靓善/新美——瓐孍
时间:2022-03-22 08:27:57

  遂问道:“外头有何传闻,你且说于我听。”
  音儿面上泛起一阵古怪颜色,踟蹰半晌,劝道:“这传闻并不光彩,大损姑娘清誉,听了平白闹心。未免令人难过,还是不听为妙。”
  音儿这一劝自是一番好意,可她只能心领,该问的还是得问。唯恐音儿以牙还牙也如适才她那般三缄其口,不得不耐着性子软磨硬泡。庆幸玄嚣挑人时看走了眼,挑的是个淳朴性子的丫头,受不住她一顿央切,只好将一切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外头传言,说是少昊神君出宫游猎,捡了个貌美仙子回来,要纳入宫中为妾,封个侧妃,可这个被少昊神君捡回来的小仙子却是个放肆大胆且没见过世面更无自知之明的乡巴佬,听说神君只收她做侧妃而非正妃,非但不以自己高攀为荣,反而深引为耻,只道自己受了何等委屈,死活不依,央着神君非封她为正妃不可。
  这个传说中得寸进尺的貌美仙子,指的便是她了。
  传闻中,她即使不依,却也没辙。只因少昊神君早有心仪之人,正是那雨师国的公主女娃。她二人情投意合,姻亲早定,婚约也早定,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偶,般配得很,缠绵得很,这雨师国的女娃公主便是名正言顺的正妃了。只因玄嚣年少风流,宫外邂逅时又见她为人欺辱,恻隐之心大起,怜香之心也大起。有了这场露水情缘,便将她领进了大岭炎宫,赏个侧妃的名分,已算是天大的恩赐。
  二人邂逅之初,她便一眼相中了少昊,自此情根深种不能自已,听闻少昊居然另有心上之人,又听闻自己将来只能做个侧妃,大怒,要逼少昊弃了女娃,断绝来往,将自己扶上正妃的位子才肯罢休。少昊原本便只图一时风流才与她有了一时之欢,见她一介孤女在外流浪,心起怜悯,才给个名分,心仪之人仍是女娃,自己不能如她之愿。她大闹无果,便心生歹意,去寻女娃的晦气,大动了一场干戈,致使女娃毁容,终于激怒少昊,一气之下送她上断仙台斩了仙根剔除仙骨,跟着便丢进了荼蘼殿。幸而女娃容颜毁而复苏,少昊才没判她死罪,保得一副法力全无同凡人别无二致的残躯。若非如此,女娃身为华夏族未来帝后,她竟出手戕害,哪能轻易善了?
  大家一致认为她落得如斯下场,尽皆怨不得旁人,全是咎由自取之果。
  外界那不光彩的口耳传闻大致便是这么一回事。
  她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料想不到现今的小仙姑们胡编乱造的本事竟如此出神入化。音儿说得细致,令她不由自主心生一种那恬不知耻的传闻仿佛便是事实的错觉。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喟然三叹之后,却也只得一声苦笑。
  外头那些仙姑仙娥大约是忒过清闲安逸了,没经过什么风雨,成天只知谈情说爱,这才杜撰得出这般莫名其妙的典故,哪晓得人心疾苦,神心更疾苦。
  倘若真如传闻这般,倒也罢了,不过是场悠关风花雪月的爱恨情仇,虽叫人鄙视,并非不能受之。同真正的原委相较,这不知从何说起的传闻其实舒服得多。若是能够,她自是宁愿这传闻属实,那真正的原委才是传闻。
  她喟叹完了,跟着便是一声嗤笑,笑编造这些传闻的仙姑们自以为是、不知所谓。
  音儿起疑,问她:“莫非事实并非如此?”
