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速狂奔使得我慌不择路,竟奔进那几亩早已被收割得颗粒不剩的麦田中,地皮表面已然干涸,蛛丝般的皲裂密密麻麻,如同我干燥分裂的唇。
我望着右边田埂,那里,曾经坐了两个人,少年说,该吃吃该喝喝,百无禁忌。少女憋嘴,你一定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须臾间,今非昔比,物非人也非。
苍穹里忽然暗了下来,空气中冷冽的寒风依旧,此时却更冷了,有雪花似鹅毛般洋洋洒洒飘入田野,这一年终于应来第一场雪。
按照季节来算,雪似乎来得太早,更像是哀悼我失落的一曲挽歌。
我以为这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纵即过,但半个时辰过去,白茫茫的雪依然无休无止,没有半分止歇的迹象。霎时间,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美得如同神话故事中的冰天雪地,缥缈而不真实。
可能是我矫情了,泅绺镇一年数度,没一年都难免泄那么几场,我不是文人雅士,对这种遇热即融的物事着实欣赏不来,又哪里懂得分辨美丑。
我如泥塑木雕般,呆立雪风怒号中,一动不动,任凭雪花一片片贴上发梢脸颊,再被肌肤上的体温融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杵在那里,或许是想让外界的冷覆盖心中的寒,自我麻痹。
不过,这样的方式最终没能成功,被冷魅举着柄伞阻止了。
她气喘吁吁的冲到我面前,劈头盖脸的骂,你无缘无故旷什么工,要请假也需打过招呼经我批准后才能走,如果没有具备足够说服力的借口与理由,今天的工资你别想拿了,额外再扣你两个时辰!
我勉强扯出一抹苍白的笑容,强颜欢笑,恭喜你,觅得如意郎君。
她一脸纳闷的看着我,然后摆手,我拒绝了他,我说过不会在这里久居,自然也不能嫁给本地人氏。
我尖叫出声,惊喜与惆怅交织,百感交集。
经姓王的闹了这万众瞩目的一出,冷魅不得不打烊避嫌,她揪着我的梗不肯松手,非逼我交代一个合理的旷工解释,我想了一套无可厚非的说辞,拉肚子,届时茅厕里有人,我只得去野外方便。
她一边温酒一边皮笑肉不笑,拉肚子需要跑那么远么。
我小心翼翼的咕哝,这不是要注意素质与形象来着。
她用犀利的眼神瞅了我几眼,委实没看出你有什么好形象。
这一场雪来得太早也太猝不及防,天气随着雪花的飘舞骤然降温。虽然今日店铺已关门大吉,但冷魅未辞退我,我们双双围在火炉旁取暖。天井前种植的是桃树,寒冬里光秃秃一片,但后院里的腊梅却在风雪交加里傲然挺立,殷白辉映,胭脂似醉,美的像一副画。我们坐在屋中对窗观雪,饮酒赏花,闲聊娱乐,悠闲得无以复加。
冷魅最近迷上了刺绣女红,她手中琳琅满目全是针线与绣毁的丝帕。她一边抱怨针线的复杂,一边乐不思蜀的密密缝,隔片刻搭错了脉,时不时也踢两脚火炉以示气恼。
我就在旁边安静的浏览她的娇嗔薄怒,偶尔想入非非。
她忽然丢掉绣框,将桌子上的裁剪一股脑儿掀翻在地,它娘的什么鬼玩意儿,真是伤脑筋。
我笑着安慰她,这是细致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会的,日常多练练手,自然熟能生巧。
蓦地想起彼时我意欲效仿她学做糕点时,她也是用同样的方式鼓励我,而事到如今,我对那项技艺依旧一窍不通。
她大约也是想到了那时的回忆,脸上浮现感慨之色,不愿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问我,阿劫,你阿爹怎么给你起这么个煞风景的名儿,有特别寓意么。
我一愣,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想了想,答她,因为我的出生是他与我母亲的劫难。
