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配。他松开手,忽然笑了,哈哈大笑,自嘲的,嗓子放得很高,最后笑得喉咙嘶哑,眼泪飙溅。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
他像一株枯萎的铃兰,双膝弯曲,身体软软的倒下,有血液从他嘴角渗出,而胸口的血,更多,那里还插着一柄匕首,刀柄没入了血肉。
“不要!”
是谁在歇斯底里的尖叫,那么悲恸,如此凄厉。
清疴一步抢过去抱住他身子,想扶着他站起来,可身体的站直阻止不了生命的流逝。
他苍白的面容依旧英俊,可再也不复昔日的光彩,他笑着将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声音颤抖:“这样够了么?我只要一条命,亏欠你们的,也只能用它来还,你还恨我吗?”
清疴痛哭流涕,拼命摇头,嗓子哽咽:“你给我撑住了,我去找太医。”说着往榻边靠拢。
可下一刻,他双腿一软,连带着两个人一齐跌了下去。
他想摇头可身体里已经提供不了力气,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如缘起初见时那么好看:“你告诉我,这样做,你还恨我吗?关于清潋的死,我真的不知道。”
“去你娘的恨,去你娘的不知道,你说这么多干什么,我早相信你了。”在他将匕首插进身体里的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错了,这世上有很多意外以及巧合。或许清潋死时我已知道答案,只是那时她不愿清醒,她麻痹自己,她自欺欺人,她觉得仇恨可以让她坚强的活下去。
忽然想到刚才那个问题,他问她爱他吗?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对他即将离她而去的战栗。
脑子浮光掠影的过滤他们相识以来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初见时她在人堆里挥舞霓虹跳撩絮舞,他从桃花林深处天使般缓步而来的一瞬间。
被疼痛折磨得睁不开眼,龙逊死命坚持,说出了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段话:“你知道吗,游离幻想症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相思成疾,其实两个人在一起是可以有美满结局的,只要我们爱上对方,都能好好的活下去,这就叫心灵相契。可你就是个骗子,你根本没患这个病,你从头到尾一直都在骗我,现在肯定也一样。但即便如此,我依然爱你。我不后悔,一点都不,不后悔……”
他的手无力的垂落,时间似乎停顿了一刻。
怀中的身体渐趋冰凉,她遏止眼泪的滂沱,停止抽噎,平静了,喃喃自语。
“你不是问我爱你吗我之前的回答模棱两可,现在再重新回答你一遍,你还是不配,哪有爱别人还丢下别人一走了之的,我就是爱你,所以,我决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你一起去。”
她从他身体里拔出尖刀,上面染满他殷红的血迹。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骗子,从我制造巧遇开始,后面的一切,都是我精心布置的局,即便是刚才,我也骗了你。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也患了相思成疾,那不是我编造的谎言,是真真切切的事实。不能好好的活下去,这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死。”
她倒数这段时光里的所有回忆,将他的影子放在脑海里,她要记住他,铭刻在心。
然后是利刃插入身体的声音。
她紧紧将他圈在怀里。
这样也很好啊,想说的话都说了,没有遗憾。
如此成为一滩融在一堆的脓血飞灰,没有谁会离开谁,亦没有谁亏欠谁。
命运,到此为止。
血一直流。
第18章 第十八章
等待是世上最曼妙的一桩事,过程中,有稀稀碎碎的期盼,有欲眼望穿的悲观,有踊跃,有希冀,有绝望。那些守着回忆过日子,矢志不渝的人,固执的以为心中的梦想并非幻想,在被遗弃的阴暗角落,对远去的人念念不忘。
这里是天涯海角的世界尽头,我站在绝岭峭壁的顶端,看苍穹九重天的云卷云舒,看四海八荒海枯石烂。
我不知道在这里呆立了多久,百年,千年,万年,具体是什么时候抵达这里的,我大脑麻木,想不起来。昔日那些肝肠寸断的记忆还铭刻骨髓,而时间的荏苒与流逝,似乎已经没有意义。
丘篱经常来这里看我,我一向选择无视,他说什么也听耳不闻。可他一腔耐心,不厌其烦的唠叨。但我置之不理的态度还是将他惹怒,最后他气愤填膺的冲我咆哮:“你够了,他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要你这样孜孜不倦的等他。三万年的岁月,还不能磨灭他在你心中的影子吗?你为了他枯等这么多年,我也在你身边守候了这么多年,可你依然对我爱答不理,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你告诉我,我一定改头换面,比他做得更好!难道我还不及一个灰飞烟灭的死人!”
