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爹不允许,灵魂也不允许。
李家祖籍并不在泅绺镇,阿爹是外来人口,十多年前,他尚未从农,而是干着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盗贼勾当。他不学无术,导致声名清誉毁得一塌糊涂,因此,没有哪个良家妇女愿嫁他为妻,而他身无长物,也无法拿出聘礼正规媒妁娶妻,唯一的手段便是自食其力,强取豪夺。
干他们这一行的,拳脚上的本领虎虎生风,他不费吹灰之力掳掠了阿娘。可彼时阿娘乃正轨人家的闺女,她痛恨他,一梦春宵之后,试图潜夜匿逃,但结果以失败告终,最后被阿爹囚软禁,限制了自由。他以为只要耐于脾性,温言相哄,付诸全部挚诚,有朝一日她会改变心意,接纳他。可他忘记了自己执行的行业,他身上没有半分能吸引是女人以及养家糊口的特长,他甚至连养活她都难,她又怎么会屈服妥协?
阿娘是矜持的弱女子,受不了他凌虐般的荼毒,万念俱灰时,傻傻的选择用死亡结束自己的痛苦。但同那次出逃一样仍未成功,还弄巧成拙,被阿爹铐住手脚,像囚犯般束缚起来。
十月之后,我从阿娘腹中诞生,由于阿爹供奉不起足够的营养,她在分娩完毕的坐月期活活饿死。
她亡故时,我距离出生尚未满月。
这段辛酸而坎坷的过往,是阿爹封闭人际的缘由。他同我一样,自闭又自卑。
满世界的流言蜚语令他从所未有感到奔溃,像精神分裂一样,他携着不足一岁的被捂在襁褓里的我,颠沛流离了几年,过着乞讨捡潲的生活,很多次,我险些在饥荒中步阿娘后尘。
最终,我们远赴异国他乡,在泅绺镇定居,长久安顿。
这里与世隔绝,再也听不到也看不到他那些毁灭且致命的过往。
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是遗传了他的轱辙。
幼时,我在学堂里念了两年四书五经,就被夫子剔除,关闭了我踏入寒窗的大门。
原因是,偷鸡摸狗,屡教不改。
彼时年少而无知,羡慕同僚们的羊毫玉砚,可家中经济来源有限,贪婪在胸腔里撞击作祟,就像一只浸泡过醋浆的面团,逐渐膨胀,越来越浓稠,最终嘭的一声,炸入四肢百骸。它操控我的意识,用行动证明了它的强盛。一次次的循环往复,成功让我声名狼藉,乡里街坊的蜚短流长令我抬不起头。扒手,窃贼,上梁不正下梁歪等等一系列的谩骂与唾弃就像洪水猛兽,掩得我溺塞而窒息。
是故,同龄自然对我表现厌恶与排斥,为了躲避这些鄙夷的目光,我只能活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之中,拒绝与任何人交涉,茕茕孑立。
而阿爹,他厌倦了从前的狼藉颠沛,觉得这样过日子也好,遂不再带我迁徙,更不联系其他学堂供我成长。他说,这泅绺镇山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就在这里颐养天年也不错,何必那么不辞辛劳,拼了命的追求名于利。
他真自私,自己心灰意懒,也要我重蹈覆辙。
我曾经对他有过建议,可他一句话,就将我怼得哑口无言。
曾经给了你学习的机会,是你自己不懂得把握支配,要学那些坏习惯,咎由自取,无怪于谁。
其实归根究底,我这样的情况只是教育方面有所缺乏,可彼时,他只责怪我不争气,没出息,烂泥扶不上墙。
而我,也真养成了偷盗扒取的肮脏德行,还改不了戒不掉。
阿爹他没做到推己及人,当我偶尔行窃被正主逮住时,他各种愤怒恚詈,胡不踹死。
每次他在正主面前对我谴责批评时,我很想驳一句,你自己同样道貌岸然,是货真价实的梁上君子,你凭什么教训我,你有何资格指摘我!
