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性命攸关的要紧关头,白箬亦不忘时时刻刻同我作对。我表现得越是心急如焚,他便越扯些有的没的吊我胃口,好令我暴跳如雷。
但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次却在阴沟里翻船失策了。此时此刻他来找我,除了找茬,定是另有所图,否则他若当真追回白泽尸身,早已自己所言抬入见酝乡去,怎么会到此一游同我唇枪舌战浪费时日?不过是拿面子激我罢了。
论起钩心斗角,一般均是女人占上风。我同白箬凿枘了这么多年,大家均予对方脾性了如指掌,知己知彼方才能百战百胜。
这番话无疑仍是我占了上风。众所周知,唯有皇陵中积攒了千万年的阴冥之气能保死者遗躯完好无损,长久不腐,除此之外,并未其他永存尸身之法。
只是我身为人妻,拿自己丈夫来刺激旁人未免不甚厚道,也有悖传统礼法道德理念,但今时不同往日,我是要逼他尽快吐露真相,相信白泽在天之灵亦不会见怪。
我口中的“先夫”二字犹如闷头响雷,且还是噼里啪啦一连三响的晴天霹雳。白箬闻言顿了俄顷,抿着的唇更加憋得紧了,一张白得像病入膏肓的面皮也直接涂上一层土灰。但我的话无可辩驳,毕竟名分在那里,他词穷中豁地起身,就欲拂袖而去。
到底还是将白泽看得太重,他迈出门槛前,冷不丁摞下一句。
“明日动身启程,前往天落邢域罘歧山。”
确如我料想那般,昨夜祭祀大典开仪时,白箬果真隐了身躲在皇陵数里之外,也随十域廿寰各路游魈焚了香行了礼。他同我均一门心思,巴巴眼望白泽能回魂成功,后来节外生枝,他第一时间便追踪那影子傀儡而去。
以他的修为,这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可他追出一段距离,万万没料到对方大有来头。
他的临敌作战经验远胜于我,能令他失手,并予以重视的对头必然非同小可。
纵然白箬算得尽力,可他也未见到幕后主使面目如何。只是对方事先早将一切善后事宜预备得天衣无缝,提前在逃跑路线上安排了无数只傀儡,并让他们人手挟持一具同白泽之躯别无二致的死尸,分从四面八方逃窜而去。那操纵之人如此大费周章是料到自己的行动必然受阻,布置这些物事倒也并非妄想困住白箬,即便想困亦无能为力,但用以混淆视听却绰绰有余了。
盗尸的那只傀儡冲入傀儡群中便不见踪影,每只傀儡又都造得一模一样,叫人难以区分,而他们手头抱着的尸体也均乔装易容,改得同白泽一模一样。白箬虽修为通天,也被这阵仗弄得眼花缭乱。虽只乱了片刻,但差之毫厘已足矣在争分夺秒的时间段失之千里。
他立马用分身术去追,都为时已晚,那第一只傀儡早便失去踪影。
直至这个时刻,我才后知后觉发现白泽被调了包。迟钝至斯,办事效率委实忒过汗颜。
白箬忙活这一趟,虽未追到实际物质收获,却捕捉到一条格外关键的线索。
他不知那些傀儡出于何人之手,却察觉到了出于何术。
换言之,他晓得了那幕后主使是通过哪种术法造出这许多假游魈。
那是天落邢域罘歧山不外传的朲兆秘术。
既是秘术,便自有它的奇特之处,方才对得起秘术二字。