他语气似狼嚎虎嚣,尖锐而刻薄,明明是风度翩翩的俏郎君,却给我激得如同泼妇骂街,我不胜唏嘘兼愧疚。
萧飒的罡风拂动袍裾,寂静而凄凉,我抑制住心里窒息般的钝痛,泫然欲泣的对他说:“你什么都好,哪里都比他强,可是你不懂,他在我心里是怎样的存在,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执念。一旦被它缠绕上了,这辈子就无法摆脱,结果要么美满幸福,要么万劫不复。”
丘篱捏起拳头,又松开,将脸别到一旁,声音里有哽咽:“我身临其境,怎么会不懂,没有人比我更懂了。”
我依然不去瞅他,捋起鬓角被风吹乱的长发:“那么推己及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是啊,他有什么好呢,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可我就是无法忘记,我曾经以为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后来你颠覆了我的观点,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再优秀,你也不是他。”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许多形形色色的过客,相濡以沫的也会有很多,而刻骨铭心的只有一个。
丘篱蹲下身,脚下祥云随着他跌宕的心情而起伏不定:“可是他已经死了,已经魂飞魄散了。”
“他说过会回来的,他从来没骗过我。虽然遥遥无期,但是无关紧要,我有足够的时间。他离开多久,我便等多久,他不回来,我便不走,直至重逢为止。”
或许是再一次见我一意孤行,他不再试图劝解,唉声叹气的驾着祥云离开。
丘篱口中的他指的是阿暖,因为恋慕我的缘故,他每次提到他都要打翻醋缸,有一定程度的咬牙,令我啼笑皆非又不自禁感动愧疚。
这世上,他是第二个无条件对我推心置腹的人,他将大好前程耗损在我身上,可命中注定一场空。他的好,我无以为报,唯一能给予的,除了发自肺腑的感激,就只能是抱歉,对不起。
只因为,他不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位,他遇见我比阿暖晚了这么多年。
四海八荒有一种命格唤孤辰杀,是旷古绝世的存在,万万年难得一见,可偏偏倒霉催的降在了我身上。因为此命格作祟,我从小颠沛流离,有父有母,可他们都对我恨之入骨,每逢生辰,村子里的父老乡亲都会莫名其妙的死一大把,这全是因为我身上命格散发出去的尸气才导致的结果,一开始无人晓得,后来大家循着规律,顺藤摸瓜,揪住了我这罪魁祸首。一个个骂我天煞孤星,扫帚星,种种不堪的污言秽语统统砸在我身上,还堆起草架要火焚了我。
没有谁能体会我那一刻的绝望,爹娘就站在我前方,可他们无动于衷,无论我怎样恳求,他们只是不理。我拼命的挣扎,喊痛,得到的是父老乡亲恶毒的咒骂,他们骂我死有余辜,活该!
我即将被烧得尸骨无存之时,命格突然发作,诸村民接二连三的暴毙,他们害怕,一哄而散,我也因一场从天而降的雷阵雨获救。
我不敢再回村子,一个人背井离乡,走了很远。
那是一段每天以泪洗面的时光,乞讨,偷盗,甚至饿极了去抢结果被揍得遍体鳞伤,整日里为了果腹忧心忡忡,几乎萌生了自杀的念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最终放弃,如此艰难困苦的境遇,我居然破天荒的活了下来。
十三岁那年,我时来运转,遇见了师傅,正式踏入修仙旅程。记得当时我痛哭流涕的对他磕头行拜师礼之际,对未来富丽堂皇与长生不老的憧憬与向往,何等辉煌
可现实到底是残酷的,孤辰杀命格也非浪得虚名,我的人生路注定坎坷而崎岖,不可能一帆风顺。
师傅膝下两女一子,均是嫡出,俩师妹也就罢了,平素只是给师母宠溺惯了,娇纵横蛮,兼之我是凡人,他们这些得天独厚的神仙自然轻蔑鄙夷,当初颠沛流离的两年,我练就了一身忍气吞声的好本领。但大师兄委实欺人太甚,在师傅师母面前,一副谦谦君子,礼贤承欢的形容,背地里却见色起意,知道我肉躯凡胎无法抗御,拐了我就动手动脚。
其实我并非什么美人,容貌甚至可以说丑得无与伦比。我脸上各有横竖四条痂痕,这是先天性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四条疤痕组成一个‘井’字,将我原本倾国倾城的容颜毁得一塌糊涂。
但这丝毫阻止不了他的□□,不过途中一个巧合给师母撞见未能得逞,可他们三兄妹狼狈为奸,说我对大师兄图谋不轨等云云,总之所有罪责都一股脑儿卸得干干净净,全部推在我身上。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彼时我人微言轻,自然百口莫辩。
于是乎,师傅便以无法替我化解孤辰杀而丹杵宗专研医理一定药到病除为由将我送去了丹杵宗。
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好,还说前世我们也有不浅的渊源,我能说什么,只得在心里嗤之以鼻。没办法,寄人篱下,除了任劳任怨,再无其他选择的余地。
彼时我对他们的决定一百个吐槽,而当后来遇见了阿暖,我才由衷感谢他们的深情厚谊。
如果没有这桩冤案,那么我这辈子将是另一种人生。
在丹杵宗,我的遭遇更惨不忍睹,这修仙大教总对外宣称自诩名门正派。名门是对的,毕竟规模与势力做不了假,但教中弟子的行为举止,那可就欺世盗名了。
那些个假道学得悉我来历,不但不设法扶危济困,反而恶向胆边生,要拿我炼丹。
教中弟子良莠不齐,不过那些长老掌门却个个宝象庄严。诸弟子不敢轻举妄动,暗中聚会行施诡计。万幸,叫我无意间窃听到他们的密谋,直吓得魂飞天外。我在心底发誓,若我有朝一日有了本事,我要四海八荒的神仙个个死无全尸!