斟酌半晌,我将老李的婚姻史简明扼要说给她听。
这些过往,均是老李生平挥之不去的耻辱,我原以为冷魅听罢一定会嗤之以鼻,可她没有,她对人格与道德未具备那么强烈的拘谨与制约,她的态度只满眼的恻隐与同情,最后的总结是,天意弄人,命不好。
(未完待续)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腊月中旬,她终于攒足了银两,携了我的手,心急火燎的拿着一沓银票去医馆请大夫。
在此之前,伯母曾有过一次小诊,结果尚且比较乐观,有康复的迹象,但后来病情每况愈下,一拖再拖,几乎瘫痪,险些沦为丧失意识的活死人。我与冷魅轮流照料通宵,才略有好转。
我的欲想无言启齿,那段时光里,却用了实际行动来表露心迹。我与冷魅非亲非故,只不过是简单的雇主与员工的签约关系,可我却如狗皮膏药般整日与她黏在一起,形影不离,心思昭然若揭。冷魅是敏感机灵又明锐的女孩子,这样含糊的情愫,她一定了然于胸,可我始终没等来任何反响与回应。
她视而不见。
我潜意识里的注解是,她一点介意那些关于我与老李的闲言碎语,她平素不会对我表示厌憎,可她怎么能委屈自己,与我这种人扯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瞧不上,看不起,是我做梦,我不配。
这让我很无力,很疲乏,蛰伏在心底困扰了十几年的自卑又逐渐窜上心坎。
她无视我的心意,却仍把我当成好朋友。她来泅绺镇已有大半年时光,人面桃花的人气也成千上万,可她除了我以外,不曾与旁人有过多的交集,这足够说明我在她心目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大夫的诊断结果是毁灭性的,一番捣鼓,他摇头表示惋惜,朝冷魅竖起五根手指,我知道,那是三长两短,凶多吉少之意。
他还说,老婆婆这是天寿将竭,油尽灯枯,不算膏肓急症。他可以尽力一试,但成功痊愈的几率微乎其微,只有不足一成的把握,而即便是康复,也最多再苟延残喘半年。半年过后,立即淬死,无药可治。并且扬言非天价不起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哪怕他开出的价位令我们咂舌,但冷魅还是义无反顾斩钉截铁的点头,她靠在我胸口,眼泪肆意的爬满脸颊,嘶哑着嗓子恸哭,她说,阿劫,母亲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哪怕只能获得半年时间,我也一定要竭力争取,替她延续半年生命,你支持我好不好,让我任性一回,不要劝我放弃。
她语无伦次了。
为人子女,自当尽孝,我怎么会劝她放弃呢。她或许不自知,我们相处的这段时光里,她任性岂止一回。
我还想告诉她,她并非孤独一人,除了阿娘,她还有我。
只是,我算什么,又能给她什么。
真脓包啊真脓包。
我到底只能沉默,顺其自然,陪她一起难过。
大夫说兹事体大,需要月余疗程。老婆婆需送往医馆住宿,方便他随时检查,潜伏期内,绝无性命之虞,成败也在此一举。
我们在浓浓的叹息与忧虑中迎来了平安夜,我与冷魅共度的第一个也兼最后一个平安夜。
寒冬腊月里的天气总是不尽人意,阴沉得仿佛随时可能塌陷,黑压压的盖在头顶,郁闷而沉重。
这样一年一度的佳节,人面桃花自然阖槛闭门,暂停营业。
面对鞭炮声与邻舍幼童的欢声笑语,冷魅怏悒寡欢的心情也被渲染得雀跃起来,憔悴的脸庞不再枯瘠,增添了些昔日的忻容。
今日店里是真的无事可做,我本该休假在家,但她昨晚却特意交代今天过去上工,结算工资。其实我有提议免雇,权当志愿义工,将我那份薪水拿去给她阿娘治病,但她直言拒绝,严肃的对我强调,一码归一码,这些事不能混为一谈,我也并非乞丐,尚不需要旁人怜悯。
她说一码归一码,她还说我是旁人!