  她抬眸望了眼梁子,道:“如此也好。”
  有时,真相未必便比谣言光彩好听,谣言也未必及得上真相那般残忍,叫人揪心。
  或是少昊欠了她这许多,也觉于心有愧,给她留了些尊严,并未将真相公之于众;又或是他也晓得自己昔日种种作为何等令人不齿,他平素在人前端的都是一派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形容,若叫旁人知悉他从前犯下的诸多罪孽,未免大损形象,落下话柄,为人诟病,影响日后他继承帝位。他要维持自己正人君子之风,遂并未制止谣言散播。总而言之,真相大白于他百害无一利,没半点旁的好处。
  甭管因由如何,不论少昊是否愧对于她,心存怜惜,终究是留了些余地的。思及此,心头难免一宽。
  可这颗心尚未宽完,倏忽间又想起少昊昔日面对她时展露的模样,又不禁背脊发凉,还没宽完的心顷刻沉到了谷底。
  回顾往昔,累世纠缠,她同少昊已相识甚久,可真正的少昊究竟是何等模样,她却茫然了。
  人前,他温润如玉,面上始终挂着敦厚亲和的笑;人后,在她面前,他将老谋深算发挥得淋漓尽致,脸上从未有过半寸音容笑貌。她见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冷漠,及给她下达命令时的杀伐果断。这些年,她做他麾下的一柄利刃,替他披荆斩棘,铲除一切阻碍。
  追溯到上一世,那更加了不得了。他不仅将权谋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将她,以及她的一切,能玩弄的不能玩弄的,也统统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里面,就有彼时年少烂漫的她的满腔深情,也有无数人命。只因满腔深情一朝错付,由此,她后来付出了生不如死的代价。
  后来才明白,原来只有在雨师国公主女娃身旁,那个言笑晏晏满目柔情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
  这背后真正的原委,说起来话就长了。
  八万余年前,她还是洑族首领飞廉真君门下排行第九的关门小弟子,住在无望溟,她师傅给她起名惊鸿。她自幼天资聪颖,根骨奇佳,颇受师门看重,她师傅尤其看重,倾全族之力栽培,盼她将来修为有成,能承袭大统,接任一族之长的位子。她也没令师傅失望,五千六百余岁便白日飞升,历经八重天劫,修到了太神这个品阶。以她那个岁数,有此修为,已可说天上地下没有几人了。她渡劫之时,八荒雷至,六界荡乱,若非洑族行事素来低调,只怕九重天上的天君也要惊动了。
  虽未惊动天君,却惊动了那时正在无望溟岸旁降魔伏妖的少昊,非但惊动,只因他两个相距甚近,更累得他平白无故挨了一记天雷,直劈得他晕头转向,转了三圈便歪了下去不省人事。这雷劫总共也就八重,少昊既替她吃了一记,她也因少受了些苦头,算是受了他的恩惠,欠了一笔人情,遂将他扛回族中,待以上宾之礼。
  因少昊穿得体面,一身仙气中不乏贵气,那派风度也十分压人一头,一眼便看得出来来头非小,定然出自名门,家中定是什么也不缺的。可渡劫之恩不能不报即使她有心效仿凡间流行的那一套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来报,但少昊家中既然什么都不缺,女人也自然不缺,含恨作罢,只好亲自替他照料伤势。
  既然要亲自照料,必得贴身,日日侯在床前端茶送水。那时的少昊表面是个活泼性子,身负重伤不宜动弹,只好动口。他能说会道,三言两语便将她赞得仿佛天上地下六界寰宇内无人能及一般。她自然晓得他是谬赞,可她这许多年专注修行,从未出过无望溟,难免对外界诸多好奇。少昊无话不谈,专拣外头的意趣说于她听,上至九重高天仙家神祇,下至凡尘俗世诗词歌赋,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风花雪月里头去了,说是凡间有个凡人荣享情圣之名,她便虚心请教,这情之一字从何说起。少昊自然乐于指点,且言传身教,至此他两个便终日缠绵在一处。
