见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他已想不起来,睁开双目的第一眼,是在朝阳殿自己的寝室中。
宿醉中的南柯一梦,他从未记得。
此时此刻,面对清疴尖锐暴戾的斥责,没有任何证据,但他相信那时曾经发生过,无可扭转的事实。当初他还保证说要替她揪出那个罪魁祸首,原来竟然是自己。
但他仍不甘心,他高傲而骄傲,有自己的尊严,他蹙眉冲她低嚎,抑郁在心底深处的肺腑之言,经不住冲动,脱口而出:“所以,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就是为了让我给清潋偿命你知道我身边那些女人擅于奉承,你亦了解我的脾性,你更清楚父皇开库义诊的目的,所以你假装身患游离幻想症混进皇宫。你知道我占有欲很强,越得不到的东西越要想方设法弄到手,你第一次见我就佯作矫情,讹意排斥,恶言相向,就是以退为进的手段。真高明啊你,比那龙宜可强百倍啦,我甘拜下风。”
他不知道,有一天自己会与一个女人大吵大闹,什么素质涵养,统拢抛到九霄云外。
至于游离幻想症,此乃一种旷世罕见的疾病,无药可治。它的症状诡异无比,患者便如清疴形容那般,随时随地皆可发作,发病时神魂颠倒,胡思乱想,状若蜃楼梦魇,如长久,则患者最终神经爆裂而亡。唯一的解救之策,便是觅到同病相怜之人,且必须性别有异,需要具备的特征便是他们均身患此疾,同住屋檐或寒窗十年,这病即可不药而愈。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此法有弊,用这个策略治病,只能二保一,且固定男活女亡,男方康复之日,便是女方七窍僵毙之时。
清疴胸腔随着他的咆哮阵阵抽搐,她想说,不是的,展现在他面前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她,都是骨子里最真实的她,她怀揣着居心叵测而来,却从未如此矫揉造作。与他朝夕相处的这段时光,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他而起。为他流过泪,为他一颦一笑。
可清潋死时血肉模糊,死不瞑目的惨状立即魔咒般映入她的脑海,她强忍身体里的痛楚,决绝而奔溃的嚎啕:“不错,我就是恨你,恨你害死了我姐姐,因为你,我失去了生命中相依为命最重要的人。你这种人丧心病狂,只知道玩女人,还口口声声说爱我,呸!你也配谈情说爱哼,你老子毫无预兆的举办什么义诊,什么施贫济困,他不过是见自己的宝贝储君命在旦夕,若名正言顺的搜捕身患游离幻想症者给太子治病,未免有损皇家道德,也失了民心,所以才另辟蹊径。好吧,你们既然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刚好抓到这个机会,顺水推舟送到你面前。是啊,我每次劝你陪我喝酒,都是在一点一滴的催你的命。太医是不是束手无策呀?呵呵,你大概不晓得吧,因我父亲舐尝百草之故,身体里蓄满毒质,我一出生血液中与便是生俱来的慢性剧毒。你位高权重,一日三餐都用银针检验,我无隙可乘,嘿嘿,可那又怎样,你还不是要死在我手里!这叫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是你欠我李家的债,你不肯偿还,我便亲自上门去讨,怎么样?等待死亡降临的感觉爽不爽很刺激对不对?你不是一向最喜刺激的么?”
她的话何等恶毒,字里行间全部是恨,龙逊眼角酸涩。那日清疴走后,他急切的出门外寻,结果刚下榻便一头栽倒,太医一诊,居然身中剧毒,性命垂危,因中的是慢性剧毒,初时并无异状,一旦身体有差,便再也无力回天。
他知道始作俑者是清疴,可当时却不明她何以如此,他一腔热忱,满心痴慕,换来的却是命不久矣的噩耗。他爱恨交织,所以夜闯民宅,盼以解忧。而此刻烦忧已解,却将他们逼上了绝境。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便已经不死不休。
而现在,只是捅破了那层隔离纸。
他双手掩面,原来归根结底,都是自作自受。良久,他扳过她的肩头,直直望进她眼睛里,问:“自始至终,你有爱过我吗?一点点也好。”
他眼神里满目期待。
你爱过我吗?
爱过我吗?
梦呓一般,在清疴心里悠悠荡漾。她有爱过他吗?他们之间,相见争如不见,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仇深似海,能谈得上爱吗?
“你不配!”
依旧是冰冷的两个字,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