造傀儡的术法原没什么稀奇,修为到了白箬这种登峰造极的境地,抓起泥巴一捏一大把,想要什么模样造什么模样,随心所欲。但普通术法造的假人毕竟毫无独到之处,既受数量限制又耗费体力,且难障修为高深的游魈眼睛,品阶稍高的一眼便能识破,但朲兆秘术就不一样了,一切禁忌应无尽无,除非修为已臻帝魆,否则以下阶品的游魈万万看不出来,即便拎一只傀儡搁在他们面前审视,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而莲域中不过我同白箬两位帝魆罢了,是故底下的小游魈折腾了半日一无所获,只因力不从心,倒也怪不得他们。
昨晚大众广庭之下发生那起突发事件,各路游魈虽未当面吐槽,回去之后只怕也要到处造谣宣扬,说我看具尸都看不住,当面给人从手边劫去,委实同绣花枕头没什么两样。过了一夜发酵时光,保不准已在十域廿寰人尽皆知,我如今的口碑直线下滑,想是大不如前了,而白箬这些线索也均只是无凭无据的猜测,于是这一遭大落邢域之行,我们罕见的达成共识,一致认为不宜招摇过市,需简装低调出行。
罘歧山的当家人是黎隽,我提前派人送了一份名帖,他接了。
一路腾云驾雾向东而行,偶尔遇到一两个路过的小游魈,都在交头接耳,讨论昨晚那桩疑案,惊讶那幕后主使胆识过人之余,也少不了质疑我当时是不是睡眼惺忪精神恍惚。
本宫英明,选择了微服私访,辛得如此,才没叫那些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游魈认出来。
适逢罘歧山门户大开广纳贤才。黎隽之名在这一带颇具威望,上门拜师学艺的游魈摩肩擦踵,十分踊跃。
那山前的路径密密麻麻人满为患,我同白箬站在云头面面相觑,瞧这情势,如往正门上峰,必同那些仰慕黎隽风采的小游魈们混迹一堆不可,非是本宫自居身份不肯纡尊降贵,只因若走寻常程序拜访,则免不了要同底下游魈们排成一列,一个接一个测试报名,等轮到我两个时,不晓得已是何年何月。
无法,我俩只得冒犯一番,将那护山结界撕开一条缝隙,化成两只喜鹊飞了进去。
这样一来,便顺理成章的惊动了黎隽。他感应到护山屏障被人损毁,心急火燎跑出来查看,见是我同白箬大驾光临,严肃的表情摇身一变,堆起笑容作揖。
既是低调造访,大家都随和一些,我自也不能担起君后架子,他寒暄了几句,放下手里活计,将我两个迎入山门品茗。
罘歧山盛产好茶,我却没那个闲情逸致细品慢咽,灌了两口以表敬意,便直言不讳,将来意坦白出来。
之前那封拜帖也说得清清楚楚,我这么一问,直接切入主题。
黎隽却表现得十分怀疑,棱角分明的脸庞篆满困惑,端着茶盅摇头晃脑:“君后帝魆之言自无虚妄,但那盗尸者约摸并非我黎隽山弟子。我座下目前总共七名不肖弟子,别说他们昨晚一直随我措置今日开山收徒的事宜,便是朲兆之术一节也疑点重重。需知此术确是我罘歧山不传之秘,但那群小兔崽子尽皆认为这门术法无甚用途,一直不肯修习,是以如今山门中精通这门术法者唯我一人而已。”
领悟了他话中的意思,我同白箬大吃一惊,他将杯盏往桌上一撂,冲我斩钉截铁:“你质疑我?当我法眼同你一般?”
我没空同他争辩,切切将黎隽望着:“那么尊主门下从前出师弟子中可有擅长朲兆之人?”
