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肃救他时他处在人事不省的昏迷状态,遂将他搁置在一处隐蔽安全之所,便打道回府。
我知道师傅光明磊落,不会撒谎,他的话绝无虚假,心里一颗大石总算落地。
这一场悲欢离合,我们都没能拗过命运。
分开六百三十五年,阿暖一直没来寻我。
他虽然呆萌憨厚,却不笨,在思考嗅觉很灵敏,斟酌揣摩的心思也细腻,不似表面那样蠢。
他知道我受制于人,更明白获救的原因。我们心心相印,所有无法照面解释的疑团,他心知肚明。
就像我了解他之所以不来觅我,只是身体还没痊愈,有心无力,等修为全部康复如初,他会第一时间前来找我。而那时,我会竭尽全力避开他,或者说明后果,然后彼此互相忘记。
我们的故事平平无奇,没有山盟海誓与甜言蜜语,就像过客一样来去匆匆。
而事实是,我们在这段平淡里翻翻滚滚泅了几千年。对神仙而言,或许只是昙花一现,可于凡人来讲,却是轮回更替的几十度沧海桑田。
我以为,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这场崎岖而凄美的爱情故事到底还是以凄凉终结。我为我们的情深缘浅而哀悼,我冤愤天道的不公。
我将自己封闭在一座孤寂的空城之中,拒绝同任何人交谈,与世隔绝,摈弃所有嘈杂喧嚣,沉溺在过去一种萧索与悲凉的情愫中,不可自拔也不愿自拔。
我缅怀过去荏苒时光里的点点滴滴,梦寐臆想,仿佛回到了踏入四海八荒之前。那个生活在小山村,每日为了害怕爹娘的谩骂而担惊受怕的小女孩。是什么,顾虑她走到了现在。
许是见我一蹶不振,齐肃恻隐难耐,与师娘一同将我从榻上揪起,提去中庭,居然开始替我商榷终身大事。他们异口同声,说儿女情长不过是过眼云烟,一瓢水,一斗酒的功夫也就过去了。
我在心里叹气,旁观者始终只能坐而论道。有些东西,事不关己看戏码是一回事,身临其境又是另一回事。记住一个人,跟吐别人唾沫一般简单,而忘记一个人,比吞旁人的唾沫还难。
何况他们也不太会安慰人,自己夫妻俩成双成对的我面前晃,我是各种艳羡倾慕,那些劝抚的字句,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齐肃还用他的抱负理想一厢情愿的于我洗脑,他说自己的志向便是保家卫国,立誓讨伐妖族魔道,欲早日结束神魔之间的隔阂战争,还四海八荒一个太平。
呵呵,他是九重天驰名中外的战神,铁骨铮铮,英雄好汉,可我只是区区一个小女子,名不见经传,没那么辉煌宏大的梦想。从前,我唯一的心愿是过上丰衣足食的好生活,后来遇见阿暖,便一心一意的爱他,如今我们天各一方,那么就祈祷他一生平安。
而我,保留着这份初心,守着那些过往曾经,陪伴回忆就好。
可我这卑微的愿望,没有任何人理解。
也不知齐肃抽哪门子风,劝不动我,居然存心将我许给他那个宝贝儿子。
这无疑是条晴天霹雳。
大师兄齐卓是何德行,我素来熟知。我之所以遇见阿暖,他算得推波助澜,若再深究一寸,其实罪魁祸首更加恰当。
我终于噗嗤一声忍俊不禁,这是自与阿暖分别后我第一次展露笑容,我承认齐肃神通广大,但这个玩笑也开得忒过严重。
他不以为意,说我俩郎才女貌,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没有哪双鸳鸯比我俩更相匹配了。
扪心自问,他那句郎才女貌后两字正确,但齐卓那身形容,委实谈不上什么郎才。他们做父母的关心则乱,宠溺过度,不明儿子背地里的脾性情有可原,但我本着尊老爱幼之矩,不宜直言勿讳,只得婉言谢绝。
料想齐卓与我相看两厌,多半抵制这桩莫须有的婚姻。可出乎意料的,下一刻那厢便追风逐电冲进房里,兴高采烈的赞同。
我愣了片刻,恍然大悟,他这人睚眦必报,在阿暖来次做客时他一再冷嘲热讽,被我反唇相讥驳了回去,如今要利用机会来炮制我,毕竟男人三妻四妾无可厚非,纳我一妾不影响情感生活。