  她是洑族继承人,不能耽于纵乐,日日还需勤修苦练。飞廉真君教授甚严,给她布了日度三关的课业,便是每日需完成三项常人无法完成的难关,大多都是伏巨魔降大妖,以此淬炼法力,毕竟要带领全族,最要紧的便是修为。
  少昊伤势痊愈之后,便日日陪同她齐赴龙潭,共闯虎穴,数度出生入死。那时她尚且年幼,处了几日便情窦初开。
  少昊敞亮身份,原来他竟是华夏族首领黄帝之子,他说要娶她为妻,待禀明了父君,便来下聘,不日完婚,同她缔结良缘。他知她酷喜连理花,不远万里亲自上北荒徒遥山去背了几捆下来,栽在她院中,说是花开满园之日,便是他两个的大喜之时,说要请八方玄神十万诸仙来作为见证,将她风风光光抬去大岭炎宫。
  她喜不自胜。
  不过,她当然没能如愿。那八方玄神是抬着轿子到场了,十万诸仙也大驾了,却不是来见证他两个的婚礼,是来填平无望溟的。
  原来从始至终,这都是一场阴谋。华夏一族,素来居为蛮荒各族之首,近年洑族日益昌盛,黄帝早有灭去洑族之意,但大兴刀兵终究并非上策,且出师无名,便派少昊潜入无望溟来探其虚实,摸清洑族所修秘法中的忌讳,钻研出了一套克制之法。又将无望溟的兵阵部署、地形山势等关要全窥了去。
  非但如此,他还盗了飞廉所持的本族圣物星灵盘,这星灵盘乃是本族第一任族长传下来的宝贝,颇具神效,凡是洑族中人,出生时便要抽一缕神魂放进盘中养着,得其神力滋补,修炼之时便事半功倍。但这星灵盘既融合了洑族万千族人的心魂,若非将心魂从盘中抽离出来,便成了洑族举族的命脉所在,得了星灵盘便得了洑族全族生杀予夺的大权。由此,飞廉格外珍重这个宝贝。
  少昊取得了洑族信任,曾暗地里偷偷潜入无望溟底下的密宫中,习得星灵盘的掌控之法,又操纵一头梼杌趁飞廉闭关静修之时忽施暗算。他攻其不备,飞廉始料未及,居然让他偷袭成功,将星灵盘盗了出去。
  飞廉本欲立即施法将星灵盘中的神魂散个干净,苦于受伤甚重,法力不济,施展不开,这掌控星灵盘的法术是门秘术,非一族之长不能修习,故而即使是她,也未得传授。临时抱佛脚却也无用,因这门法术极其难修,一时半刻不能练成。少昊自然不给机会让他们筹思对策,盗了星灵盘不久,八方玄神十万诸仙便前来迎亲,齐至无望溟,
  那日,洑族扑下十里红妆,举族欢庆。她穿着一身凤冠霞帔,站在无望溟中最高的那座岛上,满怀期待的等着她的新郎,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却不料等来的是一场腥风血雨,举族灭亡。
  华族有备而来,将少昊钻研出的那套专以用来克制洑族仙术的妖法施展出来,大杀四方。飞廉猝不及防,有心拼尽全力同他一拼,苦于法术受制,居然有心无力,要想玉石俱焚竟也不能。他一个疏忽,便让少昊连绑带缚给擒了。
  那时,她眼见族人一个接一个惨死在她面前,犹似身在梦中。漫漫五万里的无望沧溟,生生给染成了一片血海。
  她看见他站在云端之上,手中持着星灵盘,口中念念有词。他每念一个词,她心口便痛一分,所有洑族中人也是如斯。
  星灵盘中是飞廉来不及散去的所有洑族人的神魂,神魂乃仙家命门。若是身死道消,神魂犹存,仍可重修,可若神魂落在旁人手中,是死是活都不由自主。虽然只得一缕,不足以掌控旁人生死,却能宁人生不如死。
  她已是太神的修为,却因此毫无反抗之力,少昊遣人将她拿了去,放在脚边,大约是觉着她一人而已,不足为虑,故而留着没杀。她痛彻心扉,跪在他面前,不断叩首,央求他高抬贵手,他却置若罔闻,脸上是她看不懂的阴狠残戾,仿佛那并不是他。
  洑族天时地利人和皆失,双方实力悬殊,这场战役虽伤亡惨重,尸横遍野,却并未闹出多大的烽烟,倒不如说是执刀猎户屠杀待宰羔羊般的,洑族丝毫没有顽抗之力,大约是这数千王年以来灭的最悄无声息的一族了。从申牌时分至翌日辰时,不过半日时光。天将破晓,黎明之初,合族便只剩她一人了。
  她眼睁睁目睹这一切,无力阻止,已不求雪恨,唯有以身殉族。少昊却制止了她。
  她还看见少昊身边站了个花容月貌的女人,穿金戴银,着满身锦衣华服,高贵得很,那是传说中雨师国的女娃公主。