他蹙眉回忆,半晌蓦地恍然,点头:“我麾下素有门规,寻常只收十名弟子,而今我门下弟子总共七人,这一届便只挑拣三人入门,凑个整数,名额填满便关门大吉。”顿了顿,一边追溯一边续道:“因朲兆之术修习艰涩,又颇为鸡肋,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人愿浪费时日去琢磨钻研,是故我印象中从前并无哪个弟子修至大成,只一届收的那十名弟子中有这么一位。”
一听有戏,我同白箬双双眼睛一亮,聚精会神的洗耳恭听。
按照黎隽的言辞琢磨,他每一届收徒均是限量名额,包括未出师的上一届弟子在内总共只收十名。上一届招收时老弟子全部已艺成出山,后来便一气呵成招了十名。
那是十万多年前的历史了。
那十名弟子中,有三个提前出师,迄今为止已不知去向。而那三位已出师门徒之中,仅一位精通朲兆,是眼下最大的嫌疑人。
黎隽谈及彼时经自己之手培育的许多人才,遥想当年也曾朝夕相对、同窗共砚,如今却分道扬镳、各奔前程,甚至大多数杳无音信,是死是活均不得而知,实在令人唏嘘。
唯一将朲兆修至圆满境界的是个女弟子,名曰念含。
约摸在十万余年之前,她上罘歧山揽徕大会意欲投师,自称来宙外深渊。
英雄不问出处,黎隽筛选徒弟一向只拣资质。根骨不佳之人便测毅力试机缘。念寒天赋有限,却因机缘匪浅,最终入门。
她虽在修行方面欠缺天分,但业精于勤。她胜在刻苦,深得黎隽青睐,便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当然他这身本领也包括朲兆之术。诚然这个术法于平时并无用途,但艺多不压身、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念含自也勤学未辍。
但她后来却给黎隽革籍除名,逐出山门。
原因是这姑娘没受得住贪之一欲,行鬼蜮伎俩盗了门中至宝“万厄昆须”。黎隽怒发冲冠,一气之下便将她踢出门外。
但念含实属无辜,真正盗取门派瑰宝者另两个门徒,只是待真相大白时,念含早已卷铺盖走人,一切已成定局。黎隽潜人去寻,到底没能寻回。
个中内情其实十分复杂,还携了风月情趣恩怨仇罅的成分在里头。家丑不可外扬,黎隽简明扼要,只粗粗约略几句,挑枢纽说了。
本是他家门中的糗糒,不便直叙,遂说得遮遮掩掩,很是吊人胃口,犹如揪着一只鸡腿在你眼前摇摇晃晃博你眼球却不肯松手赏你一饱口福,很是令人无语。
我对他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年旧事意兴阑珊,那些恩恩怨怨再怎样精彩绝伦,终究与白泽无关。
罘歧山同蕡垓莲域相隔十万八千里,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从来无所交集罅隙,无论如何不能参与门派私事。
但我听到宙外深渊四字,心头莫名其妙的跳了两跳,从所未有的心悸与战栗感突然便袭上心头。
黎隽同白箬还在喁喁道廋讨论着,我尚处于不明所以的状态,忽然听见“螭子殁骨剑”五个字眼从黎隽口中乍然吐露。
心坎霎时揪痛起来,一股熟悉的感觉蓦地钻上脑子,不知是幻觉还是错觉。
那揪痛贯穿心扉,像胸膛濒临炸裂一般,竟连喘息亦有进无出,无形中仿佛有一柄镔铗在筋肉中千插万绞。我痛呼出声,脑袋一阵轰鸣,天旋地转后,甚没出息的一头从凳子上栽了下去。
久违的梦境,陌生的情景。
是一场血腥的恶魇。
梦中,我处在一片遍地赤红的枫树林内,却是灵魂出窍的虚影形态,置身于千秋乱红万顷嫣赫之中。
我一向酷爱枫树,被大众寓为绵延相思。喜其色尔钟其意,有一年得知见酝乡有株老古槭,曾与白箬大动干戈争了一场。
如今周身这番景致委实令我动容,但却无暇赏枫乐事,只顾着杵在盘根错节的林子看前方一出好戏。
前方有间黑漆漆的小庵庐,戗前枼后有一双纠缠的人影,春光潋滟。
几万年不曾赧过的老脸立刻腼腆一热,我觉得这样窥伺人家委实有辱斯文,且以我的身份,并按传统观念而论,这种事实在不宜入目。
正打算转移视线回避片刻,忽听那男人沉闷一哼,是表现痛苦的声调,转移到一半的视线半途而废,又迅速的折了回去。只见那一脸娇艳双颊绯靓的女子握着一柄匕首,映在枫林残晖之中,血淋淋的格外瘆人,正手起刀落,切割着那男人脊梁背骨。
见惯了刀光剑影杀伐屠戮,鲜血于我而言自如家常便饭,毫不为奇,但眼前这一幕委实诡异,前后须臾间的情景瞬息万变,因反差太大,我一时未能适应,给惊得瞠目结舌。
前一刻还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下一息便剮骨砉磔,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女子的举措一鼓作气干净利落,将男子背后颈椎到腰椎正正六尺的脊柱生生截了下来。当一截鲜血淋漓的椎骨脱离原主,立即金光闪闪爆出磅礴的妖魅之气,耀眼的光芒乍盛乍覆,待金辉消散,竟变成了一柄赤红闪殷的冷剑。
那剑模样生得俊俏,做工精致,独具匠心,剑身篆了许多弯弯曲曲的蛇形图腾,它具备一股强悍的威慑力,令人望而生畏,瞄之发憷。识货之人一眼便可窥出这是把稀罕的神兵,好剑!