可事到临头,我始终保持缄言,耷拉着头默不作声。
这些年,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与刻薄。
我以为,人生也就这样了吧,在磕磕绊绊与偷鸡摸狗中掰着指头度岁月,然后等待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但世事无常,上苍有时也会眷顾那些曾经被它抛弃的人,它虽然不会颠覆篡改大纲,却会在你枯槁萎靡的命簿上增添浓墨重彩的几笔,让生命有了一丝意义。
十九岁那年,我变态的生活遭遇了第一场转折。
酉时末,傍晚。
一整天的畜放牧游,老牯牛已喂得大腹便便。折腾了一天,我身上衣衫褴褛,肩上又负了捆柴。街巷里认识的同僚个个披金戴银,往大路上一站,不免相形见绌,我不喜那种低人一等的卑微感,遂未牵着它招摇过市,而是选择了日常无人的田埂间的阡陌小径,拽着缰绳觅路回家。
是在路过一片麦穗田时,天空兜头一场疾雨,毫无预兆,淅淅沥沥的就落了下来。
出门前天高气爽,我身上未携雨伞。将牛绳往木桩上一栓,卸下干柴塞在麦莳旁边的篱笆墙下,快步奔入一间屋檐之下避雨。
这地方处在街巷脊后,其实距离人声鼎沸的大街很近,只是位置荒僻而狭窄,平素无人,我也鲜少往这里经过。一踏上石阶才发现,背后这间屋子板壁崭新,装葺红墙绿瓦。之前这里是一片坪地,瞧来这是最近才建盖不久的房子。
肚子里咕咕响了三声,示意饥肠,恰逢此刻风送糕香瓢入鼻尖,我心里一凛,大胆的念头浮上脑海,二话不说,一头扎进了旁边排水的弄壕。
拐弯抹角转入店堂,我矮身蹲在窗下往里面窥视,掌柜是名少女,正在炉子旁捯饬筛罐,大约是在制作糕胚,她面容朝内,看不见模样,却正合我意。趁着她无暇顾及门店外的柜台,我悄无声息的蹑入桌下,手臂贴着桌底探出去,摸到一碟,连忙顺了下来,开始对里面的茯苓饼大快朵颐。
一碟享用完毕,我意犹未尽,大算再接再厉,可手刚探出摸到盘底,左边耳朵忽然一禁,被人提了起来。
我吓得六神无主,贼赃给事主当场撞破,这是行窃最忌讳的桥段。即便类似的情景已司空见惯,可那瞬间的恐惧与惶惑,令人战栗。
平素发生相仿的意外,即使是尴尬结束之后,也心有余悸。原本只存在于黑暗中的行动突如其来就见了光,没有人能体会彼时彼刻的悔恨交加与惴惴不安。或许,我之所以沦为今天这种但卑微与羞惭,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无地自容中蓄淀储积累,最后一张脸皮彻底被撕成了碎片,绝望。
但今日,这种惊骇只产生了刹那,片刻停留之后,在见到另一张脸时,稍纵即逝。
冷魅,她是唯一一个走进我的世界,留下了脚印与岁月痕迹的人。
她离开之后,我曾陈数回忆,或许我对她的一见钟情并非是因她长相俏丽方才产生,而是她戏谑又人畜无害的微笑,那一瞬间的悸动与怦然心动。
如果只是听她的名字,你会下意识先入为主的自定义,以为她是那种高傲冷冽,亢心娇气的女人;亦或是人如其名,妖娆妩媚一类,其实不然,现实中的她与她的名字一样,都是美人胚子,但脾性却天差地别,是那种俏皮而诙谐,狡黠爽朗的女孩子。
平素我被人揭穿形迹,事主的表情非怒即斥,这种神情无可厚非。试想,自己的私物被盗,谁又能表现出不怫反笑。
我以为,世人均是如此,对盗贼有着深邃的仇视,更鄙视这种卑劣低贱的行径。