我努力回忆了一番,幼时初抵齐府,他拍胸掌脯说自己怎样怎样男子气概,将门虎父无犬子云云,可如今一照,那小肚鸡肠的形容,委实没什么君子风度,比素质涵养,与阿暖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自然是不堪受辱,与齐肃夫妇筹商那是徒劳,便趁夜深人静一个人偷偷驾了乌云溜之大吉。
待离齐府远了,我才迷惘。
离开时满腔忿忿,只顾躲避这场莫名其妙的婚姻以及不想见的人,可如今远走高飞,天地间却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
四海八荒,天阔地远,而我又何去何从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我自始至终怀揣憎恨,所以不愿踏足九重天。
俯瞰茫茫人海,我想,去凡间吧,那里本是我的家。
时隔几千年,尘世的父母已转世无数个轮回,当初的小山村也在岁月风霜的侵蚀下不复存在。若有可能,随便找一名凡夫俗子嫁了,他寿终正寝之日,我便自毁元神灰飞烟灭。
彼时我万念俱灰,心死决绝。在一座名唤子都的城池里开了家医馆,以岐黄之术治些疑难杂症。药铺门店不大,几间院子,一堵围墙,几块薄地,种些花花草草,勉强算得一处容身之处。每日里蹲在檀木凳上摇着蒲扇,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再度回味从前熟悉的人间。
子都城是皇家龙城,京都要地,算是人间最繁华的区域。我的店铺张在大街小巷的尾陌之间,狭窄而拥挤,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熙来攘往。在诊了几名客户,把了几回脉之后,技术得到肯定与支持,一传十十传百,不需推销,自然而然的便宣了出去,没过几天便门庭若市。病患客户源源不断的拥上门来,踏破了好几块门槛。我忙得焦头烂额,却不亦乐乎。只有在如此忙碌疲惫的状态之下,我才暂时遗忘对阿暖的思念,这也是一种自我麻痹的方式。
因此,我没有招聘伙计。
但树大招风,我用不着张榜贴告,自有打工仔寻上门来,他声称自己吃苦耐劳,精神矍铄,问我这里需不需要跑堂抓药的店员。
我本想挥手婉拒,但一个不经意的回眸,我遏制了自己的决定,将他录取进店。
他的样貌与阿暖有五分相似,只觑一眼,我长久闭塞的心,立刻跳跃起来,眼泪忍不住的往外沁。
这个人,便是丘篱。
呈弱冠少年的模样,唇红齿白的,有阿暖毁容前一半的美貌。
像是灵魂找到寄托,亦或是直接将他视为阿暖的替身,我与他处得十分敦睦,总有说不清道不完的话题。
平素与寒膏风湿纠缠得走火入魔,都是他在旁边端茶倒水,体贴入微,畅聊解闷。
而讨论的内容,五花八门,无所不包。他是浪迹江湖的剑客,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为人豪迈而正气,什么仗剑除奸,行侠济施,哪门哪派功夫精妙绝伦,何时何地险象环生云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胜任我这跑堂一职,主意只因他打算在子都城安居,身上家当倾在了一栋规模宏大的庭院之中,此刻囊中羞涩,身无分文,而子都城乃天子脚下,除暴安良自有官府办理,他已无用武之地,更不屑恃强凌弱强取豪夺。替其他飙油掌柜打工实在委屈,也不方便伸手向左邻右舍借,便找上我这位美若天仙的老板娘做东家,赚些盘缠。
他说,世上哪个男人配令我为他做事,唯有美人也效劳才甘之如饴。
我对他的揶揄听而不闻,只是由衷钦佩他们绿林好汉的骁勇善战。
若说凡人比起九重天上的神仙,身娇体弱不假,但如言低人一等那就大错特错。在他们的世界,有江湖有武林,他们无法长生不老,但可以营造出辉煌的人生,拳脚上的招式耍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他演练那些剑术枪法,只看得我目眩神迷。