连我也不禁悚了一悚,花容失色。
倒不是为它那颇为符合我审美要求的外观而悚,乃是这件兵刃我十分熟悉,几乎晓得它身上那些图腾的一勾一勒。
长锦霓宫储皿殿内,那只长约六尺的琥珀庋匦中廋置的焱荦。
那是昔年跟随白泽傍身的战斗伙伴,本命法器,从来形影不离,直至后来宿主殒命身亡,此剑便彻底沦为废铁。为了凸显它曾经辉煌的凛然之威,遂曰焱荦。
白泽去后,我便一直抱着它睹物思人,后来从伤情中自拔而出,才将它尘封于匣。
然它来历究竟如何,宫中无人晓得,就连白箬也一无所知。
目前在这不知道是何方何处的枫林小舍内诞生了一件同焱荦一般无二的兵刃,绝非巧合,莫非后来那女子携着宝贝驾临莲域,几经辗转给白泽夺了去?
我一通胡思乱想进行得十分欢快,那厢妙龄姑娘正为自己斩获新宝而沾沾自喜,拿着触目惊心的血剑,也不顾上头遍体污秽,一边摩挲一边端详。唇畔噙笑,一派小人得志的贪婪形容。
未完待续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新短篇:未足
分明正值午时三刻,应当阳胜阴消,烈日当空高照才是,而今千仞山巅却是一派黑压压沉甸甸的形容,泼墨般的铅云遮天蔽日,倘若再浓上三分,伸手便不能见五指。
山曰千仞,其峦之高,直插云霄;其地之广,几近无垠,是一片处处险峻寸寸峭崖的雪域。山中积雪长年未消,覆了漫山遍野,虽是暗无天日,仍银装素裹,于天地混沌中发白反光。
高天苍穹电闪雷鸣,似为凡人触之所怒。雷霆尚且未到,雷声率先滚滚而至,轰隆声中降下一道霹雳,摧枯拉朽的击在千仞山上,雪峰不堪重负,半截山巅应声而折。顷刻之间,天塌地陷,正是场人间浩劫。
所幸天劫之威虽猛,总算为时有限,三道雷霆狰狞咆哮的陆续降下,劈断了千仞上插进云霄里的半截山巅,虽云雾未散,却也并未再落,山体仍屹立没倒。
幸免于难的千仞山上,此时却有个凡人混迹于这惊天动地的劫厄之中。
“千万不能死……我不能死……已经不远了……没有多远了……再加把劲……我一定要坚持住……!”
少年人匍匐在雪地之中,手脚并用的往前爬行,口中吐词不清的喃喃自语,音调也哑得犹似让流沙堵了喉咙。
瞧他模样尚且年幼,多半未及弱冠,一张小脸生得羸弱清瘦,勉强可算端正,只是眉眼普通,口鼻也普通,总之一切都很普通,唯一不那么普通之处便是他满目满面的坚忍之色。
可他虽毅力坚忍,体力却不甚佳,尤其是重伤之余便更不济了。他一身血污,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手足不知何故都呈焦黑之色,鲜血淋漓,口头虽嚷嚷着坚持,只是有此心而无此力,他想竭尽全力爬出一条活路,却只能一寸一寸得挪,不动则已,一动便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至手足伤口皲裂得愈加厉害,鲜血更淋漓。