我错了,在遇见冷魅之前,我始终怀揣这样的思维,而识得她之后,便否决了这种认知。理论来源于实践,见证过与众不同,才明白从前的自己多么以偏概全。
我当初被她揪住,一切动作无所遁形。她却并不发火,反而笑盈盈的斜睨我。
气氛非常尴尬,我打破窘迫的氛围,将手中刚窃来尚且未及送入口中的一碟桂花糕举到她面前,傻兮兮的翘大拇指,唔,真香,我在十万八千里之外都经不起诱惑,给吸引过来了。
天地可鉴,除了距离上与事实有差异,句句属实。
她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除了,是那种开怀露齿笑,并非那种矜持的歪嘴角,她那番形容,唇红齿白,霎时烙在我心坎上了。
我承认,彼时我对冷魅这个人,慕其貌尤胜其人,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的外貌也确实是那种我见犹怜。才年方芨荆的她,乃当之无愧的美人。
许是地处位置较为僻静的关系,她的店里门可罗雀,除了我,没有其他宾客。
于是,我的忐忑也淡了许多,滴溜溜转着眼珠察言观色。她的表情有些啼笑皆非,然后朝我努嘴示意。
我被她的举止弄懵,一头雾水,不懂她意欲表达什么。
她蹙眉摇了摇头,扬起手中的小铜镜对准了我,里面呈现出来的是一张面目全非,白花花的脸。
额,适才狼吞虎咽,脸上沾满了白色面膏,蜜糖与面粉混淆在一起,蘸在脸上黏糊糊的十分恶心。
真狼狈啊真狼狈,我慌忙伸袖子去抹。她却翻了个白眼,吐槽了一句,真邋遢,然后掏出手帕就过来帮我擦。
啊,我完全傻眼。我身上衣衫褴褛而破败,还挂了许多蒲公英刺苍耳,这副模样,比起街边的乞讨叫花也不遑多让,她居然不如其他女孩子那般避之不及,还毫无嫌恶的主动靠近。
那时我在心里想,怎么会有她这样蕙质的女孩子呢,不但不计较我偷吃糕点,还替我料理形象。
我对她的好感简直深不可测。
不过,很快,这些亲切便跌坠谷底。
她抹干净我脸上的残渣,问我,姓名。
李劫。
她愣了愣,然后点头抿唇,嗯,不仅人异乎寻常,连名字也这么别出心裁。
她拨了两手算盘,然后举到我面前,一碟茯苓饼,笼统十五块,店铺新开张八折优惠,算你十三文钱,至于你累我脏了一条帕子,权当本店免费良善服务。
我怔了两怔,手足无措。家里一贫如洗,别说我如今身无分文,即便有,也难以凑足。
见我面露为难,她搁下算盘,从我服饰上大概看出了我的寒碜,摇头强调,本店概不赊账,你想吃霸王餐是不是。
外面的雨依旧没完没了,且有愈加磅礴之势,要想赖账潜逃很难,况且我从来没干过这种勾当,哪敢吃霸王餐
她很会调节气氛,朝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指着我胸膛说,你长得人高马大的,瞧来多半有些力气,既然没钱付款,那就自食其力,用劳动换取费用,帮我舂几斤小麦。
我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由衷的在心里夸赞,真是善解人意的姑娘。
是的,迄今为止,她是我遇见过独一无二的好脾性的事主,非但未予追究我的过失与罪责,还给我赎帐的机会。记忆里,谁待我如此友善过。
因心存感激,我磨面时分外卖力。她店里无所事事,站在旁边监督我做工,一个劲儿的点头,频频鼓掌。
我耐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问她,你为什么不告发我盗窃?