  不过,那花容月貌的脸上却布了两道疤痕,似是刀兵所制,相互交叉,在左颊处合成个乂字。由于这个乂字,那花容月貌硬生生变成了一副歪瓜裂枣。
  少昊将那公主含情脉脉的望着,说出口的话犹如五雷轰顶,他说:“你看,我早已同你说过,不论你提出多么为难的要求,我总能办得到,你总是不信,而今该信了罢。”
  女娃公主执着少昊之手,像看战利品似的俯视着她,言笑晏晏。她本来已生得十分难看,这一笑起将起来,更加丑陋,她却不自知:“是我的不是,这六道寰宇之内,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
  少昊笑得愈发深沉了,满目柔情溢于言表:“我许给你的,自然要竭尽全力办到。你收下这聘礼,这婚约便算定了,将来可没得反悔的。”
  她恍然大悟。
  原来,这一切,不过他为另一个女人许下的聘而已。他用她合族所有人的命,换来那个女人的倾心相许,她不过就是件嫁衣罢了。
  她听见女娃公主美滋滋的道:“你晓得我为何要以你以此为聘么?只因听闻洑族人的元丹格外不同,有驻颜修容的绝佳圣品,可治我容貌之伤,还可使人永葆青春,我便是想叫你将他们的元丹剖了出来,我拿回宫研磨成粉,也好使用。”
  于是,她神魂中的元丹便让少昊硬生生剜了出去,那肝肠寸断般的痛,直痛得她几欲昏厥。
  她霎时心如死灰,从未有哪一刻,这般痛恨一个人。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已再无半分情意,她含着血咬牙切齿:“玄嚣,灭族之仇,亡国之恨,不共戴天。今日你若不杀我,来日我必定叫你血债血偿!”
  那个分明已即将是她新婚夫君,朝夕之间便沦为血海深仇的男人居高临下的俯视她,正如翻手定乾坤覆手掌风雨的君王,漠然道:“你杀气很重啊,我生平从不浪费任何利益,但凡于我有些用处的,都要让之将价值都用尽了,直至使得用无可用方才毁去。你是颗好苗子,就此杀了未免可惜,所以我不会杀你,我要将你炼成我麾下最得力的干将,让你成为我手中最锋芒的利刃。”
  于是,他亲手抽去了她三魂七魄中的二魂,使她记忆全无,这段本该刻进骨子里的深仇竟也忘得干干净净。
  她再度醒来,已身在大岭炎宫。什么血海深仇什么恩怨爱恨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不记得自己是谁。
  少昊告诉她,她叫掠影,是他麾下最忠心的杀手,她得使命便是为他铲除一切障碍,她只为屠戮而生,她不记得,他是她此生最挚爱之人,亦是最痛恨之人,她只以为他是创造她来到这世上的主人,她该为他付出一切,却哪里晓得她的一切早已在他手里化成灰烬。
  少昊赐了她一把剑,唤作诛仙。那刀光剑影的几年,她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那几年中,她在人生变得暗无天日,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多少回穷途末路,性命攸关,所辛她得上苍垂怜,命不该绝,总能化险为夷。她日日夜夜,不是去杀人便是在去杀人的路上,几年下来,不过就做了这么两桩事。她也不知到底有多少亡魂惨死在手中,她也曾于心不忍,可彼时彼刻,她若不杀人,便是被人所杀。她不能对自己这般无情,只好对旁人无情。
  初时,她见血发怵,后来慢慢适应了,对杀戮也麻木了,诛仙杀神渐渐做的干净利落毫不手软。她不知自己活着有甚意义,只是少昊令她去杀,她便遵从。
  直至十日之前,少昊传密让她前往甘渊,去刺杀住在九重天上的火神曦和膝下的第十个儿子。这火神曦和乃当今天君帝俊之妻,便是如今的天后。他们夫妇俩确实能生,不过将将数万年的时光,便有了十个皇子,人称十大金乌,少昊要她去刺的,正是最为年幼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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