我是有点气愤的,关于缱绻那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可她却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就这样直截了当的掐灭我卑微的希冀与妄想。
可她依旧对我很好,那种超出员工与老板范畴的关怀备至。她将一只信笺盒与一件新裘袍递给我,说,这是今年最后一份薪水,衣裳是额外优待,作为掌柜对跑堂的奖赏。
末了,她捋了捋我身上满是布丁的葛衫,嫌恶地吐槽,你真邋遢,隔壁王伯母说的没错,男人都是粗心大意的动物。
她往我手中捧着的折叠起来的衣袍一指,去厢房里换上,量身定做哦,绝对惊喜。
历经长时间的磨炼,她的手工活已经练得出神入化,裘皮中缀了白裾,与本身的玄褚相得益彰,口袋里还塞了一顶精致的发冠。我不禁咂嘴,暗怨冷魅奢侈,不知勤检,但换上这身她特意为我量身定做的装束时,朝铜镜里一照,我不得不感慨一句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当冷魅见到焕然一新的我时,也大惊小怪的跳脚,怀疑我不是李劫,自己将自己掉了包。
我遗传了老李的好皮相,只是平素罕于打理,蓬头垢面,埋没了一副好容貌,如今从头到脚稍加乔装,立即神采飞扬。
我对这件玄色裘袍爱不释手,这是冷魅送我的第一件亦是唯一一件礼物,后来我携着它浪迹天南海北,它是唯一的缅怀与念想。
我裹着裘袍捏着信封踏入冰天雪地,走了很远的路,赶往市镇尽头的果脯店。从一堆男女老少丛中抢购了一个苹果,心满意足的屁颠回来。
当我献宝似的将苹果递到冷魅手中时,她憋嘴不屑的敲我的头,你脑袋里装的都是豆腐渣么,这么俗,能不能有点新意啦。
我苦着脸无辜,这可是店里最大最胖的一只,好不容易抢过来的。
她貌似真的很嫌弃那个两只拳头般大的苹果,当晚便将它榨干成泥,炸成了煎饼做晚餐,我吃得既香且甜。
酒足饭饱,见我没有离开的迹象,她疑惑的问,今日是平安夜,你不回家与伯父团圆么。
我云淡风轻的摇头,眼不见为净,我不在家,他反而乐得清闲。
冷魅只是摊手耸肩,也没多说。曾经她劝慰过我很多次,说要珍惜身边人等一系列感人肺腑的词藻,可惜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久而久之,她也就明晤了我与老李之间的隔阂实在深不可测,也就不再有所试图。
冬日的白昼总是短暂,天空没过多久便暗了下来。窗外的雪依然持续,透过朦朦胧胧的微弱烛光,我看见黑暗的苍穹里闪过一道流星,拖着迤逦的尾巴,与一阵尖锐的声音一同飞入云霄,刹那的安静过后,嘭的一声发出惊天动地的爆响,然后便是璀璨绚丽的烟花在天空里竟相绽放。
烟火流光中,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大胆主动伸臂去牵冷魅的手,然后狂奔出室。
站在月台上,我抬头仰望漫天绮丽的烟火,觉得世上最美的风景,也不过如此了吧。侧头,冷魅正专注头顶的迷离与炫目,没有感觉到我握着她的手在战栗颤抖。
那天,我们就着漫天无星胜有星的良辰美景,在人面桃花的院子里堆了两个臃肿而肥胖的雪人。
人高马大的那个披着玄色裘皮,那是我,另一个形体较矮,却袖珍而玲珑,是少女冷魅。他们并肩靠在一起,相濡以沫,抵受风寒的侵袭。
由于在雪地里冻了大半个时辰,第二天冷魅就病倒了。
夙兴一霄,她便不堪重负,竟无法抬足下榻。
她有说过自昨日起直至年后我都无需再往店铺里跑,阿娘的诊金已经足够,这面招牌也是时候摘掉了,我却势死反驳,如今生意兴隆,哪有别人送钱上来还自吃闭门羹不收的,而且如今伯母情况糟糕,尚未脱离危险期,有必要继续开业赚取经济。
我说得字字珠玑,她最终点头赞同,可事到临头,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是清晨冒着严寒来上工却迟迟等不到她来开门,这才奔去她家里,在闺房香榻上找到了不省人事的她。
当时她蜷缩在被褥中,汗流浃背,身上烫得犹如烈火炙烤一般,我心急如焚的将她背去医馆。大夫说冷魅体质较差,脏腑里的病根早在多日前就已经潜伏,寻着挨冻着凉这个契机而扩散爆发,她承受不住,才导致她处于昏迷中。
而蛰伏在冷魅身体里的,竟是疫病!