神仙妖魔身具修为,举手投足毁天灭地,自然威力无穷,但让他们来与凡人较量拳脚,绝对惨败。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显露身手,我觉得那些招式中看不中用,多半是花架子,一脸不屑兼轻蔑,还忍不住吐槽他班门弄斧。
未免泄露身份,我自然不能轻易动用仙法与他过招,决意依葫芦画瓢,也拈个诀化了柄金光闪闪的利剑,扑上去就于他角逐斗劲。
嘿,你猜怎么着
我的剑堪堪触及他枪尖,本想一剑下去将之削成两截,不料他一个倒转回马枪,刃口枪柄从他手中滑落,在他腋下肩头抄了一圈,那带着红缨的枪尖便抵在了我咽喉,只消稍入两寸,便在我这具仙身上戳了个窟窿。
神仙斗法输给凡人,这是打破了四海八荒亘古记录。何况当时我的修为虽未臻登峰造极之境,比不上阿暖与齐肃,但也远胜齐卓,算得出类拔萃,是一流的阶品。我觉得他的招式是投机取巧,要光明正大重新比试,哪知结果仍是一招即败,若不施展仙法,委实斗他不过。
记得他还掂着枪柄引以为傲,发出很欠抽的感慨,唉,想我这小小一杆缨枪,打遍天下江湖豪杰,所向无敌,真是高处不胜寒,孤独寂寞冷啊。
淡定如我,也险些没忍住将他踢出子都城。
丘篱与阿暖,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两个人,却因巧合而具备相似之处,可除了那张脸,他们的脾性迥然不同。
阿暖是一只毫无心机城府的旱魃蛇妖,他拥有毁天灭地的旱魃之力,是远古魔祇的异兽血脉,却从来不重视,他对四海八荒没有兴趣。一心一意,全心全意的待我好;而丘篱,他与齐肃一样,有明确的毕生夙愿,他要扫荡天下贼寇,要战胜世上每一个会武之人,以实力成为群毫膜拜的对象,令整个江湖俯首称臣。野心勃勃,是企图霸业的枭雄。
相处的时间长了,久而久之,丘篱与阿暖的区别日趋阔大,相距越来越远,就连那张五分相似的脸,也没那么像了。我不再将他当作阿暖的影子,我将他划入诤侪的界限,使他成为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
如果没有他的欢声笑语,谈天说地,我可能熬不过这段灰败阴暗的时光。
我对阿暖的爱,是刻骨铭心,深至骨髓的情,是那些年的相濡以沫;而丘篱,他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挚友,算不上知己,他在我这里无话不谈,可我却心存保留。但我们之间的情谊,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不过那时我的反应迟钝了些,头脑也比较塞滞,没领悟我们的关系细节,所以当他言辞恳切的向我下聘,我瞠目结舌了良久之后,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答应他的求婚,我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完全是没有经过思考酌量的,是喜悦还是悲伤,亦或五味杂陈,我均不明所以。
婚礼订在来年仲夏,那是落英缤纷的好时节,满地桃花盛开,不算漫山遍野,却是满城旖旎的灼灼其华。
婚期的临近,我没表现出任何另类情感,沉醉在铺天盖地的桃花色与桃花香里,像一个失去意识的活死人。
第20章 第二十章
我问过丘篱,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样就有了牵挂与负担,你的抱负与理想怎么办
他幽光凛凛的眸子像要望进我心里去,为了你,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又何妨?