但抱负归抱负,当时我手无缚鸡之力,也不相信那些长老是好人,唯一的保命法子便是走为上计。
我连滚带爬逃进后山禁地,心想门规里强调弟子不许靠近那处,多半安全。不料他们肆无忌惮,仍穷追不舍。我慌不择路,奔入禁地深处。
丛林的尽头,是一片冰天雪地,是我与阿暖缘起的开始,是我亡命天涯的结束。
记得当我目睹那壮观而唯美的画面时,心里的震撼,无可比拟。
阿暖站在寒冰的中央,笑靥如花的朝我招手。
我从未见过那样和蔼温暖的笑容,仿佛连那片广袤无垠的冰海也为之消融。
不过,彼时我少见多怪,他绝美容颜与微笑带给我的惊诧褪去后,我看见他下半身血红夺目的蛇尾在雪花中弯曲蠕动,当场就懵了。
丹杵宗弟子的追捕紧随其后,为了逃避被投炉炼丹的命运,我一咬牙,心想,哪怕被大蟒蛇生吞活剥也强过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便从万丈深渊跳下那片冰海。
如今再回首,彼时的想法与决心委实唏嘘。
阿暖是头怪兽,且还是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怪兽,他自然没吃了我,而是在我即将摔得尸骨无存之时很绅士的伸出双臂,将我接在怀里,然后扭着尾巴摇摇摆摆的去了他家。
可那时我对他一无所知,虽然他的怀抱柔软而舒适,令我痴狂着迷,爱不释手,但他那副人高马大的怪兽身躯,斟酌之下,确是毛骨悚然。所有他没开口询问,我也不敢主动搭讪,生怕一个错失,他便张开血盆大口将我嚼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不与我交流,完全是因为腼腆兼害羞。
我们很有默契,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谁都不先开口。他的家是用寒冰砌成的琉璃冰窟,晶莹剔透,没有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永远一片光明。
他神经兮兮,将我放下之后,就一直注视我的脸,眼眸漆黑深邃,跟他的笑容一样柔和。
也不知是为什么,他就那样呆若木鸡的盯着我。
他让我深刻明白了何为如坐针毡,以及无地自容。
直至我腹中传来咕咕咕几声叫唤。
他呆滞的眼神变成疑惑。
我冲他嫣然一笑,说饿了。
他居然傻乎乎的问我饿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一句,我对他所有的恐惧立即冰消瓦解。
我大着胆子与他解释,每说一句,他都似懂非懂的点头。那蠢萌呆愣的模样,简直不要太可爱,瞬间令我春暖花开。他听说需要进食缓解饥饿,立即伸出手来让我咬,表情一本正经,我却吓了一跳。
这辈子唯一的一天,我笑得如此酣畅淋漓,过去十几年的总合,也没有短短几个时辰的笑容多。
他是只妖怪没错,但却是个特殊兼奇葩的存在。他是远古洪荒时代的旱魃血统魔兽,唤夔蛇。传说夔蛇降世,生灵涂炭,万里焦土云云,故而丹杵宗的老祖宗便用秘法将他兄弟俩封印在这漫无边际的冰海中。因那时年幼,没什么力气,无法抗衡,自由就此被剥夺。
许多年前,他兄长不知用什么办法,从冰海逃之夭夭,于是千万年以来,他形单影只,是头不折不扣的井底蛙,辽东豕,对外界的人情世故均一窍不通。
自我介绍之际,他眼睛一眨一眨,抓耳挠腮。
我对他说,从今往后,你便叫阿暖。
他心花怒放,向我请教暖之字意。
我指了指他怀抱,就是那里的温度。
他单纯不明所以。
这片区域穷山恶水,虽然浩瀚无垠,但天地间除了白茫茫,没有其他颜色。而天寒地冻的,我一介凡人,无法承受此处的极冷。我与阿暖形影不离,我需要他替我遮风挡雨,替我传递温暖,需要他陪伴,才能活下去。
那是一段旖旎而缱绻的时光,他是我生命的保护伞,承担某个职业的责任。所谓日久生情,这样的状态,逐渐成为习惯。我为他消遣孤独与寂寞,他替我抗下所有灾厄。我离不开他,他离不开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阿暖,有生之年能遇见你,我何其幸运。
我想,世上没有什么事比这更璀璨了吧。
在这之前,我的世界残缺而褴褛,衣不遮体,而自此之后,所有之前奔溃的痛苦,都流逝远去。
阿暖见微知著,也很贴心,他知道我因丑陋而自卑,还晓得我痛苦的根源。他在关怀我的同时,也不要命的怜惜,他不知修炼了什么逆天之法,居然将纠缠了我上半身的命格吸入他体内,脸颊上的井字痕也一并给汲了去。这两项恶疾坚不可摧,连师傅都没法子化解,他居然用这种愚蠢的笨法子移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