这种沉疴棘手且顽强,大夫无法断言是否有康复之机,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听到这里,我恨死了店铺后院的那两个栩栩如生的雪人。
回去后,我一边一脚,将它们踹得面目全非。可即便我将那两堆雪碎尸万段,重病的冷魅也不能痊愈,昏睡着人事不知的她,生机随着时间一点点匮乏。
我杵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抱着头绝望的哭。哭到肝肠寸断,天旋地转。
大夫说这是一种慢性传染病,一旦沾身,后患无穷,劝我远离冷魅,不要再靠近她,以面惹火上身。
我对他的告诫听而不闻,既然生不能与她缔结连理,那么一起死了也好。何况她母亲卧病在床,现在除了我,她能依靠谁。从前那个自卑的我总想,即便深爱她又如何,能给她什么呢,抛却男欢女爱,能给予物质与生活上的幸福吗。
那时的答案是否定的,现在也一样不能,给不了家财万贯,火树银花。可是我能付诸全部真挚赤诚,我愿拿生命守护她。
从前我有过迷惘,我对她仅仅是对她外表的迷恋还是年少热血的情窦初开,在面临生死关头我才发现,都不是,我只是连自己都不确定到底有多爱她。
受疫症歼灭性的煎熬与折磨,冷魅在睡梦中被生生痛醒。睁开双眼时,我正在用大夫开的外敷给她温额头,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目光里真真切切也映照着我的影子,可她张了张口,连喉咙都已嘶哑,只吐出两个破碎的字符,阿……阿劫。
我忙握紧她肌肤发紫的手,适才为了替她去烧,我特意将手裹在学团里冻了许久,连关节处的骨骼都在格格作响,冷得瑟瑟发抖。
她嘴唇嗫嚅,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忙给她吃定心丸。唔,大夫说只是普通风寒,昨晚堆雪人着了凉,所以分外严重些,调养几天就能痊愈,无需忧心,要保持乐观心态,这样身体才好的快,来,笑一笑。
天知道,我努力咧出来逗她的笑容有多难看。
但这样的装模作样却成功赢得冷魅信任,她真的以为自己只是感染风寒,过不多时即可康复,脸上不由自主浮上的形容依旧灿烂。
在她俏丽明媚的笑容里,我沉醉了。昨晚觉得那些绽放在苍穹里绚丽多姿的烟花美轮美奂,此时对比,怎及她不禁意洋溢的一抹喜悦好看。
冷魅患病期间很不安分,头晕发烧,恶心呕吐,腹泻腹痛等各种症状应接不暇,她在这样没完没了的折腾中变得蓬头跣足,面黄肌瘦,再不复昔日的青春活跃与容光,仿佛一夜之间摧残至老。
大夫来看过她几回,以天价开出治标偏方,总算有了些许转机,病情也稳定不少。
他将我拉出房门,郑重警告,那姑娘如今是烫手山芋,奉劝你还是远离为妙。
我对他的好意一概置若罔闻,他只能发出无奈的叹息,扬长而去。
冷魅是个见微知著的女孩子,身体稍微有了些力气,立即揪住我衣襟,用探究的语气问,我的病不仅仅是风寒这么简单对不对,否则大夫为什么每次来都要戴着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