扪心自论,我是感动的,他德才兼备,何等优秀,那些睥睨天下的志向与意愿,虽然遥远,可并非不切实际,他在宽慰我。
丘篱打工一年的资薪全部投注在这场隆重而盛大的婚礼上,算得倾家荡产。
换上丘篱遣人送过来的嫁衣,由请来的喜娘替我戴上凤冠霞帔,镜子里的人儿粉雕玉琢,浓妆艳抹,如此美丽,令我产生怀疑,那到底是不是我。
自他提出媒妁之言开始,我再没有了笑容,喜气洋洋的氛围里,我木讷呆滞的神情格格不入,随着礼节挂上红盖头,再由伴娘搀扶踏上花轿。
透过绢帛丝缝,影影绰绰的光线里,我看见丘篱身裹大红裾服,跨着高头大马,脸上笑容璀璨得欢天喜地。
我目光游离,记忆中那个阔别已久的影子再次与他重叠在一起。
随着蜩沸与鼓噪以及轰隆隆的鞭炮声,我被抬入丘宅,那是我们婚礼的殿堂。
他父母双亡,孤家寡人,我也不愿叩拜天地,便直接省略那套繁冗的礼节,直接洞房花烛。
可就在丘篱即将掀开红盖头,准备喝合衾酒时,我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现在房间门口。
是丘篱先发觉有目光在注视自己,他顿住手中的动作,往需掩的门帘一觑,是谁?
紧接着阿暖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我心里咯噔一声,同时伴随着惊喜,一把扯下红盖头欲瞧个究竟,可还没看清楚情景,一条人影便风驰电掣的冲到我面前。
然后感到腰间被一股力量缠绕,紧紧箍住,勒得我一阵窒息,仿佛要将我整个人生吞活剥融进骨子里。
搁着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距离,我听见抱住我那个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熟悉的温度与气息,以及阿暖劈头盖脸的质问与埋怨,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为什么不愿见我,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以打我骂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想念得快要疯掉了!
他的声音哽咽而嘶哑,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有天怒人怨的委屈,有真心实意的担忧与惶恐,亦有战栗与颤抖,可唯独没有因我逃避的愤怒,他依旧是那么温暖,从来不会与我生气。无论我怎样任性无理取闹,他的胸口始终包罗万象,能海纳百川。
肩头忽然湿润了,是液体滴答的声音,他总是这样没出息,老爱丢人现眼的掉眼泪。
我一声不吭,任由他将我环着,吐露这些年走南闯北寻觅我的经过。他身上渲染了风尘与沧桑,我能体会那种长途跋涉的疲惫与辛酸。
在那阔别多年的重聚之中,我幡然醒悟,这份感情,这一辈子,我都割舍不断。
关于阿暖的所有记忆,点点滴滴完完整整全部被我封存在心底。我记得当初分别之时,他穿的是一件灰白色的残破葛布衣,那是曾经在冰湖中,我亲手给他缝制的一件袍子,而六百三十五年之后,他依然披着那件旧裳,不曾褪下浣洗过。
他的模样狼狈且褴褛,几乎衣不遮体,我潸然泪下中看见他颈下有一条深可见骨的疤痕。
痕迹已经结痂,我扒开他衣襟,看见那条疤痕从肩胛骨斜延而下,直抵小腹,哪怕已通过岁月的淬炼而痊愈了七七八八,可任触目惊心。
当年齐肃与我说过,他救阿暖出来时安然无恙,萧缪觊觎孤辰杀,并未摧残他的肢体。
时过境迁这么多年,他经历了什么
我抬手扇了他一个耳光,打得清脆响亮。
他终于松开了手,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与不可思议。
我指着他胸口伤痕恶狠狠的骂,我不在你身边,你就不好好爱惜自己了是吗?你多大年纪了,性命那么不值钱吗?身体是用来给你糟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