她有瞬间错愕,我为什么要告发你,自找麻烦吗,又得不到什么好处,这样子也没关系,大家皆大欢喜,像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磨得动石磨,你来赎帐恰好省了我一笔磨面加工费。
末了,她说了一条建议,你的手艺很娴熟,看来经常做这些体力活,我店里正好缺一名帮工,如果方便,你可以来任职,我开不菲薪资。
正中下怀。
我心里对她充满了好奇,可碍于不善言辞,难以斟酌开口。她却再次善解人意,对自己的来历娓娓道来。
她们家原本籍贯县城,但因最近城中瘟疫横行,她父亲不幸亡故,而母亲在之前便已半身不遂,无可奈何之下,她只能携了老母远走他乡,来这千里之外的小镇避灾。
瓢泼大雨止歇时已临戊初,我告辞冷魅,牵牛抗柴打道回府。
托老李的福,我家的两间茅棚搭在四里外的郊区。抵达家中时,阿爹正在中庭编着竹篾,旁边桌子上拜放着两菜一汤,以及一副碗筷。我洗了手,走过去坐下。一个背篓的胚胎在他手中已然形成,听到动静,头也不抬,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今天要砍了几捆柴。
我也没去瞅他,顺口而答,三捆,还有两捆搁在山上。
顿了顿,续道,我在镇上找了一份工作,明日就上工,剩下那两捆柴你去抗吧。
他终于肯抬眸觑我。
你是嫌老脸没丢够是不是,你那些下贱的德行谁不晓得,哪个敢要你。他声音愠怒。
便是诸如此类的鄙夷与唾骂,让我羞惭得无以复加。
我晃动筷子扒着碗里的饭,默不作声,只想快些吃完回避这个话题。
关于这种偷盗窃取的行为,我由衷厌恶,甚至可以说没有比我更恨这样的自己。可就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每逢我心中产生这样的冲动与念头,四肢百骸便开始不听使唤,付诸了让我抓狂的行动。
或许是幼时在学堂里第一次干这种事的时候,我就已经变质了吧。当初老李对我关怀备至,且极其护短,东窗事发时,他用强词夺理的手段维护我,后来一而再再而三,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思维,这种习惯性的举止就成为了我最痛恨的羁绊。人生的污秽令我蒙羞,也让他失望。
是故,他宁愿我一辈子待在这穷乡僻壤,也不愿我去大城市里丢人现眼,最后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他没有错,只是,于我童年时期的观念与教育,从来都未曾有过正轨,与现实有着不可扭转的偏差。这就缔造出内向抑郁的我。
想到这一层,我猛然醒悟,今日与冷魅的邂逅,我似乎与她交谈了很多,这是这些年来人际交往中破天荒的头一回。
一定是她的态度谦逊友好,不如那些人龇牙咧嘴,所以我对她萌生好感。
我在心里解释出这样的答案。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中五味杂陈,期待与怯懦相互啃啮,挣扎了六个多时辰。翌日清晨,东方苍穹泛起鱼肚白,,我顶着两只黑眼圈去铺子报到,生平新官上任姗姗去迟而被淘汰革职。
事实证明,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去得太早,并未迟到,但似乎程度过了头,冷魅店铺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
四里路程,一个来回也要不把时辰,这时骑虎难下,我只能蹲在门口等。
昨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多留意,这时才看见她铺门前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篆着人面桃花四个大字。大约是为了衬托应景,窗棂旁莳了三株桃树。时值霜降,兼之移植未久,枝叶萎靡枯败,非但无锦上添花之妙,反而徒增萧索,要待开花只能等来年暮春。
我卯初便到,生生挨至辰末才等来冷魅。
她一见我像垛木桩子般杵在角落里,发出惊吓的尖叫,你昨晚没回家么!
弄得我百口莫辩,脸红了一整天。
她贴心的问我吃饭了没,我其实因害怕迟到而粒米未进,但为了仍然面子点头。可下一刻,腹中的肠鸣却出卖了我的扯谎。
她将手中提来的盒子揭开,里面是两份早餐,原来她也为了赶早而没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